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回鹘，也称“回纥”，是中国古代北方游牧民族之一。回鹘起源于漠北的铁勒部（也称丁零、敕勒、高车），早在匈奴汗国时代就已存在，历史上曾长期被迫臣服于匈奴、柔然、突厥等草原游牧强权。公元8世纪中期，回鹘人取代突厥、建立了自己的汗国，其疆域最盛时扩展到东接室韦（今东北地区）、西至金山（今阿尔泰山）、南跨大漠、北至北海（今贝加尔湖）的广袤地区。回鹘汗国与唐朝往来密切，曾助唐平定安史之乱，在较长时期内与唐朝保持了友好关系，促进了中原与漠北草原之间的文化交流；但回鹘也自恃军力强盛，在绢马贸易中对唐朝索取无度，加重了唐朝的负担。9世纪中期，回鹘汗国衰落并爆发内乱，最终被北方的黠戛斯人灭亡，回鹘人四散迁徙，其后裔分别融入到现代的维吾尔、裕固等民族当中。

唐代中晚期的回鹘汗国，出自谭其骧版中国历史地图集

《九姓回鹘毗伽可汗碑》树立于公元814年（唐宪宗元和九年），为回鹘汗国第九代可汗——保义可汗的记功碑。1889年，该碑在外蒙古被沙俄探险队发现，当时碑身已损毁严重，碎裂为20多块。碑文原本用汉文、粟特文和突厥文三种文字刻写，但突厥文部分严重残损，汉文、粟特文碑文保存相对较好，特别是汉文部分保存最好，经过各国学者多年整理研究，大致可还原出相对完整的碑文内容。碑文对于研究回鹘汗国的历史具有重要价值，且能够与《旧唐书》、《新唐书》等中国古代史书中关于回鹘的记载相互印证和补充。

九姓回鹘可汗碑残片及现代复原

以下碑文引自《九姓回鹘可汗碑研究》（林梅村，1998）和《从〈九姓回鹘毗伽可汗碑〉汉文部分看唐代回鹘民族和祖国的关系》（程溯洛，1978）等文献。（）内的字表示笔划不全或字迹不清，［］内的字为后补，□表示缺字。原文在“皇”字、“天恩”和可汗名前空一字，在“天可汗”前空两字，分别用○或○○表示。碑文多处使用唐代异体字或避讳字，为避免繁琐，除通假字外，一律录为通行汉字。

Ⅰ．九姓回鹘爱登里啰汨没密施合毗伽可汗圣文神武碑并序○○［爱登里啰汨没密施合毗伽可汗……胡特勤纡伽……建碑］，内宰相颉纡伽思、药罗杚［……斛嗢素颉纡伽］思合伊难主莫贺［达干□□□□□药罗杚］

Ⅱ．［纡伽乌图］莫贺达干、颉纡伽哩伽思趷、［药罗杚于伽骨咄禄］、颉纡伽哩伽思［趷］、□□□□□□□□□□□□□□□□、莫贺达干□□□□迭亿也□□□□□□□□□□□□□□□□□□□□□□□□□

UP主的个人注释——

碑主：回鹘保义可汗（即“九姓回鹘爱登里啰汨没密施合毗伽可汗”，可意译为“天赐福神武智慧可汗”，“保义可汗”则是唐朝册封他的汗号）。保义可汗于公元808-821年间在位，是回鹘汗国中后期的重要君主，大致与唐宪宗、唐穆宗同时代。

碑文作者：“内宰相颉纡伽思…”、“伊难主莫贺达干…”等等，应为回鹘汗廷的高官。

Ⅲ．闻夫乾坤开辟，日月照临，受命之君，光宅天下。德化昭明，四方辐凑，刑罚峭峻，八表归（仁）。□□□□□□□□□□□□□□□□□□□□□□□制平了，表里山河，中建都焉。［先，○骨力悲罗之父○护输］□□□□□

UP主的个人注释——

开篇的赞美词。用词、文笔可见当时回鹘贵族深受汉文化影响。

首先追溯了回鹘人的开国先祖。骨力悲罗，即骨力裴罗，回鹘汗国的第一位可汗，公元744年（唐玄宗天宝三年）称汗，与唐朝联手消灭后突厥汗国，唐朝册封其为“怀仁可汗”。

护输，为唐玄宗初年的回鹘首领。当时回鹘因不敌后突厥汗国，与契苾、思结、浑部等草原游牧部族一道内附于唐朝的甘州、凉州。后因遭到唐河西节度使王君㚟的陷害，回鹘首领承宗被诬谋反，被唐朝流放岭南而死。于是承宗之侄护输率回鹘等部哗变，袭杀了王君㚟，逃奔漠北。回鹘开国之君骨力裴罗即护输之子（另一说为其侄）。

唐代西域壁画中的回鹘贵族男性，其衣冠服饰已十分汉化

Ⅳ．袭国于北方之隅，建都于嗢昆之野，以明智治国，积有岁年。子○骨［力可汗］嗣位，天性英断，万姓宾［伏］，□□□□□□□□□□□□□□□□［可］汗在位，抚育百姓，若莩［鸡卵］。□□□□□□□□□□□□［阿］

Ⅴ．史那革命，数岁之间，复得我旧国。于时，九姓回鹘、卅姓拔悉密、三姓［葛禄］、诸异姓佥曰：前代中兴可汗，并见□□□□□□□□□□□□□□□□至高祖○阙毗伽可汗□□□□□□□□□□。［崩后，子○登里］

UP主的个人注释——

“嗢昆”，即现代蒙古国境内的鄂尔浑河，古称嗢昆水，古代很多游牧民族都曾以这里为活动中心。《九姓回鹘可汗碑》也是在当地被发现的。此处称护输“袭国于北方之隅”，实际上有所美化，回避了护输率回鹘人从甘凉逃回漠北一事。考虑到回鹘与唐朝总体保持了友好，再者从民族自尊心的角度、回鹘人可能也不愿意承认自己过去曾寄人篱下、依附强权的历史，故记述历史时有意回避此事也是情理之中的。

“阿史那革命”，指后突厥汗国末年的动乱。公元734年（唐玄宗开元二十二年）后突厥毗伽可汗被权臣毒死后，后突厥汗国政局日渐混乱，汗位更迭无常。在此形势下，回归漠北的回鹘人利用突厥阿史那氏贵族自相残杀的机会，与唐朝联手灭亡了后突厥汗国，成为漠北草原新的统治者。

称为“复得我旧国”，是因为回鹘过去就居住在漠北草原。在唐朝初年接连消灭东突厥、薛延陀之后，当时的回鹘首领吐迷度由于助唐讨伐薛延陀有功，被唐朝册封为瀚海都督、怀化大将军。虽然吐迷度在唐太宗面前不敢自称可汗，但当时回鹘雄冠草原各部之首，吐迷度也对内私下称汗，还仿照突厥的制度设立官署，因此对回鹘人而言，这是他们“第一次”建国。后来唐高宗至武则天时期，一度被唐朝灭亡的突厥汗国又在漠北复兴，回鹘人不敌，被迫南迁内附唐朝。

“九姓回鹘、三十姓拔悉密、三姓葛（逻）禄”，均为草原部族名。九姓回鹘是指回鹘人的九个氏族，一般认为是“药罗葛、胡咄葛、咄罗勿、貊歌息讫、阿勿嘀、葛萨、斛嗢素、药勿葛、奚耶勿”这九个，其中以可汗出身的药罗葛氏为首，“三十姓拔悉密”等同理。不过具体数字多有争议，未必为确指（类似古文中常以“三”虚指多）。

根据汉文史料所载，后突厥汗国末年，骨力裴罗领导的回鹘人与拔悉密人、葛逻禄人联手，帮助拔悉密部首领阿史那施攻杀了后突厥的乌苏米施可汗，阿史那施篡位后号称颉跌伊施可汗，“拥立有功”的回鹘首领骨力裴罗与葛逻禄首领顿毗伽也分别上位为左、右叶护（注：“叶护”是突厥汗国的一种高级官职，相当于副汗、小汗，正常情况下只会由突厥阿史那氏贵族担任，不会授予回鹘这样的“外族”）。但不久之后，回鹘、葛逻禄便和拔悉密撕破脸皮，击败了篡位自立的阿史那施。之后回鹘又同葛逻禄发生了战争，并将后者逐出漠北，据回鹘碑文《磨延啜碑》记载：“三姓葛逻禄心怀恶意地逃走了......”。因此真实的历史并不像碑文中所说的骨力裴罗得到了草原各族百姓的一致拥戴而称汗，而是充满了盟友间为了争夺胜利果实的尔虞我诈。

唐太宗时期曾在漠北设安北都护府，并广置羁縻州，回鹘（时称回纥）首领吐迷度被唐朝册封为瀚海都督，当时回鹘部族居于嗢昆水（今鄂尔浑河流域）

Ⅵ．啰没密施颉翳德密施毗伽可汗嗣位，英智雄勇，表正万邦。子○爱登里啰汨没密施颉咄登密施合俱录毗伽可汗继承，英伟奇特异常，宇内□□，诸邦钦伏。自［乱起后○皇］帝蒙尘，史思明［之子朝义］□□□□□

Ⅶ．使，币重言甘，乞师并力，欲灭唐社。○可汗忿彼孤恩，窃弄神器。亲总骁雄，与王师犄角，合势齐驱，克复京洛。○皇帝［与回鹘约，长］为兄弟之邦，永为［舅甥之国。○可汗］乃顿军东都，因观风俗。□□□□□［摩尼佛］

UP主的个人注释——

此处涉及两位可汗。第一个是葛勒可汗（碑文中的“登里啰没密施颉翳德密施毗伽可汗”），名为磨延啜，骨力裴罗之子，唐朝封其为“英武可汗”，公元747到759年（唐玄宗天宝六年至唐肃宗乾元二年）在位。磨延啜在位期间正值唐朝爆发安史之乱，他派自己的长子叶护太子率精骑四千人南下助唐，于757年（唐肃宗至德二年）帮助唐朝收复了被叛军攻陷的长安和洛阳。唐朝为表赏赐，不仅赐予回鹘大量财帛，唐肃宗还将女儿宁国公主下嫁给磨延啜，磨延啜亦将自己的女儿嫁给唐朝宗室亲王为妻。磨延啜助唐收复二京，又与唐王室联姻，使回鹘在与唐朝的外交中占据了很大优势。此外磨延啜还多次讨伐不服从回鹘统治的草原各部，其事迹载于汉文史料以及他本人的记功碑《磨延啜碑》。但本碑却对磨延啜这位回鹘汗国初创时期的重要君主的生平只一笔带过，原因令人可疑。

第二个是牟羽可汗（“爱登里啰汨没密施颉咄登密施合俱录毗伽可汗”），名为移地健，磨延啜次子。磨延啜长子叶护太子助唐平叛有功，回国后却负罪被杀，有猜测认为是被移地健阴谋加害。759年，磨延啜死，移地健继位。当时一些回鹘贵族逼迫和亲的宁国公主为磨延啜殉葬，然公主坚决不从，最终只是依回鹘习俗“剺面大哭”（注：剺面是草原民族的旧俗，在葬礼上用刀划破脸面流出鲜血，以示哀痛）。因宁国公主下嫁回鹘不到一年后就丧夫，未育有子嗣，最后又被送归唐朝。为宁国公主陪嫁的唐朝宗室荣王之女则被留在回鹘，并嫁给新可汗移地健，回鹘人称之为“少宁国公主”。

“币重言甘，乞师并力，欲灭唐社”，指当时叛军皇帝史朝义向回鹘诈称唐肃宗已死、唐朝社稷无主，想诱骗牟羽可汗与自己联军灭唐。“汗忿彼孤恩…与王师犄角…克复京洛…”，指牟羽可汗没有听从史朝义，而是加入唐朝一方，助唐再次击败叛军收复洛阳。之后唐朝为表嘉奖，和回鹘约为“兄弟之邦、甥舅之国”。

不过，根据汉文史料记载，回鹘起初确有加入叛军阵营之意，但牟羽可汗在率军南下途中先是发现肃宗虽死但代宗继立、唐朝并非如史朝义所言“国无主”，继而又被唐将仆固怀恩说服，于是才转换阵营、助唐平叛（注：仆固怀恩之女被唐朝作为和亲公主嫁给牟羽可汗，因此仆固怀恩算是可汗的岳父）。并且收复洛阳后，回鹘军队大肆烧杀抢掠，中原百姓深受荼毒。碑文因是回鹘人所作，只强调回鹘助唐平叛的功劳，美化了这段历史。

磨延啜称汗后，征调唐朝和粟特工匠在草原上修筑了一座宫城，中国古代称为“富贵城”，该城遗址在现代蒙古国境内被发现

Ⅷ．师，将睿息等四僧入国，阐扬二祀，洞彻三际。况法师妙达明门，精通七部，才高海岳，辩若悬河，故能开正教于回鹘。［以茹荤屏湩酪］为法，立大功绩，乃［号“默］傒悉德”。于时，都督、刺史、内外宰相、□□□□□□□□

Ⅸ．曰：“今悔前非，愿事正教。”奉○旨宣示：“此法微妙，难可受持。”再三恳［恻］：“往者无识，谓鬼为佛。今已悟真，不可复事。特望□□。”□□□曰：“既有志诚，往即持受。应有刻画魔形，悉令焚爇。祈神拜鬼，并［皆摈斥］，□□□□

Ⅹ．［持］受明教。”薰血异俗，化为［蔬］饭之乡；宰杀邦家，变为劝善之国。故□□之在人，上行下效。○○法王闻受正教。深赞虔［诚］，［□□□大］（德）领诸僧尼，入国阐扬。自后，○慕阇徒众，东西循环，往来教化。○［登里骨咄禄毗］

UP主的个人注释——

介绍了牟羽可汗在助唐平叛期间接受了中原的摩尼教（明教）、并将其带到漠北草原一事。摩尼教起源于古代西亚，其教义源自古代波斯的祆教（琐罗亚斯德教），并杂糅有基督教、佛教等教的成分。唐代时传入中国，曾被唐廷下令禁止。牟羽可汗将在洛阳招来的睿息等四名摩尼教僧侣带回草原，并带领回鹘贵族放弃传统的萨满信仰，改信摩尼教，厉行斋戒，自此摩尼教在回鹘大兴。据记载，回鹘还利用自己与唐朝的友邦关系，在唐朝境内传播摩尼教。当然，牟羽可汗接受摩尼教肯定不只是因为仰慕教化，更多可能是出于巩固自己统治的需要。

元代绘制的《摩尼诞生图》，摩尼教在中国古代曾广泛传播，也曾屡次遭到禁绝，至明清时期逐渐消亡

Ⅺ．［伽］可汗袭位，雄才勇略，内外修明。子○登里啰没蜜施俱禄毗伽可汗嗣位，治化国俗，颇有次序。子○汨咄禄毗伽［可汗嗣位，天性］康乐。崩后，○登里啰羽禄没蜜施合汨咄禄胡禄毗伽可汗继承。○［羽录莫蜜］

UP主的个人注释——

这里涉及四位先后继位的可汗，但碑文对前三人的生平全都一笔带过，只有几句空洞的赞美之词，显然存在反常之处。

第一个（“登里骨咄禄毗伽可汗”）是长寿天亲可汗，名为顿莫贺达干，牟羽可汗移地健之兄。汉文史料记载，唐代宗去世后，牟羽可汗野心膨胀，想侵略唐朝，顿莫贺达干劝谏牟羽可汗与唐朝和好，牟羽可汗不听。于是780年（唐德宗建中元年），顿莫贺达干弑杀牟羽可汗自立，并杀死牟羽可汗的党羽两千余人，连牟羽可汗与少宁国公主所生的两个儿子也被处死。随后顿莫贺达干遣使入唐，唐朝封其为武义成功可汗。由于唐朝想要联合回鹘共同对抗吐蕃，788年，为了拉拢回鹘，唐德宗将自己的第八女咸安公主嫁给顿莫贺达干，并改封其为长寿天亲可汗，但和亲的次年可汗就去世了。碑文回避了长寿天亲可汗弑兄继位一事。

第二个（“登里啰没蜜施俱禄毗伽可汗”）是忠贞可汗，名为多逻斯，长寿天亲可汗之子，789年长寿天亲可汗死后嗣位，并按回鹘习俗收继了咸安公主。但不到一年后，790年（唐德宗贞元六年），忠贞可汗被其别妻叶护公主毒杀。叶护公主为牟羽可汗移地健之女，其母为唐朝和亲公主、唐将仆固怀恩之女。忠贞可汗死后，其弟篡位自立，当时回鹘的实权人物——大相颉于迦斯领兵在外，危急关头，次相骨咄禄领导回鹘国人镇压了这次政变，篡位的可汗之弟及叶护公主均被杀。碑文中对这一宫廷政变避而不谈。

第三个（“汨咄禄毗伽”）是奉诚可汗，名为阿啜，是遇害的忠贞可汗之子，据记载当时还未成年。由于可汗年少不能主政，回鹘大权落入大相颉于迦斯手中，可汗甚至“以子事之”。新可汗继位后仍按回鹘习俗收继咸安公主。次年（贞元七年），回鹘遣使入朝，向唐廷报告了少宁国公主在回鹘去世，此时距758年少宁国公主陪嫁已过了三十余年。

古代壁画中的回鹘王子

ⅩⅡ．［施］合毗伽可汗，当龙潜之时，于诸王之中最长。都督、刺史、内外宰相、［司马］官等奏曰：“○○天可汗垂拱宝位，辅弼须得［贤才，□□有］佐治之才，海岳之量，国家体大，法令须明。特望○天恩，允臣等所请□□。”［○○天］

UP主的个人注释——

“登里啰羽禄没蜜施合汨咄禄胡禄毗伽可汗”，即回鹘怀信可汗。据汉文史料记载，795年（唐德宗贞元十一年），奉诚可汗病死，无子，于是回鹘国人推举次相骨咄禄为可汗。骨咄禄本为阿跌氏孤儿，被回鹘贵族收养为亲兵，后因骁勇善战、足智多谋而逐步崛起，成长为回鹘次相。骨咄禄出身的阿跌氏为铁勒别部，并非可汗家族出身的药罗葛氏，甚至不属于一般认为的“九姓回鹘”。骨咄禄继位后冒姓药罗葛氏，遣使唐朝告丧，并“自天亲可汗子孙幼稚者，皆内之阙庭”，把前代可汗的后代全都送到了唐朝。不难发现，怀信可汗的继位是很不正常的，奉诚可汗的英年早夭，可汗“以子事之”的权臣大相颉于迦斯去向不明，先可汗的后人全部被“送”到中原，显然存在很多疑点。古代即有史家评注“自怀信立，回鹘药罗葛氏绝矣。”碑文中的“当龙潜之时，于诸王之中最长”，把怀信可汗描述成先可汗的诸王子之一，把他的继位说成是回鹘“都督、刺史、内外宰相......”等百官的劝进，以及前文和后文中用大量的篇幅夸赞他的英明神武，就完全是一种故意掩盖了。

此处及下文的“天可汗”均指回鹘可汗，而非指唐太宗。唐太宗虽被草原各部尊称为“天可汗”，但这一头衔也同样被后来的游牧民族出身的可汗使用。

ⅩⅢ．［可］汗宰衡之时，与诸相殊异，为降诞之际，祯祥奇特。自幼及长，英雄神武，坐筹帷幄之下，决胜千里之外。温柔惠化，抚［育百姓，因］世作则，为国经营，算莫能纪。初，北方坚昆之国，控弦卅馀万。［彼可汗］□□□□□

ⅩⅣ．自幼英雄智勇，神武威力，一发便中。坚昆可汗，应弦殂落，牛马谷量、［杖］械山积，国业荡尽，地无居人。复葛禄与吐蕃连［兵，□□□］偏师于匀曷户对敌，智谋弘远。□□□□□□□□□□□□□□□□□□□

ⅩⅤ． □北庭，半收半围之次，○○天可汗亲统大军，讨灭元凶，却复城邑。［率］土黎庶，含气之类，纯善者抚育，悖戾者屏除。遂［奔逐至狐］媚碛。凡诸行人，及于畜产。崩后，腾里野合俱录毗伽可汗嗣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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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介绍怀信可汗的功绩（以及各种溢美之词）。

坚昆，即黠戛斯，现代柯尔克孜（吉尔吉斯）族的祖先，当时生活在西伯利亚的叶尼塞河流域。黠戛斯人长期与突厥、回鹘敌对，怀信可汗在位时，击败了“控弦三十余万”的黠戛斯人，一箭射杀了黠戛斯首领，并使黠戛斯“国业荡尽，地无居人”。当然实际上黠戛斯人虽被重创，但并未被彻底消灭，反而在半个世纪后卷土重来灭亡了回鹘汗国。

随后介绍怀信可汗助唐收复北庭的功绩。安史之乱后，吐蕃攻陷河西走廊，切断了西域唐军与中原的联系，唐朝在西域的安西、北庭两都护府只能通过漠北的“回鹘道”与中原交通。作为唐朝的盟友，回鹘虽然多次出兵帮助坚守安西和北庭的唐军，但也“征求无厌”、“肆行抄夺”，令依附唐朝的葛逻禄、沙陀、白服突厥等部族不堪其扰。790年（唐德宗贞元六年），葛逻禄等部叛唐投靠吐蕃，庭州向吐蕃投降，唐北庭节度使杨袭古被迫率两千唐军撤退到西州。当时的回鹘大相颉于迦斯多次驰援北庭唐军，乃至不惜“悉其国丁壮五万人”、倾巢而出，但却一再惨败于吐蕃，“死者大半”，与回鹘联合作战的杨袭古部唐军也仅剩一百六十余人。由于回鹘军队大败，葛逻禄人一度杀入浮图川（今新疆吉木萨尔一带），大有反攻漠北草原之势，回鹘被迫将其在西域的部众收缩到汗廷附近，几乎要退出西域。或许是对遭遇如此“赔了夫人又折兵”的惨败不满，颉于迦斯在战后背信弃义，以送杨袭古归唐为名，将他骗至大帐杀死，“自是安西阻绝，莫知存亡。”这是汉文史书对北庭陷落的记载。

不过，对于北庭的最后命运，九姓回鹘可汗碑则给出了一段不一样的故事。碑文记述在怀信可汗继位后，回鹘军队再次出援北庭，击败了吐蕃和葛逻禄，“讨灭元凶，却复城邑......纯善者抚育，悖戾者屏除”。这一内容虽无法在古代的汉文史料中找到相关记载，但却能从后世发现的唐代西域文书中能找到侧面印证。据一份在敦煌发现的贞元九年的文书记载，“去年西州倾陷，人心苍忙”，可见西州在贞元八年（792年）陷落于吐蕃；但是，在吐鲁番发现的另一份唐代文书中却有“贞元十九年正月日录事（下残）”等字样，且文书形式工整、与当时官文无异，贞元十九年为公元803年，录事为唐朝地方官府的下级官吏。这说明在790至792年的数次大战以后，北庭地区仍然有一些唐朝残余的军政力量存在，吐蕃至少没有完全占领北庭，这很可能就是得益于怀信可汗的出兵救援。

“腾里野合俱录毗伽可汗”即腾里可汗，怀信可汗骨咄禄之子，名字不详，805年（唐顺宗永贞元年）怀信可汗去世后继位。怀信可汗之后的回鹘可汗均为阿跌氏。腾里可汗继位后仍收继咸安公主，808年（唐宪宗元和三年），回鹘来使向唐朝报告咸安公主在回鹘去世。咸安公主一生嫁给过五任回鹘可汗（天亲可汗、忠贞可汗、奉诚可汗、怀信可汗、腾里可汗）。

回鹘汗国地图，其西北是黠戛斯人，西南是唐&吐蕃控制的安西和北庭，以及时叛时降的葛逻禄等部，图源自谭其骧版中国历史地图集

ⅩⅥ． □□□遗弃。后吐蕃大军，攻围龟兹。○○天可汗领兵救援，吐蕃夷［灭］，奔入于术，四面合围，一时扑灭。尸骸臭秽，非人所堪，遂筑京观，败没余烬。□□□□□□□□□□□□□□□□□□□□□□□□□

ⅩⅦ． □□□百姓，与狂寇合从，有亏职贡。○○天可汗躬总师旅，大败贼兵，奔逐至真珠河。俘掠人民，万万有余，驼马畜乘，不可胜计。余众来归，□□□□□□□□□□□□□□□□□□□□□□□□□□□

ⅩⅧ．［龟兹王］自知罪咎，哀请祈诉。○○天可汗矜其至诚，赦其罪戾。遂与其王，令百姓复业。自兹已降，王自○朝觐，进奉方［物，与左右］厢沓实力□□□□，崩后，登里罗羽录没蜜施句主录毗伽可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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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介绍回鹘助唐保卫安西的功绩。碑文记载腾里可汗亲率大军救援被吐蕃围攻的龟兹（唐安西都护府驻地，今新疆库车），围城的吐蕃军队逃往龟兹以东的于术守捉城（唐朝在西域设置的城垒），被回鹘大军“四面合围，一时扑灭”。不过，史学界通常认为龟兹最晚在808年被吐蕃攻陷，又或者虽然具体的时间存在争议，但安西陷落似为事实，因后世在库车等地发现了具有吐蕃风格的佛教壁画，这只可能是被吐蕃占领的结果。因此腾里可汗也许并没能真正保住安西，可能只是在与吐蕃的拉锯战中暂时取胜，但龟兹最终还是被吐蕃攻陷。

真珠河，位于锡尔河上游，今中亚吉尔吉斯斯坦境内。此段回鹘可汗亲征的“狂寇”以及“与狂寇合从”的“百姓”具体所指为何，难以考证，可能是一些不服回鹘统治而反叛的西域游牧部族，比如时叛时降的葛逻禄人。由作战范围可见，回鹘当时虽不能牢牢占据西域，但势力的确较为强盛。

“龟兹王”，唐朝将西域纳入版图后，虽然在当地驻军和设置官署，但仍然保留了龟兹、于阗等臣服的西域小国的世袭君主。在吐蕃占领西域后，于阗等国则被迫作为吐蕃的附庸而存在，但吐蕃也并未废除这些小国的国王。这里“龟兹王”到底有何“罪咎”不明，个人猜测可能是勾结吐蕃或者前文中的“狂寇”，而腾里可汗使其重新臣服。

“沓实力”，即突骑施在古代汉文史书中的另一种翻译。突骑施原为西突厥“十箭”部落之一，唐玄宗初年一度在西域强盛，后因与唐朝反目，被唐朝灭亡。碑文中的“沓实力”是指突骑施汗国灭亡后的余部，当时已不复强盛。

“登里罗羽录没蜜施句主录毗伽可汗”，指保义可汗，名字不详，为怀信可汗之子、腾里可汗之兄。808年（唐宪宗元和三年）腾里可汗死，保义可汗继位。

回鹘汗国与吐蕃激烈争夺的安西、北庭区域

腾里可汗、保义可汗任内，回鹘在西域多次出击，一度到达中亚的真珠河以及拔汗那国

ⅩⅨ． □□□□□军将，供奉官并皆亲睹。至以贼境，长驱横入，自将数骑，发号施令，取其必胜，勍敌毕摧。追奔逐北，直至大［漠］，［杀万人有余］，□□□□□□□□□□□□□□□□□□□□□□□□□□□□□

ⅩⅩ． □□□□□，攻伐葛禄、吐蕃，搴旗斩馘，追奔逐北，西至拔贺那国，（克）获人民及其畜产。叶护为不受教令，离其土壤，□□□□□□□□□□□□□□□□□□□□□□□□□□□□□□□□□□□□□

ⅩⅪ． □□□□□□□（黄）姓毗伽可汗，复与归顺葛禄册真珠智惠叶护为主。又十箭三姓突骑施、九（姓）□□□□□□□□□□□□□□□□□□□□□□□□□□□□□□□□□□□□□□□□□□

ⅩⅩⅡ． □□□□［天生聪慧，护守］宇内，僧徒宽泰，听士安乐。自开法来，□□［大］石，未曾降伏，□□□□□□□□□□□□□□□□□□□□□□□□□□□□□□□□□□□□□□□□□□□□□□

ⅩⅩ Ⅲ． □□□□□□□□□□□□□□□□□□世［之王］中外国□□□委附□□里□□□□□□□□□□□□□□□□□□□□□□□□□□□□□□□□□□□□□□□□□□□□□□□□

ⅩⅩⅣ． □□□□□□□□□□□□□□□□□□□□□［以］武定祸，□□□□神□□□□□□□□□□□□□□□□□□□□□□□□□□□□□□□□□□□□□□□□□□□□□□□□□□

UP主的个人注释——

碑文的最后以浓墨重彩介绍了碑主保义可汗的“文治武功”，然因缺损过多，很难完整解读。碑文记述了保义可汗对葛逻禄、吐蕃的战争，说明回鹘此时仍在积极同吐蕃争夺西域。从碑文来看，回鹘曾在西域大败吐蕃，“追奔逐北，直至大漠”，并且重新征服了反叛的葛逻禄，保义可汗还册立了“真珠智惠叶护”来统治重新归顺的葛逻禄人。由于缺乏相关史料记载，这一记述的真实性难以考证，不过据一份吐鲁番出土的摩尼教赞美诗集的内容，聆听宣教的人包括西州、庭州、焉耆、龟兹等地的地方官吏，这份古卷大约在9世纪前期写成，可能说明回鹘当时控制着塔里木盆地北缘地区，而塔里木盆地南缘的于阗、疏勒等地似仍为吐蕃占领。

黄姓毗伽可汗，似指突骑施部首领。突骑施有黄姓、黑姓之分，786年（唐贞元二年），唐朝虽然实际上已无力收复西域，但仍赐予突骑施黄姓“纛官铁券”，可以推测回鹘也有可能采取了类似的扶持黄姓突骑施以控制西域的政策。

“拔贺那国”即“拔汗那”，为中亚昭武九姓（粟特人）国家之一，位于费尔干纳盆地，曾长期臣服唐朝。保义可汗远征至拔汗那，已经穿越了整个安西地区，说明此时回鹘国力仍较为强盛。这次远征在阿拉伯史料中也有记载，拔汗那此后直到10世纪才被伊斯兰化。

古代汉文史料还记载了保义可汗的其他事迹：1）公元809年（唐宪宗元和四年），保义可汗遣使请求唐朝将自己国号的汉文翻译由“回纥”改为“回鹘”，取“回旋轻捷如鹘”之意，另有一说改名发生在788年长寿天亲可汗任内；2）元和八年，保义可汗派使臣伊难珠出使唐朝，请求与唐朝和亲，但唐朝考虑到和亲需要赏赐大量财帛作为嫁妆，没有同意，最终和亲之事未成，保义可汗就在公元821年（唐穆宗长庆元年）去世了，这个前来求亲的回鹘使臣“伊难珠”有可能就是撰写碑文的回鹘大臣“伊难主”。

国家图书馆收藏的《九姓回鹘可汗碑》拓片

铭刻历史的草原古碑——九姓回鹘毗伽可汗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