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月30日，时值癸卯年正月初九，新年的喜庆还未褪去，一座珍贵的古建筑在冲天红光中告别了它守护了五百四十个春秋的土地，化作焦炭与青烟，永远地消失在了我们的视野中。在一年之后的今天，谨以此文，为漳平永福龙见宫，一座未曾获得任何文物身份的珍贵古建筑，献上一份迟来的唁电。

2023年1月4日，壬寅季冬的一个阴天，历经了漫长山路与狭窄的田间小路后，我们遇见了龙见宫这座由云山雾野间小小城堡盛起的古老殿宇，这是他第一次进入古建筑爱好者和研究者的视野。一座石头垒成的古堡，尖尖的燕尾从质朴的石墙中探出头来（图1）。

图1：宫外古堡高台

穿过低矮的石拱门，一座覆盖红色瓦片，装饰着粗糙的“淋塘”的重檐歇山顶庙宇赫然现于眼前（图2）。

图2：龙见宫外景

堡与殿的结合让人不得不联想起远在山西的定襄洪福寺，只是这塑料模型般的外表，让人误以为又是一座来晚一步不幸被拆除重建的庙宇，不曾想殿内完全是另外一种气息：未经妆饰的古朴木色，带着山闽灵秀之气的云纹如意驼峰，戛然而止的真昂，“成化壬寅正月戊寅初建”的题记……唯有“惊艳”一词，可以来形容这场邂逅。未曾想过，这一场惊艳的初见竟也是诀别之前的最后一面。在26天之后，龙见宫在一阵青烟中，龙归于野。

龙见宫位于福建省龙岩市漳平市永福镇紫阳村城兜自然村，明清时属永福里，是一座当地民间信仰神庙，正殿内供奉地方神祇平直王侯和民主公王（图3）。

图3：供奉神衹

关于龙见宫的建造时间，一是来源于刻有“成化”字样的金柱础石，该础石样式亦为闽浙一带明构常见的覆盆型（图4-5）。后金柱间内额下有今人所描墨书：“成化壬寅正月戊寅初建”（图6），即宫建于1482年，比漳平立县晚11年。

图4：金柱覆盆柱础

图5：金柱覆盆柱础

图6：后金柱间内额底部墨书

二是来源于清道光十年刻本《漳平县志》“补编”卷“龙见宫”条的记载：“永福里城兜乡。平田中突起石阜，高四丈，广数亩，萦带清流，游鳞可数。夏月登眺，觉陶情节，平畴远风良苗，怀新二语悠然在目。天启甲子，李姓建宫祀神。乡人于立春日卜一年种获所宜，多获丰获。宫傍有书舍，习静者养源于此。今书舍圮，而宫犹存。”（图7）即宫建于明天启四年（1624），为乡人祀神占卜的神庙，场地环境“平田中突起石阜”与今日所见相仿。以上两个建造年份各备一说，未见更加确凿的互证材料，但可确定建筑始建年代不晚于明代晚期。

图7：《漳平县志》（清道光十年刻本）“龙见宫”条

建筑坐东北朝西南（以下为便于描述按“坐北朝南”进行方位描述），通面阔和通进深均三间，重檐歇山顶（图8-9）。殿身面阔和进深仅一间，由四内金柱围合而成。对于建筑外观，推测至少在本世纪由村民自发多次维修改建而成。建筑正面上檐东侧书“二零一九年冬重修”字样，应是焚毁前最后一次维修时间。对比2017年网络旧照来看，重修主要替换屋瓦、脊饰，新做彩画和淋塘等（图10-11）。现状下檐外墙四周全用红砖砌筑，应是替换副阶周圈檐柱和木板壁的结果，原构外观当与明成化三年（1467）漳平永福平直庙一致，即在外圈檐柱间设木板壁，将副阶围进室内（图12）。现状上檐檐口至角部略有起翘，屋顶坡度平缓，正脊略做起翘，下檐檐口平直。

图8：龙见宫外观

图9：龙见宫外观

图10：龙见宫旧照（引自：漳平信息网）

图11：龙见宫旧照（引自：漳平信息网）

图12：永福平直庙外观旧照

大殿殿身面阔进深均一间，厦两头，推测深四架椽，由四金柱间通过内额牵拉围合而成，内额出头（图13-16）。阑额之上设铺作层承托平板天花，与上部草架相隔，表现出鲜明的殿阁水平分层逻辑。

图13：龙见宫内景

图14：龙见宫内景

图15：龙见宫内景

图16：龙见宫内景

副阶深仅一架椽，但其梁架亦由劄牵和乳栿或丁栿组成，该做法与传统木构通常之法有别。殿身柱外不设承椽枋，檐椽后尾并未与殿身柱产生直接联系，而是搭在乳栿（丁栿）背部的素枋上，与金柱之间仍间隔一架椽的距离，这便是副阶深一架椽但仍有乳栿（丁栿）构件的原因（图17）。同时，由于殿身铺作与下檐椽尾间一椽之距的空隙，加之上下檐间距十分窄小，从大殿外观看殿身外檐铺作几乎不可见，这并非是由现状用红砖封砌所致，而是构架原状设计意图使然，永福平直庙亦是如此（图18-19）。

图17：龙见宫副阶梁架

图18：永福平直庙内景（过去）

图片来自网络

图19：永福平直庙内景（现在）

永福平直庙作为市级文物保护单位，近年也遭受了毁坏性修缮，副阶梁架与藻井被破坏，仅铺作层幸存，甚为可惜。

副阶乳栿（丁栿）月梁两端原状应插入金柱和檐柱柱身，梁背置卷草驼峰、大斗和令栱承素枋。由于后世改易，乳栿（丁栿）和劄牵的梁头插入外墙，承檐构造做法无从得知，现状由一根平直挑枋穿过墙身挑起，枋后尾压在月梁乳栿（丁栿）之下，推测原状或由劄牵梁头绞入檐柱柱头并伸出承挑檐槫。同时，原构应不用角乳栿及劄牵，现状构件为后加。

共计20朵。殿身铺作共计12朵，分补间铺作和转角铺作两类。现状副阶外檐铺作不存，唯副阶内檐铺作供计8朵。

A. 殿身补间铺作

共计8朵，内额之上四面，每面用2朵。外跳双下昂五铺作，偷心造（图20）。头跳不出华栱，而是用出挑较长的华头子与头昂共出一跳。两昂昂背坐散枓，二枓分位垂直重合，即第二道昂只加铺不出跳。二道昂背上散枓承昂形耍头和撩檐枋，耍头伸出距离亦与二道昂一致。

图20：外跳

里转一跳出栱头，栱头之上承靴楔，压于头昂后尾之下（图21-22）。头昂上用交互枓、令栱、平棊枋。二昂后尾伸入令栱齐心枓内，昂形耍头后尾则与平棊枋相交。这种里转形制还见于漳浦县文庙大成殿、漳州府文庙大成殿、漳州南山寺大殿以及漳平永福平直庙等，形成漳州一系十分鲜明的地域特征。尤其将龙见宫与永福平直庙相比，两者共同采用了令栱承平棊枋的做法，使里转铺作成为大木作藻井构造的一部分（不排除龙见宫平棊之上存在藻井而被后世改易的可能），使大殿在极为有限的尺度范围内，营造出有神圣意味的神域空间。

图21：里转

图22：里转

这一做法在闽地渊源颇为久远且有着清晰的线索可循，实例最早可上溯至华林寺大殿前廊和陈太尉宫正殿的大木天花（图23-24），反映出对殿堂构架装饰的模仿，并在后世演化成福建风行的小木藻井做法。

图23：华林寺大殿前廊天花

图24：陈太尉宫正殿天花

二次编辑时 “和唐共舞” 提供照片

扶壁形制，大枓上用三瓣曲线弯枋相连，弯枋下部透雕卷草花叶（图25-26），该构件样式在福建内陆山区常见，亦与日本镰仓、室町时代透蟇股极为相似（图27），亲缘关系紧密。铺作中央分位的齐心枓上安一对称涡卷形构件，其上再叠泥道单栱承素枋。两朵补间铺作与转角铺作朵当分布均匀，构成三处弯枋与扶壁极具装饰意味的做法。以上栱枋均为单材。

图25：三瓣曲线弯枋

图26：三瓣曲线弯枋

图27：日本镰仓、室町时代透蟇股举例

（《当代中国建筑史家十书：张十庆东亚建筑技术史文集》第380页）

B. 殿身转角铺作

共计4朵。金柱柱头上安八边形坐枓，45°方向出一跳华头子，里转出一跳角华栱，角华栱上置靴楔承两跳角昂，二昂背部安十字开口交互枓，搭交两向平棊枋。正身一跳弯枋出列为华头子。二、三跳为泥道重栱，出列同为华头子。如此，三个华头子上插接假昂和昂形耍头，使正身方向形成与补间铺作相似的外观（图28-30）。各栱均作单材。

图28：殿身转角铺作里转

图29：殿身转角铺作正身方向外转

图30：殿身转角铺作正身方向外转

C. 副阶内檐铺作

共计8朵，位于与四金柱插接的乳栿（丁栿）梁背上，于安坐枓口内安令栱，上承承椽枋。劄牵与令栱正交，后尾过坐枓口刻作海棠瓣样式。坐枓下用雕刻各式卷云样式的驼峰合抱坐枓。位于铺作正心分位的令栱栱心上安交互枓，其上与承椽枋相交处再用一类似耍头的栱件，前后两段雕刻形式不一（图31-39）。

图31：副阶内檐铺作

图32：副阶内檐铺作

图33：副阶内檐铺作

图34：副阶内檐铺作

图35：副阶内檐铺作

图36：副阶内檐铺作

图37：副阶内檐铺作

图38：副阶内檐铺作

图39：内檐铺作上的墨书（或与风水有关）

A. 梁枋

内额、乳栿（丁栿）及劄牵均为扁作月梁形式，断面高扁，两端不做剥腮和斜项，梁底做很小内䫜处理，梁背两肩起势亦十分平缓。其中，内额月梁略起琴面，两端插入金柱柱头并出头，出头样式与闽侯灵济宫碑亭类似。劄牵挖底和梁背比乳栿的弯曲之势更大，梁头低于梁尾，呈不对称形式。

副阶前檐素枋为圆身梁平槫（图40），断面粗大浑圆，底部削平。圆身梁是自五代华林寺大殿起即广泛沿用的通常做法。该殿用于前檐承椽枋甚为特别，与其余三面高扁直枋有着鲜明区别，反映出对前檐礼拜空间的特殊处理。

图40：副阶圆身平槫

B. 枓栱

华栱、泥道栱等栱头直杀再向下做曲线卷杀，形式柔和、饱满，栱眼近半圆形。

昂嘴作多瓣曲线样式，与华林寺大殿和陈太尉宫正殿等早期木构类似，而与明以后闽南昂头曲线样式迥异，颇具古意。

枓的样式采用福建常见的皿枓做法，枓欹外撇出锋后斜收做枓底。枓耳和枓平与枓欹之比接近或略小于1∶1，与《营造法式》记载的3∶2有很大不同。另值得注意的是，殿身补间和转角铺作的正心分位自栌枓起，上方交互枓尺寸逐渐减小，类似做法亦见于罗源陈太尉宫，极具地域特色（图41）。

图41：殿身铺作正心分为枓逐渐减小

龙见宫不愧为闽南明代殿堂建筑的瑰宝，如此珍贵的建筑遗产并未得到应有的保护，连最低等级的一般不可移动文物名录中也未见其踪迹，遑论成为文物保护单位。在七月建瓯福善堂被确认为元代建筑之后，我们也曾满怀期待，希望龙见宫能够借着福建首次发现元代木构建筑的东风，顺利地成为文物保护单位，使宝珠不再蒙尘，得到应有的保护。

可惜龙见宫终究没有能等到这一天。

再次听到龙见宫的信息，已是九个月之后，好友向我询问了龙见宫的位置，借着国庆假期寻访，只是没想到，矗立在那里的已经不是原来的龙见宫，而是一座尚在施工中的水泥盒子（图42-45）。

图42：重建中的龙见宫

图43：重建中的龙见宫

图44：重建中的龙见宫

图45：重建中的龙见宫

刻有文字信息的明代柱础也被随意丢弃（图46-47），命运堪忧。

图46：随意丢弃的柱础

图47：随意丢弃的柱础

“漳平龙见宫大火烧毁了。”（图48-49）

图48：燃烧中的龙见宫

（视频截图引自：万李挑一）

火灾发生于2023年1月30日，也就是正月初九晚上，是我们到访26天之后，年初的造访就像1959年的文物普查队考察泰宁甘露庵一般，冥冥之中的安排。

图49：焚毁后的龙见宫化作一片焦土瓦砾堆

（视频截图引自：@xf20200509）

当地乡亲给出的解释是：“龙见宫是因香火旺而遭焚毁的”。在福建，由于信俗原因，信众常请明火进殿。民俗需要传承，信仰应受尊重，但是建筑遗产不可再生，宫庙因用火不慎而引起的火灾并不鲜见，每年福建都有木质文物因此焚毀，2019年的建瓯步月桥、霞浦竹江天后宫，2022年的屏南万安桥……一次又一次的惨痛教训告诉我们文物用火安全应该受到重视，否则表达虔诚信仰的仪式将会变成送文物归西的仪式，然而悲剧总是一遍又一遍的重演（图50）。

图50：漳平市省级文保单位虎符祖殿内

信众正用桌子上的明火点香，十分危险

图51：山兜龙见宫目前已经重建完毕

（视频截图引自：@xf20200509、@哥在补锅）

图52：山兜龙见宫目前已经重建完毕

（视频截图引自：@xf20200509、@哥在补锅）

图53：山兜龙见宫目前已经重建完毕

（视频截图引自：@xf20200509、@哥在补锅）

五百四十岁的龙见宫直到消逝都未能得到它应有的保护身份（图51-53），它的逝去除永福的乡亲和极少数古建筑爱好者之外，无人知晓，也不会有人需要为此负责 —— 恐怕这也是许多珍贵的文物当地不愿意给予保护身份的原因吧。但是龙见宫绝不能因此而被忘记。古代工匠的精妙构思，永福先民的虔诚信仰，五百多年的历史传承，决不能就这么化灰而去。在龙见宫被焚毁一周年之际，与诸友共撰此文，仅为追忆，再难有所他想。

文案丨鱼雁江南、云落溪墘

图片丨aier、三斤猫、云落溪墘、飞鸟寺文管所、晓风入木、zhangliwei

编辑丨陈章煌、鱼雁江南

龙见于野，浴火而逝｜龙见宫焚毁一周年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