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这篇文章是因为A站一个叫“骆怀瑜”的主播。那天我进去她直播间，她唱了《武家坡2021》。她唱得还蛮好的哩。

我家里有一本隋唐的演义小说合集，对薛仁贵的故事有一点了解，当年看到《薛平贵与王宝钏》这个电视剧的时候，把薛平贵和薛仁贵搞混了，还以为是一个人。就很奇怪这两人名字这么像，而且故事情节也有点类似，好奇去查了一下，薛平贵的故事创作据说就参考了薛仁贵的故事。其中有一种并不确信的说法是山西某富户的老母亲不喜欢薛仁贵戏曲的结局，为了哄老母开心，他就请人改编一番，这才有了薛平贵的故事。电视剧几乎没什么印象了。不过我知道网上有“王宝钏挖野菜”的梗，这歌词里也提到了薛平贵试探妻子的事情。还有首歌叫《身骑白马》，其中有一句“一心只想王宝钏”，但是薛平贵是接到血书才去找王宝钏的，所以这话实际很有问题。

《薛仁贵征东》里讲柳金花因为赠衣给薛仁贵，被父亲误会，几乎要被杀死，不得已逃出家。虽然如此，被撮合的时候，柳金花“我前日赠他衣服，就有这个心肠”，可见她是喜欢薛仁贵的。薛平贵是被抛绣球砸中的，王宝钏的父亲不同意这门亲事，结果王宝钏不肯嫌贫爱富，宁愿和父亲决裂，也要和薛平贵在一起。这里有一个问题，信守承诺也罢，出于爱情也罢，至于闹到这种地步吗？早些年大家都提倡恋爱自由，这种情节还好，这些年大家开始考虑家庭的认同，反省门当户对的合理性，就不免觉得太恋爱脑了，反观王宝钏的父亲，不能不说是为女儿着想。其实年轻女子看中爱情也没什么不对，关键还是在于王宝钏和薛平贵说到底并没什么深厚的感情基础，王宝钏对薛平贵甚至不是见色起意，是见他有大贵之相，多情反而变成了势利。薛仁贵那边也有类似讲法，只是柳金花无家可归，迫不得已下嫁（虽然她确实有那个意思），就显得合理多了。

再讲回家见妻子出言试探这一段，《薛仁贵征东》里讲的是十三年后薛仁贵回家，听到有两个孩子，所以这种试探就更可以理解（其实薛仁贵离开前知道妻子怀孕了），而且这种试探并不过分，点到即止。柳金花一个人寒窑带两个孩子，自然十分辛苦，但是因为有薛仁贵朋友赠银，义兄看顾，“不致十分劳力”，所以十三年后仍旧“花容月貌”，比起王宝钏不可同日而语，所以薛仁贵也就显得没那么渣了。应该说这里体现出了文人整理民间故事时候所应有的功力。《汾河湾》里薛仁贵和《武家坡》里薛平贵都是十八年后再见妻子，说因为欠钱她已经被卖给自己，这种调戏，尤其在那个时代，就超出了可以忍受的范围，想象柳迎春或者王宝钏的困境，就更难以原谅了。这段十分逗趣，之后薛仁贵见到儿子薛丁山的鞋子，怀疑妻子行为不轨，柳迎春反过来借此戏弄薛仁贵，也是十分好笑了，但是柳迎春差点因此被薛仁贵杀了，总让人觉得怪怪的。

所以说，薛平贵的故事其实是比较失败的。我们常说艺术要源于生活，高于生活；源于生活才能有生命力，高于生活才能有表现力。薛平贵的一些情节或者脱离生活，或者只是简单的移植而没有进行深入的艺术加工。原因也不难理解，因为许多情节本来就是为了迎合社会或观众的一些心理，这和网络上的爽文其实如出一辙，网络小说常常是一个中下层的人因为运气和努力，结果美女青睐，飞黄腾达，我们看看王宝钏在《三击掌》其中一个版本里反驳父亲的话“老爹爹莫要那样讲，有平贵儿不嫁状元郎！有几辈古人对父讲，老爹爹耐烦听端详。姜子牙钓鱼渭河上，孔夫子在陈曾绝粮。韩信讨食拜了将，百里奚给人放过羊。把这些名臣名将、名士名相，一个一个人夸啊~~~~~讲，哪一个他中过状元郎？老爹爹莫把穷人太小量，多少贫寒做栋梁。”是不是很像《斗破苍穹》里那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网络修真小说，一定要天下无敌，破碎虚空，历史小说一定要纵横捭阖，统一天下，都市小说就要黑道白道，覆雨翻云，薛平贵是真敢写，到了西凉当驸马就罢了，还要做国王，最后还要回来当皇帝，想一想，一个古代的男人，这算不算最高理想了？

所以以上的情节就不难理解了。抛绣球是不是更有戏剧性？官宦家女子是不是比有钱人家女子更高明？这样的女子为了你，不惜和家人决裂是不是更称心？十八年，苦守寒窑，死守贞节，这在古代男人眼里是不是更要大大的点赞？调戏自己的妻子，道德上要画十个叉叉，是不是也有一点男性的恶趣味？（不要多想，我没别的意思。）何况，这戏不仅男人，当初为了她才改戏的老太太估计也喜欢哪。老太太喜欢贤惠的女子，小媳妇们喜欢看丢开深闺，寻得如意郎君，对王宝钏来说，“我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踩着七色云彩来娶我，我猜中了前头可是我猜不着这结局”。

从逻辑上讲，这个故事显得不合理了，落了下乘，但是如果结合现在的网络小说，其实有它的高明之处。网络小说有一个和其他小说不同的，它写观众爱看的，这并不是说网络小说就没有其他追求了，也不是说其他小说就不让观众爱看了，而是说它极大地追求这一点，鼓励这一点。之前的严肃文学和通俗文学都没有这么极致。网络小说毛病太多，但是它解放了自己，丰富了套路，以前不太敢写的，不太可以写的，不太屑于写的，它都写了，某种意义上给想象力和文本解除了限制。这是网络小说的魅力所在，也是薛平贵故事富有启迪意义的地方，它注重趣味性，也并不是简单地迎合观众，为此甚至并不在意去塑造一个完美无缺的主角，一个完美无缺的剧情，可能会有一些败笔，可也常有出人意料的妙处。《薛仁贵征东》前面是罗通扫北的情节，里边有一个屠炉公主，对罗通一见钟情，几次暗中相助，本来这是很常见的套路，可最后，竟然在洞房之夜被罗通因为弟弟罗仁的仇逼死了。看起来有点刻意悲剧和反套路，但是剧情却很合理，只此一笔，霎时间让我心中佩服，可以说网络小说相比之下几乎没有这种水准。

听说“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最后只做了十八天皇后”，我没找到这一段。但是民间的路子是很野的，可能确会有这一出，这可能就是开了一下脑洞，可能是喜欢演苦情戏，更大的可能是为了把王宝钏的贞节夸到极致，有意思的是，反过来也可以，这也可能是王宝钏父亲一样的人劝诫自己的女儿，恋爱脑不值得，所谓贞节更不值得！这种看法与我们成长某个时期的想法或当下网上的一些风气不谋而合，所以才和“挖野菜”一样被拉出来说。这是很有意思的事情，表明这个故事的文本已经极大地成为审视的存在，观众的想法已经完全不同于作者的想法了。如果去相关歌曲下瞅一瞅，就会发现其实已经成了争论场，评价有两级分化的趋势。创作者着意写出薛平贵的深情和王宝钏的贞节，结果最后却适得其反，成为了一种自我感动的存在。薛平贵渣吗？是渣，但是关于他投敌娶妻一事，忍辱负重也罢，苟且偷生也罢，似乎不宜过分苛责，无论创作还是评价，站在完全道德的立场其实是很危险的事。创作者无意把薛平贵写成杨四郎，代战也不是屠炉公主，只是给了薛平贵一个渣的理由罢了。真正渣的行为其实还是薛平贵已经做了西凉国的国主，还让王宝钏等了十八年，更别提调戏自己妻子这种减分的行为了。过去他算是没得选，现在有的选，还选择了渣，这就没法原谅了。至于王宝钏的贞节，作者其实想赞美的其实是忠贞不渝的爱情，只是两个人似乎没什么感情基础，才显得很道德教条，这也是创作失策的地方。说到底，我们反对所谓的贞节并不是因为渣男太多，而是说，作为女性，应该有自己选择的权力，如果选择忠于爱情，那也没什么可以指摘的，反而是很令人钦佩的。

有趣的是，如果你仔细看了戏曲的原文，你就会发现，其实创作者并不是简单在赞颂薛平贵的深情和王宝钏的贞节。薛仁贵和薛平贵的这两段故事，和大多数民间的爱情故事一样，都表达了人民对男女自由恋爱的赞美向往和对封建无理束缚的憎恨，当然这种赞美和讽刺也并不是创作者刻意如此，若真如此它的情节反而不会如此令人诟病了。因为接地气，它的许多情节是很有生命力的。比如王宝钏在婚姻中的选择间接讽刺了父权，王宝钏父亲拒婚讽刺了嫌贫爱富，薛平贵或者薛仁贵对妻子的试探讽刺了夫权，是的，没错是这样，作者也许本意并不是如此，但确实有这样的效果，甚至薛仁贵差点因此杀了柳迎春，这种讽刺有点力度了。而所谓的贞节，柳金花赠衣被父亲差点打杀也是对父权，传统男性社会，以及贞节观念的辛辣讽刺了。这一些，如今的男人女人们仍然能够感同身受，有一些则恐怕要出乎创作者的预料了。

另一方面，尽管作者在创作的时候对主角寄托了一些期望，但力图新奇有趣，所以薛平贵和王宝钏的形象十分生动自然，你看《武家坡》里的王宝钏，并不是一个被生活重担压垮了的形象，你看她与薛平贵语言交锋，生活里其实是一个很有心思的女子。我想这是这出戏能够长盛不衰的另一个原因。

从这个角度来讲，我很反对给王宝钏贴上恋爱脑的标签。王宝钏的恋爱脑很大程度上是创作者的失策。所以说王宝钏的苦大仇深也会变成一种刻板印象，一味说她恋爱脑，正如同用她的悲情强调她的贞节，把她变成一个道德范本一样，他们都忘了，一个年轻的女子，离开家庭追求爱情，这一点是十分不容易的，不仅在于勇气，这也正说明她本身是一个感情丰富不被世俗束缚的人。民间故事的生命力就在于这，它的人物塑造是活生生的，王宝钏不仅是一位端庄的夫人，也从始至终都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子。这也是明明看起来很现代的电视剧反而无法超越区区古代戏曲的原因所在。

薛平贵的故事有很多版本，从版本内容来看，其实在试图合理化上面讲的那一些漏洞百出或有可能损害主角形象的情节。比如两个人的相爱，比如薛平贵怎么就当了皇帝，比如薛平贵为何十八年了才去看王宝钏。电视剧大体上应该也是这样。有一个新的戏曲《绣球记》，最后王宝钏拒绝了薛平贵。这是出于现代和女性主义的考量，意图颠覆了。至于有没有必要，就见仁见智了。歌曲《身骑白马》就显得不够现代，也不够女性主义了。《武家坡2021》算是男性的视角，让薛平贵道了歉，其实还有电视剧的片头曲《传说》也很有趣，算是女性的视角，对薛平贵做了一番控诉。我也随手写了点小说，是从一个历史爽文的角度来写的，是男频常见的写法，加了一点武侠的元素。参考了戏曲的情节和人物，但是王宝钏是薛平贵的真爱，薛平贵也加上许多江湖义气，不是那么追求富贵，王宝钏则多一点独立女性的人设，有很高明的武艺，扔绣球也变成了彻底的比武招亲，没错，要娶王宝钏要和她亲自较量一番。最后薛平贵选择了王宝钏把代战丢了，代战也很干脆地当断则断。做皇帝也不要皇帝私生子身份，或者引西凉国兵马了，后面这点太令人诟病了。至于三人后来怎么样，那留给各位Acer自己想了。

从《薛平贵与王宝钏》谈网络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