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年前，为变法自强，中国掀起了一波赴日留学的高潮。在1806到1906短短10年间，清廷累计派遣公费留学生近30000人，培养出了鲁迅等一批近代杰出人物。洋务派领袖、湖广总督张之洞在《劝学篇》中这样阐述赴日留学相较欧美的优势：

“至游学之国，西洋不如东洋。一、路近省费，可多遣；一、去华近，易考察；一、东文近于中文，易通晓；一、西学甚繁，凡西学不切要者东人已删节而酌改之，中、东情势风俗相近，易仿行，事半功倍，无过于此……”

百年后，张之洞阐述的日本留学优势仍能适用，只是时移世易，今天留学的出发点五花八门，早已卸下一世纪前的沉重包袱。不过，今天有一批立志做出精品游戏的年轻人，为了理想远度扶桑，而且数量庞大。他们求学的动机，倒颇有百年前热血青年东渡扶桑的神韵。

总部位于东京的HAL是日本最著名的游戏研发类专门学校，距今已有34年历史，其官网上打出的“完全就职保障”口号，彰显出他们多年办学的实绩和自信。HAL出身的业界大咖，有《怪物猎人X》的两位制作人一濑泰范和小岛慎太郎，还有《血源诅咒》SIE一方的制作人山际真晃。在HAL，有500多名中国留学生为了一个单纯的梦想远度东瀛，学习游戏开发。我对他们的生活状况与在日本的发展前景颇有兴趣，所以与HAL的中国留学生宣科，以及校方的中国公关熊琴女士聊了聊。

——首先请做个自我介绍吧，包括游戏经历、从业经历等等。

宣科：我本名宣科，熟人一般叫我亚古，源自最爱数码宝贝。年龄就不说了，不过大家看了访谈也能算出个大概来了。

游戏经历的话，小时候和大家一样都玩红白机，但真正意识到自己对游戏的感情，给自己贴上玩家标签，还是高一偷偷买了台PS2之后的事情。说来惭愧，那个时候自己也是从玩盗版开始的，什么类型都玩，但最喜欢剧情和世界观主导的作品，比如ICO、《恶魔城》系列、《寂静岭》系列等等。大学毕业后，机缘巧合进国内一家著名游戏媒体工作了四年多，每年满世界飞，跑各种游戏展会，和开发者们打交道，可能是目前为止人生中最有成就感的一段时期吧。

2014年，宣科（右）出发留学之前，在E3现场得到了吉田修平先生签名的T恤。

这件衣服被他带到了日本，至今挂在房间一角，是他前进的动力。

——是什么契机使你工作四年后决定东渡日本学习游戏开发的？

宣科：其实我很小的时候摸过BASIC，初中家里给买了个文曲星CC800，当时它内置了一个GVBASIC语言，可以说是走在同类产品前列了，令我爱不释手。我尝试用它写过几个动画和小游戏，这既是促使我买PS2的动机，也早早在我心里埋下一颗做研发的种子。到了高三，我又拿压岁钱和攒了好久的零用钱买了台PSP，至今我还记得，那一年偷偷在桌子底下用PSP偷偷看E3发布会录像，看到PS3发布，真是又激动又期待。

进入媒体工作后，我接触到大量开发者，也意识到还是无法忘记童年自己做游戏的小小心愿。比起玩家或媒体，我更想成为研发那边的一员。加上工作几年，经济、语言等客观条件也比较充足了，促成自己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出于什么理由选择现在攻读的专业？现在对自己选择的方向是否还满意？

宣科：我是学程序的。其实一开始想选策划专业，希望能参与游戏的玩法设计，但之后发现自己对开发的各个环节都很有兴趣，而在游戏开发中，程序占极其重要的地位也是事实，在各个阶段参与度都是最高的，所以选了程序。不过玩法设计、项目管理两方面的课程我也有选修，课余自己也在在钻研。至于美术，我现在只是会用Maya做建模或者关键帧动画的一些操作，这些不难，难的是Sense，这方面技能点我也不打算再点了，哈哈。

——你是否了解过，自己学长学姐毕业后就业形势如何？就你观察，中国人在日本游戏圈发展前景如何？

宣科：说实话，近两年中国游客整体在外印象不好，但“对努力的人一视同仁”是日本文化的一个重要特征。通过你的简历和面试表现，企业是能觉察出来的。就我所知，在这边著名游戏公司就职的几位中国前辈，大家的共同点就是谦虚和热情——这也是身为创作者不可或缺的素质。我本人从二年级开始也去过四五家游戏公司实习，没有因为中国留学生身份受到什么差异对待；相反在餐饮服务业、便利店打工的时候遇到这些情况比较多，必须承认社会阶层对人意识形态的塑造还是很强的。另外同为亚洲文化圈，喜欢日式游戏甚于欧美游戏的人在这边完全不会有文化隔阂。最后就是语言能力了吧，这些没问题了，到哪都会有人挺的。

——在校学习期间你有哪些令你印象深刻的经历？又遇到过哪些困难？

宣科：学校本身是个单纯的地方，上课和作业之外，自己和朋友一起做做小游戏，紧张而又平淡如水。不过三年级开始，除了日常的课程之外，学校经常会安排业界大腕来校讲座。例如今年和清华大学的访日团体一起做3DS游戏开发时我们就有幸见到了GameFreak的植松先生；宫本茂和近藤浩治两位巨擘，今年暑假前后我们也有幸见到本人并进行了面对面交流。宫本茂先生对VR的看法和近藤先生在音乐音效设计上的心得让我，不过具体演讲内容是保密的，不便透露。

宫本茂赠送给HAL的签绘。

据说宫本大神只用不到30秒就完成了这幅作品，功底令老师和学员震惊。

走出学校再看，印象深刻的经历可以说非常多了。东京是一座神奇的城市，大大小小的独立游戏聚会、讲座很多，每次都充满新鲜感，凭此契机我结识了很多欧美制作人朋友。如果你也在这边学游戏开发，我强烈建议一定要走出学校，感受一下这种思维碰撞。

至于困难，刚来的时候不知道如何与人交流，头半年我几乎毫是“空气人”，后来我发现不是语言能力的问题，而是日本同学性格都不太主动——这个我相信在日本的留学生都有同感：你不找我说话，我就不会找你。日本同学之间可能还稍好一点，对留学生就更畏缩一些。其实只要我们主动一些，很容易和他们打成一片的。除了这个，学业或者开发上的困难反而算是小困难了吧。

——能不能简要介绍一下你现在实习的工作内容、参与项目？对日企的用人模式和文化差异有何看法？

宣科：我现在在一家游戏公司做实习策划和项目监督，做一款预计登陆任天堂Switch的解谜游戏，之前还在三四家规模各异的手游公司、外包公司做Unity程序相关的实习。

日企的用人模式和中国完全不同，刚进去的新人研修期间非常长，并且不会接触到实际开发工作，这个期限从3个月到1年不等，可能是因为日企对商业项目非常重视，不敢轻易交给新人。研修期新人只能接触到代码维护、测试等一些不痛不痒的工作，并且漫长难熬。此外有些企业会针对新人进行长达半年到一年的培训——当然这都是建立在职员不会轻易跳槽的前提上的。所以来日本工作要注意的是，如果以一两年为单位频繁跳槽的话，未来很难得到其他企业的信任。

——你对现在的实习岗位满意度如何，是否达到了来日本的期望？未来对自己的职业生涯有何规划？

宣科：文化学习和技术学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但通过实习经历，对未来的发展我这两年也做了很多思考。现在我更认同独立游戏的自由高效和重视创意的开发模式，今后可能会进入欧美系的独立工作室做策划，或者进入面向独立团队的发行商做市场经理。当然这两条路在我看来也不是很完美，但某家公司的社长来我校讲课时说过，游戏圈是一个风云变幻的地方，能否适应快速的变化，本身就决定你是否能在业界长久呆下去。我是一个追求新鲜感的人，所以不管怎么选择，我都不会后悔。如果是不怎么喜欢变化，但又确实喜欢游戏业的人，那么进主流日企就非常合适了。

——你如何看待今天的国内市场，未来是否考虑回国发展？你的同学选择回国发展的人数多么？

宣科：我暂时不会考虑回国发展，因为我现在已经是Google重度用户了，哈哈。

我的同学里，即使最后没有进入日本游戏公司，去IT行业或者广告设计行业的人也非常多，回国的很少。不过有一点我必须说明：我认为国内从来都不缺乏优秀的开发者，从过去到现在都不缺。现在日本游戏、动画、影视行业哪里都有中国同胞的身影，数量还很庞大，但为什么我们自己无法产出优秀内容，我认为还是土壤问题。由于各种众所周知的原因，我们没有一个有效的方法聚集起来制作内容，没有一个有效的手段来保护创意，没有一套成熟的体系来推广内容。

国外已经有成熟的行业展会、行业派对、法律保障和发行审查体系，我们直到前两年，都还只有噱头型的ChinaJoy，只能在微博上跟抄袭者撕逼、发行和渠道也没有任何方法可以借鉴。好在行货主机发售以来，大家已经开始直面这些问题，自我毁灭和重生是痛苦的，但这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是希望。而我虽然选择了扎根海外，但是我永远关注国内行业的发展，如果能利用自己的资源优势为国内同仁做点什么的话，我也会非常高兴的。

——能否请您简要介绍一下自己和HAL学校的基本情况？

熊琴：敝姓熊，我的主要工作是推进国际合作与留学生的综合支援。我是中国人。

HAL是1984年为了适应时代浪潮，在一批日本代表企业、团体的支持下创办的，距今已有34年历史，是数字、游戏领域历史最悠久的专门学校之一。学校下设游戏、CG、动画、音乐等学科，而且随着学校发展，教学内容也拓展到IT、汽车设计、机器人技术等诸多高新技术领域。目前HAL在东京、大阪、名古屋这三大城市的中心站徒步3分钟路程内设有校舍，并在法国巴黎设有姊妹校“CREAPOLE”。

基于“环境育人”这一理念，地理位置优越的校舍不仅学生上学方便，而且也能吸收最新的信息、名企招聘、著名讲师、产学合作等资源，实现了与行业直通的最先进教育。

HAL东京总部50层的教学楼坐落在新宿站西口的黄金地段，非常高大上。

设备上，我们认为与最先进的企业实际使用的相同设备进行学习是非常重要的。比如在游戏领域，我们与任天堂、索尼、微软等世界著名企业进行教育合作，以游戏开发机为首，按照业界标准配备了与游戏公司相同的开发环境。另外，还配备了3D动作捕捉工作室、录音工作室等，提供了学习游戏制作的全部环境。虽然只是举了游戏领域的例子，其他门类的条件也基本相同。我们按照行业专业标准，配备最新的设备的和软件，培养学生进入企业可以马上成为“即战力”。

HAL的讲师阵容全部是一线工作经验丰富的专业人士，拥有众多实绩。通过选拔考试和模拟授课等综合判断后，只有合适的老师才会被录用。另外，我们与企业建立了深厚的教育合作关系，来自任天堂、SQUARE ENIX、CAPCOM、东映动画等著名企业的讲师也会来我校授业，学生可以学到“世界先端”的知识。

最后说说学生获奖方面的实绩。东京游戏展的“日本游戏大赏”算是日本游戏业最权威的奖项了。在该奖项的“非专业组”作品评选中，连续14年有HAL学生作品获奖，其中6次获得大奖，是行业纪录保持者。特别是2016年，HAL学生同时斩获了大奖、个人奖、优秀奖和佳作奖。

——HAL目前生员规模怎样？其中有多少中国留学生？

熊琴：2017年至今，HAL在籍学生共5822人，其中中国留学生515人。目前有来自世界24个国家和地区的留学生在HAL学习。本着“学无国境”的想法，不管是日本人学生还是留学生，都能在HAL快乐地完成学业。

——您如何评价中国留学生的学业表现？他们毕业后发展前景如何？

熊琴：留学生从入学准备阶段就会调查多所学校谨慎选择目标学校，中国留学生被我校的就业实绩所吸引，并且他们对自己将来想要就职的领域和岗位都有明确的规划，而且对学习认真又热情，给老师们留下的印象非常好。

我们比起满足于学生“就业”，更追求学生能进入自己喜欢的岗位，所以为了就职时能达到企业的用人标准，对日本学生和留学生进行无差别教育。结果是，以游戏专业的学生为例，多数留学生毕业后同样能获得日本知名企业的就职机会。比如在任天堂、SQUARE ENIX、KONAMI、FromSoftware等企业，都有HAL毕业的留学生。还有学生毕业后选择了回中国发展，进入了网易这样的知名企业。毕业生任职岗位也很多元，比如游戏程序员、游戏策划、2D-3DCG设计师等，不拘一格地活跃在各个岗位。

此外，为了学生能在国际上活跃，HAL还设立了“校费留学”制度。优秀毕业生若有意前往海外一流大学继续深造，旅费、入学金和第一年的学费将由HAL承担，希望能给学生们提供更广阔的舞台。

校内一角。宣科每天坐在这里吃饭，一边俯瞰着东京的人潮，一边畅想自己的未来。

——有没有给您留下深刻印象的中国留学生？

熊琴：来HAL留学的中国留学生背景很丰富，有高中毕业、大学毕业、研究生毕业的学生，也有履历十分丰富的社会人。大家都热情洋溢，与日本学生和其他国家、地区的留学生一起，为共同的目标努力。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留学生有几位，其中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宣科同学了。他非常优秀且很认真，来HAL留学之前，宣科同学在中国大学毕业，做了四年游戏媒体工作。入学后，他除了成绩优秀，作为AS（学生助手）也十分活跃。比如今年7月，清华大学的同学来HAL短期留学，宣科同学不仅作为翻译为老师提供了很多帮助，而且人民网、新华社、富士电视台和TOKYO MX NEWS等媒体来我校采访时，宣科同学也出色地完成了采访和翻译。宣科同学各方面的优异表现，使他获得了日本学生支援机构（JASSO）颁发的奖学金。宣科同学获得各种技术资格考试合格证书、学业扎实、技术过硬自不在话下，他开发的Wii平台独立游戏还在校内比赛HAL EVENT WEEK上荣获三等奖，我非常期待看到他光明的未来。

——通过教学实践，您认为中国留学生在日本学习游戏开发，面临的最大困难是什么？

熊琴：HAL基于“从0到专业”这一教育思想，一切从基础教起，所以完全不用担心入学前具备多少专业知识和技能。中国留学生面临的最大困难，我认为还是日语。为了支援留学生，我们不仅有专门的留学生指导老师，还聘用了中国职员，一起学习的日本学生也会进行帮助。HAL的学习环境不仅仅是能掌握日语和专业技能的环境，而且是也能在生活上为学生提供关怀和帮助。另外，HAL本身也开设了日语专科，东京校区还是日语能力考试（JLPT）的指定会场，在日语方面，实现了对学生全面、专业的支援。

对于居住在中国、有意来HAL留学的人员，我们推出了“海外特别入学许可”制度和“代理人制度”。只要通过日语能力N1或N2考试，就可以从中国直接提交资料申请入学，或找居住在日本的代理人帮忙申请入学，不必为了考试专程来日本。每年4月和10月是HAL的入学季。10月入学的话，结束了在本国的学业后就可以很顺利地入学，时间方面不浪费。

——您怎么看待中国留学生在日本游戏企业就职时，面临的文化、思维方式不同而带来的冲突和困难？

熊琴：因为我们培养的目标是“即战力人才”，毕业生就职时的冲突、困难算比较少了。相反，文化、思维方式的不同反倒是留学生就职的优势。举例来说，日本企业制作的游戏不光要面向日本市场，而要面向包括中国在内的全球销售。由于文化、语言、宗教等方面的不同，只凭日式的思维模式是行不通的，必须要考虑到各国玩家的习惯、偏好和思维方式。中国留学生除了懂日语、了解日本文化外，再加上母语中文，对中国文化也有深刻理解，我想这正是日本企业有所期待的地方。

当然，如果想在日本就职，那就必须理解和遵守日本的就职文化和规则。日本的就职文化在全球算比较特别的，比如一大批新员工同期入职、都穿着求职套装求职、需要多次面试、严苛的时间观念等等。为了让留学生也能在日本职场如鱼得水，HAL对留学生进行全面的支援——“就职选HAL”，这句话不管是对日本学生还是留学生都有效，我们会对留学生在日本就职、资格获取进行负责任的支援。HAL有专业的就职指导老师，对简历的撰写、就职作品的制作和发表、面试等进行全方位的一对一指导。对于作为就职强大武器的各类资格证书的获取和检定考试的对策，也进行彻底支援。另外，在日本就职对策以及获取就业签证方面我们也会提供全面协助。

课堂教学现场

——学校对中国市场是否感兴趣？未来HAL有没有与中国教育机关、公共机构、企业等进行合作的打算？

熊琴：我们对中国市场一直抱有很深的兴趣，并期望能积极推进与中国教育机关、公共机构、企业的合作。今年7月，我们就成功推进了清华大学学生来HAL短期留学的项目，期待未来能与中国的教育机关、机构、企业等有更多交流机会。

HAL一直致力于构建全球化的“产学合作”体系。我校学生与企业、制作人共同开发的作品已有多款实现了商品化。另外，我们学生拥有对任天堂的DSTM软件活用的提案、在日本Windows商店上架的游戏APP、公开活用雅虎地图Web API的App等众多可见成果。我们非常重视从业界一线的专业人士那里学习，所以推动实现了企业讲师派遣、企业实习、工作坊等众多合作项目。

类似的合作在海外也有展开。以美国为例，作为可以体验美国最新技术的研修项目，学生有机会到当地企业进行与所学领域相关的研修。我们还与美国大使馆合作，促成美国著名学者、业界名人到我校举办特别讲座。

今天从日本的角度来看，中国已经是名副其实的IT领域先端大国了，相信能与中国教育机关、公共机构、企业实现上述这样的合作是“共赢”。我不论从工作的角度，还是从一个中国人的角度，都会积极努力推动与中国的合作。

在日本学习游戏开发的中国留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