远辰落

Drawer/文

一

赤司征十郎十六岁那年的夏日在京都度过。夜来无事，他便一个人坐在窗边矮桌旁读书。读到川端笔下的星空：“缀满银河的星辰，耀光点点，清晰可见，连一朵朵光亮的云彩，看起来也像粒粒银砂子，明澈极了”，文字优美雅致，令人向往。可赤司没有在城市中那样清楚地见过星群，只能凭靠想象理解，便自然盼望亲眼见到。这念想被怀揣许久，难以断绝，于是多年之后，忆及京都，他总会想起那些带着希冀的夜晚，那些对于星河的期待与幻想，仿佛蕴藏着通往未来的力量。

上了大学之后，与同学有过几次聚会，席间几人都喝了酒，气氛逐渐热络起来。本在天南海北地谈，忽然不知是酒意太浓还是夜色太好，竟平白催生出伤感，叫人怀念起高中时代。“赤司你居然不是在本地读的吗？”“是在京都。”“一个人跑那么远？够辛苦啊。”“没什么，也不算太累。”说的是实话，本家在京都也有宅邸，他原本和家人就关系淡漠，分开之后也没有太多不适，除了人生地不熟这点有些麻烦之外，当时的赤司还想不出有什么可抱怨的。几个二十岁刚出头的男生就笑他：“肯定从小起就这幅老人家模样。”想当初不熟的时候好歹还只是开玩笑叫他“好学生”呢，现在干脆换了个辈分，赤司也是笑。

而二十五岁这年，赤司征十郎久违地重回京都。细雨飘飞，他所前往商谈的酒店还建在山上，因此路程中多花了些时间。下车后他遇上自己的大学同学，目的地相同，两人边谈边去。对话氛围亲熟友好，但赤司深谙人际分寸与利害法则，始终未敢掉以轻心。果然，同学和其他竞争对手合作愉快，面上还是温和如旧，却明里暗里想借赤司家的势头套得利益。赤司不动声色地回绝，同学也不好说什么，只笑了笑，进场后转身去找别人交易。

商谈结束时已经入夜，雨已停，这次赤司独自离开。

他并无不适感，也不失落，但心情绝对算不上好。刚刚被雨洗刷过的夜空澄净明亮，青年忽然想起那个急速远去的大学夏夜，几个男生坐在一起相谈甚欢，又想起多年前自己还在京都上学的时候，也曾经这样无数次地走过安静的星夜。赤司忽然停下脚步。

是电话。

他看一眼来电人，愣了一下，而后开口时竟带了点笑意：

“这里是赤司。”

“嗯，好久不见，小征。……发生了什么吗？听你这么高兴。”

“没什么，”他抬头看向天空，“只是刚刚正好想到你们。”

京都的夜晚，澄净的星空，银河，夏风，少年的时光。

一瞬间，它们全都回来了。

二

刚刚来到京都那年，宅邸内已收拾井然，赤司征十郎便以“认路”为由出门走走。换了与别墅不同的和式院落，又眼见四周低矮平整的京町家，干净素雅的街道，是和过去截然不同的风貌。赤司在许多作品里读到过京都，它是漱石的《虞美人草》，也是川端的《古都》、《玉响》。但真正置身其间，却又是另一番体会。他起先忙里偷闲，带着几分求学者的心态四处游赏，后来因为家临景点，每天出门都能看到，外人的新鲜感渐渐被习以为常的熟识淹没。京都四处是景，时间一长，就理解了本地人的矜持和倦怠。

但外人永远是外人，参透疏离意味的少年当然从没有过归属感。只是时间一长，毕竟还是熟悉。比如十字路口处那户人家种的茶梅，饱满好看，他路过时常顺便欣赏。景点边常有歇脚的车夫，见了他就“小少爷去上学吗”“小少爷早安呀”地打招呼。几个月过去，他甚至尝到了“邻里”的意味：这一带院落不少，隔壁的一大家子节日准备什么，常常也会叫人送过来点。这对常年辗转于应酬和独处之间的少年而言，实属新鲜。

当地人说起洛语，音调温软，用词雅致，叫人感觉京都确实是好地方。却也因为京都气太过浓重，使赤司常常意识到，自己确实并不属于这里。

而地域之间的界限在学校是相对模糊的。洛山有不少外来生，篮球队几位正选也是。都不是本地人，就带了点心理上的亲近感，不会时刻端出地主的架子。学校生活过得倒是和东京别无二致，——除了几位讲话带京都腔的老师。他成绩仍然出类拔萃，深孚众望，又很快在换届中当上学生会主席，得心应手，水到渠成。

篮球队就相对不那么好收拾。无冠的五将都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又有天赋，见他时还带着不服帖的傲气。赤司征十郎也不多话，有人挑事，来一个收拾一个，碰壁碰得多了，自然就知道吃苦头，不敢再犯。倒是和往常没什么区别的：有能力的人得到尊重，顺理成章站到领导地位。平坦无恙的道路，背负的期待和责任，独自一人走过的全部艰辛，他以为是没什么区别的。

可当赤司征十郎独自一人走在回家路上，与谈笑的游客擦肩而过，听和煦的风声，头上传来簌簌的枝叶声响，他还是觉得有些不同了。是的，有什么不一样。

“喂——赤司！”

他停下脚步，路对面有人正大力挥手。见他看过来，男生把叼在嘴里的冰棍取出来，露出灿烂的笑：“要吃冰吗？——”还没说完，被身旁的人一巴掌打在后脑上：“笨蛋吗你是？！话说回来，永吉好像已经把剩下的全吃完了吧？！……小征你还没回去啊？”

赤司怔了怔：“学生会有事，处理了一下。”

“这样。”实渕玲央倒是没太在意他的答案，反而是身后的叶山探出脑袋：“赤司家是这个方向的吗？一起走吧？”他回想了一下：“……你们不是住宿舍？”“没事没事，接下来正好要去另一个约饭的地方，走吧走吧。”

他没理由拒绝，只好一起走了。

“所以，”路上，赤司还是发问，“你们是出来一起吃饭？”

“如你所见，只是一个吃冰棍的无聊聚会啦。”“才不无聊，这个芒果味超赞诶。”“嗝……”“……拜托你不要连冰糕都吃到打饱嗝好吗。”“管那么多干嘛，一会儿还吃得下不就够了吗。”“问题不是那个啦……你竟然还吃得下！？”

赤司听着他们的对话，竟有些失笑。人数不多，走在一起居然还很热闹。

“话又说回来——”

他的目光对上叶山，男生咧嘴笑：“以前没怎么碰见过赤司，有机会和我们去尝尝待会儿那家的寿喜烧吧，强力推荐，味道超赞哦。”

“你啊……”实渕已经无奈到懒得提醒了。

“不好意思，家里还有事，”赤司娴熟地耸耸肩，“还是你们去吧。”

“看吧。”还是实渕第一个接口。

一起走过几条街，然后在下个十字路口挥手道别。朋友们笑闹着逐渐走远，最后又剩他一个人把路走完。

又、吗。

他放过这稍纵即逝的念想，转身离去。小巷深处传来孩童拍球唱歌的声音。

“我猜猜，赤司你啊，绝对是那种从小就按时回家，绝对不四处乱逛的好学生对吧？看脸就知道。”多年之后，大学同学曾经这样调侃他。

那时，赤司征十郎不置可否，只是笑了笑。

三

赤司征臣是个待人严苛到近乎冷漠的人。他用别无二致的态度教养自己的独子，因而赤司征十郎从小见到最多的，就是父亲那张严肃冷硬的面庞。男人做事也和他本人的态度一样，果断，决绝，高效。他反感儿子的的一切不同言论——尽管他有时还是会听，但“反论”这一本身就足以让男人不快。

上了大学之后相对自由，赤司获得更多私人空间，和同学也比以往亲近。虽然就在本地上学，不住宿舍，但父亲对他的管辖终于还是不如当年。他偶尔和同学一起出去聚会、游学，认识一些家境相仿的人，说起话来方便，帮忙也顺手。

赤司征十郎从来都不缺朋友，也比一般人想象中的豪门子弟平易近人得多。可天生的界限无法逾越，尽管他与很多人相处愉快，却始终无法参透亲近熟稔的意味，大多时候，他都是礼貌而疏离的——在赤司接受到的教育体系里，只有黑白分明的能力层级，冷漠严苛的价值判断，没有亲近柔和的法则，也没有雪花一般细致脆弱的关系。他也本该按照父亲的教导，变成同样的人。

只是。

刚加入篮球队的那年，赤司很少和其他人进行额外交流。那时候他毕竟不是“本人”，性格来得更为实际。像是叶山和实渕他们在放学后轮流请客之类的事，他即使有注意，也并不上心。可升上高二之后，赤司一改高一的态度，与队友们关系逐渐转好。大概是隐约觉察到了变化，其他几人对他也热络了几分，对话终于多起来。

“赤司你去不去？今天有限定贩售哦。”队友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问。

“不用了，你们去吧。”

“那好，我们先走了哦。”

日复一日的询问，不厌其烦的邀请。从一开始习惯性的回绝，到思考片刻后的“嗯，你们帮我留意一下，回来推荐点就好”，甚至有时是“行，稍等我去送个东西”。毕竟父亲不在，他还是能自由决定一些事情。

他在学生会工作很忙，有次组织完开会，其他人早就散去，却有个人一阵疾风般跑回来。是叶山。“……怎么了？”“呜啊、赤司你还没走？啊对、你有没有看到一个这么大的——”男生接连不断地发问，话还没说完，赤司征十郎已经指了指不远处的桌子：“那个？”

“哦哦哦！”男生扑过去。

飞快地确认完好，他把东西一揣，抬脚要走。还没出门又绕回来：“赤司你还不走？”

“还有点东西要整理，你先走吧。”

“好嘞。”又一阵疾风般跑走了。

可下次会议结束时，他又跑来了。赤司征十郎有点疑惑：“又落下东西了？”“不不，”男生摸着脑袋，“我来帮忙，有什么需要干的吗？”

两人收拾一阵，门忽然被人挥开。“小太郎你搞什么？慢死了——”说话人忽然顿住，“啊呀，小征？这种时间在干什么呢？”赤司也愣了一下，才转而有些无奈地回答：“开完会收拾东西，叶山正在帮忙。”“这样啊……”实渕玲央转着眼睛看了一圈，然后伸手扯住旁边的人，“走走走。”“干啥？”“帮忙啦！”于是根武谷也摸不着头脑地进来了。

几个人很快麻利处理完，叶山又精神抖擞地起身：“好，可以去吃饭咯。今天干了活儿，得多吃点才行。”“还没说你呢，留下帮忙也不告我们一声。”“好啦我知道错了啦……赤司你一起吗？”

赤司征十郎拎起包：“好。等我去打个电话说一声。”

开口问话的男生愣了一下，随后露出加倍灿烂的笑容：“那行，我们去外面等你。”

然后就顺理成章地坐进窄小干净的店内，端起碗呷着热腾腾的汤，听伙伴们没完没了地插科打诨。“嗝……话说没有牛肉啊，没劲。”“那你还吃到打嗝？！”“啊、永吉你不要抢我的啊！……想跟我比速度吗！？”“你们吃饭安静点啦！”——就是可惜黛千寻已经毕业，不然带上他，场面肯定更乱。赤司仍慢条斯理地吃自己的东西，却不易察觉地笑了。

与家里的要求背道而驰。

绕过许多弯路与坎坷，最终还是熟悉起来。

四

说到双亲对自己的影响，赤司征十郎其实觉得自己更像母亲。

他的母亲生于京都，也和这座城市一样，古雅、温柔、恬静，因而少年时代的他对这里总有种秘而不宣的怀恋。很多后来认识的人都说赤司适合京都，不管是少年时代起就已过分沉稳持重的性格，还是清淡简朴的偏好，都非常巧妙地与古都风格融为一体。赤司也是喜欢这里的，常四处走走，如果有空闲，他也会去看京都的节日活动。节分，葵祭，祇园祭平安神宫的薪能。暑假时因为全国大赛训练，在京都久留一段时间，他甚至还可以去看五山送火。

高二那年夏天，叶山小太郎在他训练完后兴致勃勃地找来：“说起来赤司，我们找到了一个特别适合看五山送火的地方，要一起来吗？”

他想了想，没拒绝，但也没那么快答应。而当晚来到学校，被几人领到通往天台的台阶下，赤司也并不急着走：“你们就打算趁着学校封了天台上去？”

“沾个光嘛，学生会长。”毫无阴霾的笑。

洛山的天台平时是不封的，但毕竟放假，所有门窗一般都要关闭。只不过对学生会长而言，找到钥匙并不是什么难事。赤司叹口气，伸手摸口袋：“行吧。”——听几人说“晚上来学校”时他就猜到了，所以也很配合地提前准备了一下。

“真不愧是赤司。”笑得更深一点。

洛山的视野确实不错，附近没有太多高楼，可以清楚望见夜色中起伏的松崎山。“快到点了。”赤司征十郎看表，这么宣布道。于是几人一下子陷入寂静。沉闷的空气中仿佛隐隐酝酿着什么躁动的东西。

火是忽然之间亮起来的。最开始仍有些微弱，不过多久，黯淡的山间蹿起跃动的“妙法”二字，然后是西茂贺船山的船形……一路蔓延。洛山这里终归只看得到三座，剩下的鸟居形和左大文字都有些被遮挡，但已能想象到五座山间汇成一片的火焰，在夜色中鲜活地汩汩流淌，如同江河。火光煌煌，看着那明亮的金红色在黑暗中闪耀，自己的胸腔里也仿佛有什么怦然起来，喧嚷又寂静。

五山送火，是为了送走盂兰盆节回来的亡灵，悼念逝去的人。

赤司征十郎看着，而后静静闭眼，合掌祈祷。

送火很快结束，空气中还残留着沉沉的松木味，似意犹未尽。赤司征十郎不经意间和其他人对上目光——无一例外，每个人的眼中都闪耀着同样的雀跃，星火燎原。不管是晚风中夏日的温热，还是远山隐约的余烟，那个沉寂又盛大的时刻，它清晰而长久地烙在了赤司的记忆里，永远留存着夏夜繁盛的味道。

大概是甩不开了，赤司想。

他们还一起度过别的假日。他一个人出去看葵祭，游行队伍过去时，隔着人流，对面忽然有人高喊自己的名字：“赤司——！”清晰嘹亮。他愣住，看过去，叶山小太郎正在实渕和根武谷鄙视的目光下使劲挥手。

赤司笑着点头示意。

还有诸如十三夜之类的日子。叶山家里会送来手工点心，白天上学就应该被其他同学瓜分，想不到他居然还记得给篮球队各位留一份。赤司心想是该带些回礼，就把家里客人送的东西拿去给了。结果几个人在更衣室里大呼小叫，纷纷表示真是捡到了宝，赤司你好大方啊这么好的东西给我们真的可以吗，云云。他还是笑。

本来就是给你们的。收下吧。

学生时代的友谊单纯得如同奇迹。只是因为一个践行的约定，一件随手的礼物，就能无意间积攒起信赖，逐渐加深联系。对于长期接受精英教育的赤司征十郎而言，不论哪个环节，都简单得近乎轻率，又复杂得难以置信。曾经在赤司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时候，他和过去的朋友们已经走出了很远，可惜那时的自己太过软弱，毁掉了真正重要的东西——所以这次，他每步都走得认真仔细，珍重万分。

五

其实是收到过父亲的警告的。赤司家并不反对儿子与人交往，也主张扩大交际圈，在众人心中留下完美无缺的形象。但父亲并不支持和普通人深交，对此不屑一顾。赤司征十郎在长期接受到的教育和自身形成的观念之间挣扎了多年，最后还是选择了后者。

可那个站在边界中央的自己，究竟是为何做出了选择，又是出于什么做出的选择——始终悬而未决的问题。也许是阴差阳错的一念之差导致，又或者只是曾经的某个瞬间太过美好，让他长久贪恋于这种属于普通人的欢乐，不忍离去了。

七月祇园祭举行的时候，他们几乎都在忙着考试和加训。到了期末，学校事情更多，还有学生会的学期总结，赤司训练完就走，常常忙碌得找不到影子，队伍里其他几个人也都知趣地不烦他。何况三年级的压力越来越大，有一段时间他们不再常碰到。

最后一场考试结束的那天下午，赤司回学生会办公室收拾东西。整理文件到一半接到电话，是实渕。“喂，小征？”“嗯，你说。”“是这样哦……”他两手拿着文件，只能侧脸夹住手机，身边帮忙收拾的同学伸手替他接过东西。“谢谢。”他轻轻点头，“行，那我晚上联系你们，具体要去哪里？”

挂了电话，同学神色微诧：“赤司你要和人出去玩啊？”

“嗯？哦，是队里三年级的前辈，正好出去看看祇园祭。”

“……明明是备考生，真悠闲啊……”

他没反驳。那天晚上告诉家里的佣人不用准备晚饭，赤司征十郎一身轻便地出了门。夜色未浓，远方的天空星辰初升，鸭川两岸点起零星灯火。路边的小摊生意热闹，时不时有孩子拎着捞来的金鱼跑过，对面似乎是有卖艺者，好多人团团围住，间或喝彩。他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穿行，终于抵达约好的地方，实渕正摇着扇子，一脸厌弃地听根武谷抱怨：“好好好，没有牛肉就没有吧，……话说谁会在祇园祭吃那么煞风景的东西啊？啊、小征。”他们看到自己。赤司点点头：“叶山还没来吧。”“是呢，幸好他还没来。”其实是赤司在通知叶山时刻意把时间晚说了十分钟。

于是他们三个站在街头，边聊天边等。

“啊咧？永吉你居然来得很早嘛……今天这是怎么了？”不一会儿男生脚步轻快地出现，见几人都在，愣了一下。

“嗯哼，”实渕没有回答，而是高深莫测地笑起来，“小太郎——”

“嗯？——呜哇！？”“啪！”

一个大包裹袭击了他，外型夸张，色泽光艳，仿佛生怕别人看不出是礼物。男生手忙脚乱地接住。

“生日快乐！！！”“生日快乐啊笨蛋！”“生日快乐。”

亮晶晶的包装纸闪着反光。

“……啊？”男生瞬间呆愣在原地，“生日、我的……？诶、哦……生日啊……”

“喂喂，你那是什么反应啦？一点都不符合安排，再给我感动点啊。”“不、你们哪儿来的底气堂堂正正要求当事人感动啊……而且我自己都忘了这事儿了？”“我还想问你为什么会忘啊。”“所以说小太郎是笨蛋嘛。”“永吉你这家伙，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很欠揍啊？！”男生作出吹胡子瞪眼的表情，朝伙伴怒目而视几秒，却终于没憋住，扑哧笑出来。

“你们啊真是……吓死啦。”他笑得把脸埋在胳膊里，声音却逐渐小下去。

实渕一巴掌打在他脑袋上：“什么态度啦，寿星请客，走吧走吧。”“呜啊，这么狠！？”“哦！我要吃牛肉！”“不所以说祇园祭并没有那种东西啦……”

赤司跟在他们后面，始终笑着。

“话说回来，赤司你居然也出来了啊，真是难得。”路上，叶山这样回头感慨。“今天没什么事，正好可以逛一下。”他自然地答道。

夜色温柔，集会的灯火倒映在鸭川上，流光粲然。在欢声笑语的人群和摇曳的灯光里，赤司不经意间抬头，见天穹中已有群星闪烁。澄澈的夜空，明亮的星，和下端与其相连的，熙熙攘攘的人间。一瞬间所有的喧闹和沉寂都汇集到他身上了，那么空旷、辽阔，却又平静。他看着天空，脚步慢下来。

忽然有种错觉，好像自己真的只是这些人中普通的一份子。

“……赤司？”同伴扭头看他。

“没什么，”他收回视线，摇了摇头，“走吧。”

很多年后他再度回想，那些流连常事的兴致，闲散无意的诨语，磨耗在日常中的时间，所有的所有，大概就是为了那一瞬的安宁。

六

赤司征十郎颇喜欢京都的星。谈到星空，他就能想到许多与此相连的事情。是个充满了愉快回忆的词。

大学的那个夏夜，同学们拎着罐装啤酒坐在聚会的小店面门口，临近毕业，四处是离别的氛围。不知不觉谈到高中时光，又说起修学旅行和合宿，一堆人纷纷表示他们都去了赤司所在的京都。京都是全国各地学校的修学旅行必选之地，会出现这种状况也是正常。但男生们还是不满地嚷嚷：“都是京都，这得挣多少啊？诶、赤司你们当时去的哪儿？”

他认真想了想：“冲绳。”

“不过，”赤司又回忆了一下，“篮球队有过合宿，去的是京都本地的山里，离得不远。”

“哦哦，社团合宿啊，在山里过夜的？”有人表示兴趣，“感觉怎么样？”

“嗯。星空很好看。”赤司轻轻点头，却不知为何又想起什么，而带了一丝笑意，“晚上队友的鼾声很大，把我们吵醒了。”

“噗……”“咳咳、咳……”这回什么反应都有了，“你真的是赤司对吧？刚才那话真的是你说的对吧？”“喂喂够啦！”这才不笑了。

其实不是笑话，他说的是实话。

那年夏天，洛山一行人坐着颠簸的巴士到山脚，从这里开始亲自爬。新的正选成员没有来，于是还是只有赤司和其他三位前辈，他们人数不多，却也热闹愉快，一路笑闹着上山。却没想到走到一半，骤雨忽至，山路又颇坎坷难走，万幸几人都记得带伞，彼此间招呼着安全抵达。到了借宿的家庭旅馆，衣服都已变样。借了浴衣，暖和地洗过澡，又吃饱喝足，很快睡意就上来。

和式宅邸大而舒适，也适于合宿。他们四人一间房，赤司和根武谷分别靠边，实渕和叶山在中间。彼此道过晚安，悄然合眼。然而刚睡下没多久，就有一阵清晰嘹亮、节奏分明的巨响划破了寂静——是根武谷的鼾声。

赤司征十郎向来浅眠。他本想假作没有听见，就这样努力睡着，却在入睡与清醒之间反复沉浮，终于不堪忍受，坐起身来。

身旁的位置是空的。

……实渕？

赤司怔了怔，刚才好像确实有人起身，他本以为是谁去上厕所，没有在意。想想这么一弄竟清醒不少，估计也睡不着，他叹口气，收拾衣服，打算出去走走。路过其余两人时，赤司低头看了看。只见根武谷睡得嘴巴大张，小山一般的身躯随鼾声有规律地起伏。而在他旁边那位则更令人惊奇——叶山小太郎不仅没被吵醒，反而还睡得极香，神情幸福，仿佛陷入美梦。看来这家伙睡觉的时候也相当不安分，他的被子被踹开大半，一条腿已支棱到实渕的位置上去了。

赤司征十郎有些失笑，轻轻帮他拉了拉被子，才轻手轻脚地出去。

山上的夜晚凉爽舒适，许是刚下过雨的缘故，空气中溢满潮湿新鲜的泥土味。院里有白花盛放，无奈夜色朦胧，不易分辨。他远远看见一旁廊檐下坐着人，是自己的队友。赤司于是也走过去：“实渕。”

“……啊啦，小征。”实渕讶异了一瞬，然后像是想到什么，“你不会也是……？”

他无奈地点头：“被根武谷吵醒了。”

“啊哈哈，我这边还有个小太郎呢，那家伙踹了我半天，都快没地方睡啦。”实渕撇撇嘴，“嘛，也没办法，就先坐一会儿吧。”

赤司在他身旁落座。

“实渕你刚才在看什么？”

“啊，那个啊——说起来，山上果然就是不一样呢，”男生没有直接回答，只是仰头示意，“我刚才就看了半天，真好看呢，星星。”

赤司征十郎也跟着抬头。

星斗满天。

星光忽然就以璀璨的样子涌入眼底，和平日里被城市灯光影响而略显黯淡的星点不同，这是真实的银河。深蓝的夜空，银色的星。闪烁、静默、明亮、微弱、近、远、大、小，深浅错落的光芒汇聚成河川，从身后的穹隆向着天际彼端一路奔流，波光粼粼，浩瀚澎湃。它就那样寂静而浩大地流淌着，光芒挥洒向万里之遥的赤司眼中，整个天空都是辉煌的模样。

几乎一瞬间失去了话语。

“……怎么样？很漂亮吧？”实渕笑，又重新抬起头，“我刚才看到也被吓了一跳，真好看啊。”

“……是呢。”

他望着夜空，怔了一下。

曾在书中读到的句子，这时忽然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

——缀满银河的星辰，耀光点点，清晰可见，连一朵朵光亮的云彩，看起来也像粒粒银砂子，明澈极了。

过去的夜晚，自己无数次想象过的景色，此时确实就在眼前。

还有那被作家以深致言语概括成的，自己无法表述的感受，此时也一并浮现出来了。

“我忽然想起来……”

“？”

“嗯，川端的《雪国》的最后——”

“啊等下、突然就上国文课？”实渕似乎呛了一下，“放过没怎么读书的备考生啦……咳、算了算了，小征你说。”

赤司好像也意识到这话出得有点奇怪，无奈地轻笑一下：“嗯。《雪国》的最后一段说——

“‘待岛村站稳脚跟，抬头看去，银河好像哗啦一声，向他的心坎上倾泻下来了’。”

人人成颂的名句。

当时并没有彻底理解，一直怀揣在心里，念念不忘，仿佛都是为了这一刻。为了这刹那的惊艳，瞬间的怦然心动。忽然就明白了那究竟是怎样的风景，而又因为是切身体会，它被赋予了更多只属于自己的含义。

璀璨的群星。

浩瀚的银河。

令人几乎要落泪的美丽景色。

听了他的话，实渕再度望向天空。

“……这么说，还真的是呢。”男生也沉默片刻，终于开口，“虽然不太了解……不过写得真好啊。”

“嗯。”

他们都没有再说话，只静静看着星空。身后的房间内隐约传来悠长均匀的鼾声。虽然其余两人并不知情，可他们确实是共享了这安谧宁静的一刻。

最后看过几时，实渕一声低呼，随即抱怨自己被蚊子叮了，这才打破星河带来的美好幻境。赤司叫上他回去，从行李中翻出驱蚊水，检查一番，还是各自睡下。可能坐过太久，终于累了，这次赤司总算睡着，不知实渕是否也是。

梦中，天河闪耀。

七

那个夏天终于过去，第二学期来得一如往常。学校的日子没有太大变化，训练，工作，一起出去。很快秋去冬来，最后的赛季打响。到了高二的冬季杯也结束，告别仪式顺利举行，没有泪水，前辈们轻松道别。但在学校里还是经常碰到，他们三个常常一起吃饭，有时赤司也会加入。最终考试的前几天遇到，还被使劲拍了拍肩膀，美其名曰“沾沾喜气”，赤司也不躲开，笑了笑：“考试加油。”

等到高三那年，前辈们早就不在，自己成了队伍真正完全的依靠。临近毕业时，许多有运动优势的大学或专业队伍提前来挑人，问遍了和赤司同届的学生，却唯独没有人来找他。

因为那些私下打听过的教练都是心知肚明的：赤司将来要走的，是和其他人截然不同的路。篮球说到底，只是他学生生涯光辉履历中的一份点缀罢了。

从此之后，他的人生终于步入正轨。进入最高学府，在拓宽未来人脉的同时学习管理家中的事务。接手父亲的工作，离“继承人”的名号越来越远，朝着“家主”一步步迈进。再也没有中学时代的清闲自在，单纯明朗。

那么，究竟是为什么呢。

从一开始就是殊途。在家族教育和个人理念之间反复摇摆，那个站在边界中央的自己，究竟是为什么做出了选择呢。

上了大学后，赤司征十郎收到最多的评价已经不再是“成熟”，而是“稳重”，以及许多朋友口中的“温和”。相比起毛躁的同龄人，家庭教育带给他最大的影响，就是处事冷静，仿佛久经沙场的老将。至于温和的部分，赤司觉得那大概来自其他事物。

他承认京都对自己的影响与十几年的东京生活不相上下。那座温柔宽厚的城市，那样平和美好的四季，春日路畔的落樱、夏夜祭典的烟火、秋天岚山的红叶、冬季北野天满宫的初雪，——仿佛永恒不变的景色，是和东京截然不同的姿态。放学路上看着身着和服的孩子们在古旧街道中跑跳，听到手球歌在暮色中被一遍又一遍哼唱，所有的心绪都会忽然柔软下去。

在那样的城市里度过三年，且是学生时代最为关键的三年，影响无法估量。何况还有队友，还有那些一同消磨的时光。

赤司征十郎清楚地记得，高二那年的冬季杯，洛山夺冠。那个冬天以最完美的形式落幕，喝彩震天，而当时站在灯光闪烁的赛场中央，叶山和新入队的正选击掌拥抱，又和根武谷一起高声欢呼，脸上满是年轻骄傲，恣意张扬。实渕虽嫌弃地看了几人一眼，却还是笑得忍不住，又回头看他。

——那个瞬间。

那个光彩夺目的瞬间。

无关掌声，无关冠军，无关荣誉。

那是他曾经一度失去，又失而复得，万般珍视的全部。

“总觉得好羡慕啊……”同学摇晃着手里的易拉罐，有点怅然地望向前方。

“你指什么？”

“赤司你啊。我上高中的时候听说洛山成绩好又管得严，只觉得那儿的学生挺惨。但是现在听你一说……总觉得真好啊，”男生笑起来，“前辈们人也很好，活动也很多，城市也那么好。”

“……是啊。”

长久的沉默过后，他笑起来。

“我也觉得，他们真好。”

逐渐远去、不复从来的事物，尽管终究会背道而驰，可他始终惦念着他们的好。

他不会否认，也不会忘记。

八

研究生也毕业之后，赤司征十郎终于开始正式接手家里的事情，大概是之前二十多年的磨练太过彻底，赤司虽有紧张，却基本还得心应手。但随着工作步入正轨，和其他人的关系也就愈发变淡了。根武谷进入职业队伍，叶山去当教练，实渕学了相当正经的专业，不太常有消息的黛千寻仍在做自己喜欢的事。四散天涯，联系日渐减弱，回忆终于被放置在某个隐秘安全的角落。

只是赤司从没有打算抛下它们。

而转眼已是二十五岁的夏天。在京都的夏夜出乎意料地接到实渕的电话，那些本该早已远去的东西，忽然一瞬间全部再度喧嚣起来，沸反盈天。

“所以，”电话这端，赤司重新捡起话题，“这么晚了打电话，是有什么事？”

“唔，小征你那边没关系？怕打扰你工作。”

“没事，刚刚结束，正从酒店里往外走。”

“是吗，”实渕笑起来和高中时几乎别无二致，“是这样，今天小太郎联系我，他这周刚好回东京，永吉那边也是夏休，就想找个时间大家聚一下。你现在是在京都……？”

“嗯，不过明天就回去，应该没关系。时间和地点？”

“还没定，就是先问问你，确认一下。我明天再和小太郎商量。”

“好，麻烦了。……实渕。”

已经打算道别的青年一愣：“嗯？”

“京都刚才下雨了，我现在在山上。天气很好。”

“……”对面的人似乎是怔了一下，随即笑起来，“带驱蚊水之类的东西了吗？”

“很可惜，今天没有。”

“那你还不快点走啦，待在山上给虫子咬。”

赤司也笑了：“好。”

“星星怎么样？”

“……很好。”

“是吗，”一点感慨的笑意，“那就好。那我先挂啦，你快点走吧。明天联系。”

“……好。到时候联系。”

挂了电话，赤司却仍然没有走。

夜风忽然盛起来，头顶枝叶簌簌作响。不知是因何契机，那么多事忽然一齐涌入脑海。归家的十字路，一同分享的寿喜烧，五山送火，鸭川河岸的祭典，为某个人庆祝生日，合宿，院里的白花，灿烂的星河。

全都是与现在的他不那么相关的，却又无法分割的东西。

究竟是为什么做出了选择，为什么成为了现在的样子，而不是遵循父亲的教导，成为一样的人。

——只是因为它们在那里，全部。尽管注定渐行渐远，但那些珍贵的瞬间，细致脆弱的关系，单纯得近乎奇迹的感情，一段不知究竟因何而起、归于何处的羁绊，它们都成为了赤司的一部分，如同血液般温热，汩汩流淌在他的身体里。母亲的影响，京都的氛围，朋友们的陪伴——这才是他之所以成为他的原因。

怎么可能丢得掉。

它们、他们都还在啊。

是在这里的啊。

赤司征十郎轻轻地笑了。

夜风盛大，枝叶婆娑。月光静静洒落在眼睫上，于是万物都被银色光辉轻轻扫过，有了柔和的模样。像是很久以前就见过似的，这番景色在他的心上灼烧般滚落下去，激起一片涟漪与回响。

他站定脚步，抬头看去。

银河好像哗啦一声，朝他的心坎上倾泻下来了。

终

注：

*标题取自谢春花歌曲题目《远辰落身旁》

*首段引用内容来自川端康成《雪国》

【黑篮完结之章】Drawer《远辰落》原创文章参赛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