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普普通通，但河北真是一个奇怪的地方。河北应该是盯上我了。

疫情进入第二年，连续7个月，从河北过来的白色云朵像大石头一样在卧室上空经过，我从小就不敢仰着睡觉，现在更不敢了。不能让腹腔朝上，尤其不能把双手放在胸口，再加上这几年总有河北人跟我提起乌龟的事。

这事一直在困扰我，我决定要把它们整理一下。你也可以理解为是河北让我整理的。“河北令我写下这一切”，我刚才差点就把这句话写在开头了。

第一个说起乌龟的是一个定州人，全名叫什么已经不记得了。我们共事时间很短。

他说他是在定州的开元寺里见到的乌龟烟。

很早了，应该是在九十年代，球鞋散发着洗衣粉味的味道，学校里放了秋假，他妈带他去市里玩。

他觉得开元寺很大，“开元寺是一个很重要的寺庙”——寺庙里每个景点介绍和小册子，差不多都是以这句话结尾。所以他就真的觉得开元寺很大，走起来很累，而且上台阶的时候心情苍凉。

每天早上六点半，开元寺的和尚会列队走过院子，他们都很饿，睫毛上带着石蜡颗粒，处于极其低血糖的状态，四肢寒凉，心里也不好受。

这时候如果有人在队列旁边突然拍手，一般至少会有一个和尚突然厥倒，像受惊的山羊一样，双腿紧绷，一动也不动地摔在地上，所有的括约肌都紧紧夹起来。

摔倒的一瞬间，在场的人都会听到一声大喊，好像是某个人喊的，但又不是，像脑海中响起的惊慌的声音。

这种现象在定州和曲阳一带叫做“摔青”。具体是什么意思很难说，可能就是把紧绷的东西摔松垮。可能和尚就是紧绷的东西，整个河北都是紧绷的东西。我第一次听他说这个词的时候，有一种摔打芹菜的感觉，甚至都闻到了芹菜的气味。

寺庙甬道边上早就竖了白油漆的牌子，很醒目地打了叉，“禁止惊扰僧人”。但全国游客都知道，天不亮就来定州开元寺的人，都是冲着这个乐子来的。

他说了好久，但谁都知道这些明显不真实，河北哪有这么不真实，定州寺庙不可能这么不真实。

等大家都快吃完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说起了一个乌龟烟的事。这是我第一次听说乌龟烟。当时并不理解当河北人快要说到乌龟烟时的压力。虽然每个河北人可能最终都会在众人面前说起乌龟烟，但河北人说起乌龟烟是很不容易的事。左躲右闪，不停地编造一些无关的事情，像是摔青什么的，来让自己做好准备。

他时不时戳一点米饭放进嘴里。很慢，明明是说话，却像念信一样，几乎一字一顿。

我按我的习惯润色了一下，记下来是这样的：

在开元寺后院的半地下室里，住着几位义工。多数都是安徽和苏北人，在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末期之间，出来乞讨走到定州，被寺庙收留了。

有的人稍微有点残疾，但大体上都是体面的人，不争不抢，也会简单梳一下头发。只有一个很瘦的人有名字，寺庙里都叫她吴阿姨，是唯一一个福建人，话很少，已经在开元寺待了六年。

吴阿姨主要是帮助寺庙打扫卫生，每个月有九十多块钱的补助。打扫卫生没什么意思，但好在可以烧乌龟。

“烧什么？”

“烧乌龟。”

一直以来都有很多人来开元寺放生，后来寺院里的巴西龟越来越多，简直是太多了。

和尚们不喜欢乌龟，可能因为乌龟是一种比较脏的绿色。而且乌龟盯着人的感觉很不好。虽然它们看起来漫不经心，但细看就会发现极小极黑的眼珠在盯着人，这种盯的感觉，带来一种不明确的感觉，不明确的感觉很烦人。就像河北盯我一样。

有一年夏天，乌龟开始长霉，一开始是在龟壳上有一点，就像铜被腐蚀了，很快就越长越大。

死之前乌龟会肿得很高，几乎是耸起来，行动变得极迟缓，在石板路上迟迟跨不过去。

吴阿姨每天拿着袋子四处去捡那些高高的乌龟，然后拿到后院的水泥池子里烧掉。濒死的乌龟都很重，几乎得拖过去。

烧乌龟有一种怪味，但习惯了就好了，而且会冒蓝色的烟，非常好看，几乎是纯蓝色，又细又缓，甚至有一种音乐性。

地下室里的人们正好能从窗口看到，一个很低很低的视角，他们不说话，看着吴阿姨驼色的尼龙袜子和黑色的方口鞋走过去，有那么几分钟，枯竭已久的性意识会起一点波澜，屋子变得拥挤了一点点，但很快又像原来那样空。

随后淡蓝色的乌龟烟在西边升起来。令人着迷。

这是开元寺每天最好的时间段。这甚至是整个河北最好的时间段。在这个小小的半地下室窗口里，河北的意义突然就浮现出来了，你甚至可以叫它“意义窗”。

吴阿姨每天都在烧，她已经可以烧出河北这一片最好的乌龟烟。她甚至可以烧出整个长江以北最好的乌龟烟。

时隔这么多年了，他说到吴阿姨烧乌龟烟的水平之高，还是很激动。整件事情有模有样，细节很多。

但这些事情过程持续很久，他是怎么知道的，他是每天都去寺院吗，他不是在上学吗。

难道吴阿姨是他妈。或者他在寺院地下室长大。他当时不会就是惊厥摔倒的那个和尚吧。

我也不好再追问了，撒点谎也没什么，人人都会撒点谎。这里面也许有他的童年创伤之类的。而且他说的这些都理得很顺，中间再插什么都不对了，情绪也会散，谈话这样结束就好了。在社交关系层面，这是我跟一个河北人能画下的最好的句号。

回去之后，整个晚上，我都在想那种逐渐高耸的乌龟，样子越来越可怕。还有吴阿姨，也许是她妈，拖着袋子走过寺院的感觉，龟壳像长满了苔藓的头盔一样，在石板上发出咚咚的感觉。

整个事情都湿湿的，有点吓人。

还有乌龟烟，我忍不住在心里调试乌龟烟的蓝色，停不下来。一会是浅蓝色，带一些不透明的白，后来觉得这样不纯，又加深一些，开元寺的墙很矮，天空也很蓝，深一些的乌龟烟升上去就看不见了，用一个词来形容，简直是空灵，但也不好，我最烦空灵这个词。

这个蓝真的是很难想象，每次都会卡在这里。一卡住就想拉开冰箱，冰箱里又没有什么。

虽然他那时候说得很动感情，但当时我并没有注意到有什么特别之处。直到后来又在另一个河北人那里听到了类似的事。

后来这个是沧州人，我辞职之后，我们就没再联系过了。

就因为她，我老是不由自主琢磨沧州，一直觉得“沧州”这样的地名不太一般，看字面不像是一个有女性存在的地方，叫沧州的地方能有女的吗。

想多了之后，竟然像是去过沧州一样。比如我觉得沧州算是一个较为富裕的小城市，城市里白墙含量很高，凡是富裕的小城市，都有一种久炖的肉食臭味。当地的男人在这种气味里沿着两个方向生长，一种越来越方，另一种越来越长，像两个不同种类的骑兵队，在岔路口诀别，各自扬起各自的尘土。方的男人会越来越烦躁，吃很咸的饭，而长的男人越来越阴沉，带着浓郁的卧室气息。他们走到高处看见夕阳的时候，脑海里响起的音乐都不一样。但共同之处是寿命都不长，因为都是没有经过充分发育、充满创伤的北方人。可能是气候原因，你很难在北方找到充分发育的男性，特别是在河北，他们都是仓促出门，下楼，投入生活。

这个沧州女生，她当时肯定是出于某种不好分析的原因，故意向我说起乌龟烟。只能解释为是河北让她说的，这也是我们认识的唯一原因和唯一意义。

她说初二那年，有天她放学回家，突然看到她爸在路边等她，穿着一件红毛衣坐在长椅上，问了她期中考试的成绩，然后掏出两个橘子给她。

听到这里我感觉怪怪的，因为这明明是我妈在离家出走之后，某一天突然出现在校门口的情节。这导致我后来不怎么想吃两个橘子，要么吃一个，要么吃好几个。

但我没有打断她。她说她爸变得很难形容，似乎已经不在寻常生活的必经之路上了。年轻了一些，发型也变了，穿着大红毛衣和黑裤子，甚至还穿了皮鞋。带着一种外地的感觉。不知道是做起了生意吗，还是去了别的城市。沧州人谁会穿成这样。

太阳光实在太亮了，一点遮挡都没有，她觉得她爸从来没有这么清晰过，脸上的肉皮黄黄的，还有红毛衣上的毛毛，所有的细节都很锐利，整个人像用肥皂水洗过的塑料人一样，干净到吱吱响。而且她自己想必也十分清晰，这让她感觉很不适，人都是这样的，如果不能背靠阴影谈话，就十分不自在。

他们像大人之间那样说话，所有的话都要前前后后铺垫完整。那些必须要说的、当时很重要的话题，钱，她妈，努力，成长，她都不记得了，只剩两个小事印象很深。

一个是他爸指着路边的货车说车门上有个“镇”字喷错了，右边的“真”中间写成了三个横。她恍然大悟。可在工作后的某一年，她突然发现“镇”字里面本来就是三个横。但在看不见这个字的时候，就觉得有时候是三个横有时候是两个横。这件事情始终不确凿。

另一件事是路对面的墙根下有一堆没有烧完的垃圾，里面有一个黑黑黄黄的圆东西。光线很刺眼，热气在墙上的影子看起来像玻璃上的雨水。但仔细看，还是可以看出若有若无的淡蓝色烟雾。

她爸说那是一只龟。在她出生之前，沧州动物园就走丢过一只苏卡达龟。如果现在还活着，应该是三十多岁了。也许这个壳子就是那只苏卡达龟，不过也只是猜测。

乌龟走丢还能活这么久吗，河北的冬天很冷。没人照料的陆龟在河北到底能不能过冬。

上了大学之后，她爸去世了，她也改了姓，名字也变成了两个字。

前两年有次出差，在飞机快要起飞的时候，她忽然决定要查一下沧州动物园走丢的陆龟。空姐从前排开始逐个座位检查桌板，提醒起飞，但她不能再等了，趁关机之前飞快地翻着百度，只查到一条德国的新闻，乌龟走丢了三年后只走出去一公里，甚至都没有离开那条街道。另外一个新闻说东莞动物园有许多游客在虐待乌龟。

关于沧州和苏卡达龟，没有任何痕迹。

灯光暗下来，要起飞了。

从那之后，丢失的陆龟正式进入了她的生活。这件小事越来越明显，变得十分伤感。

陆龟想过马路是很难的，它能挺过河北的冬天吗。

她慢慢忘了街道上有没有其他的人，好像那天只有她和她爸，还有没有烧完的龟壳。

在疫情之前，她带着刚会走路的儿子去天津动物园，看到了更大的陆龟，晒着太阳一动也不动，忽然想起了明亮的沧州街道，她害怕别人看到自己眼圈发红，就把半个脸躲在儿子毛茸茸的脑袋后面。

在她说完之后，我不得不开始正式怀疑河北。两次听到类似的事，我怎么可能坐得住，你想。

后来的事情慢慢证明了我的怀疑是对的。因为我在短短几年内又听十几个河北人讲起过乌龟被烧掉的事情。

有的说买了面包虫来喂乌龟，可是放得太多，一开始是乌龟在吃面包虫，到了夜里面包虫就开始吃乌龟，早上起来乌龟的四只脚和眼睛就已经被吃空了，就把面包虫和乌龟一起拿到楼下烧了，冒出奇异的蓝烟。还有的人说乌龟脱肛了，整个鱼缸都很腥，害怕传染给只好烧掉。

乌龟很容易烧吗。乌龟这种东西怎么会拿来烧呢。太奇怪了。

我一般不会这样言之凿凿，但几年下来已经完全可以这样下结论：河北人在所有话都说尽之后，如果他还有剩下的情绪，只要把手插在裤兜里低头走几步，就会下很大决心看过来：“你知道吗……”

随后他马上就会讲到烧乌龟的记忆。

因为他已经犹豫到一个差不多的程度了，虽然很难张嘴，但烧乌龟这件事必然会被讲起来。

有的人说得好一些，“假山那边有淡蓝色的乌龟烟袅袅升起”，有的人说得比较粗，“胡同里烧东西了”之类的。

但大体都是一样的，并且讲完久久不能平静，似乎说出来很不容易。

这必定是我们一切谈话的终点。无论我们认识多久，在动情地谈到乌龟被烧掉之后，对方就会永远地收起情绪，再也不会有什么实质的交流，随后几年就慢慢地不联系了。

然后我就知道，我又失去了一个河北人，我永远地失去了这个河北人。

并且河北人说起乌龟烟的时候，周围永远都是没有什么人，似乎他们会把早期记忆里的人都删掉。

我捕捉到了这个细节，因为我的早期记忆也正在被逐渐删除，总共只剩下六七个人，六七个模糊的面孔，甚至不是面孔，更像是声音、气味和样子组成的东西。

所有的地方先是变得空旷，然后被明亮和昏暗的光线填满，最后只剩一个空空的春天，一条明亮的街道，两三个昏暗的屋子，黄色的风沙和浅绿的枝条。

这不像是阿尔兹海默症，这是完全不同的一种，记忆会变但记忆力不会衰退。而且永远不会忘记自己。

但这个问题不重要。

重点是乌龟的烟。它影响到我了吗。是的。

听多了之后，这件事慢慢变得令人惊恐。看到乌龟两个字的时候心里就会咯噔一下。

甚至很怕再认识河北人，连打车都有点胆战心惊，担心某天在漆黑的出租车上，司机忽然回头说“你知道吗……”

别人是不是都听到过河北人烧乌龟这件事，我完全不知道，这怎么好去问。如果只让我一个人发现这件事，明显是无法承担的重负。

我该怎么踏入河北，我还能在石家庄的星巴克安安稳稳坐一会吗。

春节后又下了一场雪，在某天下班回家的时候，发现路边有一个土包鼓了起来，长满了细细的云雾一样的灌木，已经挤到了京津高速的围栏上。

我觉得着土包不像是陵墓，也不是工地，更不是垃圾填埋场，在天寒地冬的北京郊区，黑乎乎的一个。

基于这两年对河北的熟悉程度，我强烈感觉到这是河北在北京的一次溢出，河北找到了一个小出口，涌了出来。很快就要流到马路上，

情况有些紧急，但似乎没什么人注意到。不过那些穿绿背心的路政就要出动了，所以也不用担心。

主要是也不能再去担心了，河北给我的压力已经够大了。我这一生将会不停地听到河北人讲乌龟烟的事，就像薄薄的透明软片，一层一层盖上去。我可能无法摆脱这件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