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是忧伤得最少的人。虽然大家差不多都决意对它另眼相看，可我既不喜爱它，也不认同它。人们常给智慧、道德和良心穿上这件外衣：多奇怪而愚笨的装饰！意大利人更是恰如其分地把“惹人厌恶的事物”②称之为伤感，因为那种态度始终是有害的、荒唐的，斯多葛派③就把忧伤看做是卑下与怯懦的，不允许门徒有这种情感的表现。
① 原文如此，实际意为烦恼，痛苦。
② 意大利语中“tristezza”除了表示“苦恼”外，也表示“可恶”。
③ 古希腊和罗马时期兴盛起来的一个哲学思想流派。
    据传，埃及国王普萨梅尼特被波斯国王冈比兹大败并俘获后，曾看见被俘虏的女儿穿着婢女的衣服去汲水。经过他面前时，他的朋友无不泪流满面，哀叹不已，他却双眼直视地面一言不发；既而他也亲眼目睹了他儿子被送上刑场，但他仍然面不改色；可是他远远瞥见自己的一个亲信在俘虏群中被驱赶着前进的时候，他却情不自禁地捶打自己的头，显得极度痛苦。有人据此得出结论：说他爱他的亲信胜过他自己的亲生骨肉。
实际上，这是因为他内心已充满了痛苦与悲伤，只要再加入最轻微的分量即可冲破容忍的藩篱。我们或许可以用同样的方法来评判前面的故事，冈比兹问过普萨梅尼特的想法，问他为什么对亲生骨肉的生死无动于衷，却无法忍受朋友的不幸。普萨梅尼特回答说:“只有后一个可以用眼泪来发泄悲伤，前面的两个已经远远地超出了任何的表现力。”
    有位古代作家，创作伊菲革涅亚献祭一画，在画面上的人，按照他们对那位无辜的美丽少女死亡的关心程度，表示各自不同的哀悼之情。画家已用尽了艺术的种种技巧，当画到少女的父亲时，他让父亲的脸藏了起来，仿佛什么样的表情都不足以表达他的悲痛。相同的缘故，诗人在表现那些不幸的母亲④在相继失去七男七女的悲哀时，只能让她化作了顽石。
④ 指尼奥柏失去了七个儿子和七个女儿后变成石头的传说。

痛苦把她变成了石头。——奥维德【古罗马诗人】

    真的，当痛楚到极至时，我们的灵魂必然会仓皇失措，行动也会因此受到阻碍。正如骤然听到一个噩耗时，我们会惊得魂飞魄散、呆若木鸡，直到我们的悲痛化为眼泪、诉说或是呼号，灵魂才觉得轻松与自在，静心敛神好好思考。

痛苦终于哭出了声音。 ——维吉尔 【（前70到前19），古罗马诗人】

    费迪南⑤国王与匈牙利王的遗孀在布德附近作战时，德军统帅雷萨利克亚看见一个骑士的尸首被人运回。这骑士在战斗中显得异常勇武，统帅跟着大家为他扼腕哀叹。出于跟别人一样的好奇心，他想看看死者是谁。等到死者的盔甲被脱掉时，他赫然发现那是他的儿子。众人恸哭，声震天地，他却不声不响地独自兀立着，定睛凝望着那尸首，直到他生命的血液被极度的悲哀冰冻，僵死而倒在地上。
⑤ 费迪南（1503-1564），先为波希米亚和匈牙利王，后为德国皇帝。

火的热度如果说得出，这火必定极柔弱。——裴特拉克【（1304-1374），意大利诗人】

人们以这样的词句来描摹恋爱中人的一种不可遏抑的激情：

丽思庇呵，爱情已勾走了我的心魂：
我才瞥见你，便惊慌得语不成声。
我舌头麻木，微火涌遍我全身；
我双耳什么也听不见，双眼也看不见光明。
——卡图卢斯【（约前87-约前54），古罗马抒情诗人】

    并且，过度激烈和燃烧着的热情中，哀怨和欣悦之情并不适合抒发表露：那时候的灵魂已经被沉沉的思念拘禁起来，爱情也把自体推向颓唐和憔悴。所以，时时出现在情人身上的没有端由的晕眩，以及灼烧着的热烈，会在销魂之刻，浸入情人冰冻的躯体之中。所有让人寻味和悄然消融的情感都不过是平庸之感情。

小哀喋喋，大哀默默。
——塞涅卡【（约前4-56），古罗马哲学家、悲剧作家、政治家】
出乎意料的欢欣之情，让人为之惊讶的怡愉同样可以发挥让人不知所终的效能：

在渐渐走近的特洛伊人群中，她瞥见我的温热离开她的身；
她惊惶，木然而立，昏厥于地上，
良久缓缓找到属于她的原来的声音。
——维吉尔【（前70-前19），古罗马奥古斯都时期最重要的诗人，其最著名的作品是史诗《埃涅阿斯纪》（一译《伊泥德》）】

    罗马妇人因为看见儿子从甘纳路上归来喜出望外而死，索福克勒斯⑥和暴君小狄奥尼修斯⑦都因乐极而死，瓦尔塔在科西嘉岛读着罗马参议院赐给他荣爵的喜报时死去，除了这些之外，在本世纪中，来昂十世教皇得知他所日夜悬望的米兰城被攻下的消息，惊喜若狂，发烧而丧命。如果人类的愚蠢要用一个比较尊贵的榜样来证明，那就是古人记载的哲学家奥狄多罗斯⑧的故事。他由于不能当众解答对手提出的难题，在他的学院里因无地自容以至发狂而死去。
⑥ 索福克勒斯（约前496-约前406），古希腊三大悲剧诗人之一。
⑦ 小狄奥尼修斯（前367-前357），老狄奥尼修斯之子，曾任锡拉库萨国王（前346-前344在位）。
⑧ 奥狄多罗斯（？-约前307），古希腊哲学家。

    我很少受到这种强烈情感的牵制。我的知觉生来迟钝；理性又让它一天一天木讷起来。

【美文】论悲伤①-蒙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