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李游

编辑 | 柯南

“教育局规定招5000人，他们今年招了近1万人，能不出事吗？”10月27日晚，河北衡水桃城中学一名初一家长说，该校超额招来的学生，很长时间内都不能办理学籍。

刚被教育局通报的桃城中学。摄影：李游

学校一前管理层人员则称，“学校解决不了学籍，便鼓动家长上访，倒逼官方解决问题。”

很多人担心，这会给桃城中学带来重创。不过，该校一招生老师表示不必在意：“学校今年超招的人，相当于把明年学籍先占了。”

桃城中学有两个重要的官宣标签——“全国最大的民办中学”“河北衡水中学帮扶学校”。凭借这些优势，桃城中学初中部，目前每年学费是3万元，算上住宿费和其他费用在内，学生家长一年至少要准备5万元预算。

由于是衡水中学的生源基地，很多家长在孩子读小学时，就开始运作桃城中学了。如果学习成绩好，可直接考入；成绩差或不想考试的话，只需找中介花费3万元左右，就能直接办入学。

而这笔所谓的“名额费”最终会流入各个环节操作者的腰包。利益诱惑之下，2021年桃城中学超额招录了近5000名学生。

10月25日，衡水桃城区教育局，下发了对桃城中学初中部违规招生等情况的处罚公告，责令该校明年停止招生一年。

刚被教育局通报的桃城中学。摄影：李游

初中一年学费3万元，日后有机会上衡中

“孩子压力很大，但以后有上衡中的机会，上衡中就可能考上985或211。”一廊坊籍的家长说。话毕，她站在学校门口往家人群里发送了一个微信位置，上面显示的并非桃城中学，而是“衡水中学帮扶学校”。

10月28日上午，在桃城中学北门处，数名家长静静站在一扇移动栅栏外，他们有人安静地盯着手机，有人高声打着电话，希望通过各种关系，给孩子在学校“行个方便”。

其间，也有穿着校服的孩子被送过来，家长满怀期待与之告别，但那些稚嫩的脸庞上，满是不屑与疲倦。

一天下来，这种场景在桃城中学门口随处可见。

桃城中学大门外。摄影：李游

桃城中学总体有南、北两个大门，离南门不远处是蜿蜿蜒蜒的滏阳河，北门对面是一片干枯的玉米地和桃园。如果不是巨幅广告索引，很少有人知道，这里竟是全国最大的民办中学。

桃城中学分为初中部与“学谷”高中部，总在校生有27000人，规模超过了国内诸多大学。按照每班55人计算，该校仅初一新生就有160个班左右。

衡水中学著名的“土猪”校友张锡峰，就曾在桃城中学就读。

桃城中学前身是1978年创立的衡水第二中学，1996年地改市后改称衡水市第五中学，原校址在桃城区赵圈镇西。2001年整体搬迁到胜利西路利学胡同，占地60亩。

不得不说，衡水五中教学质量非常强，从2009年开始，连续数年成为“桃城区衡中公费录取分数线第一名”。

有资本介入后，该校在2019年全面更名为桃城中学，并从占地60亩的老校区，整体搬到600亩的新校区，性质也变成纯私立。

但自从桃城中学全面改名、搬迁后，学费开始骤然增长。

有家长说，2018年时，初一新生每学年收费7000元到1.5万元不等，到了2019年涨到2万到3万。

尽管学费昂贵，可家长们还是愿掏腰包。很重要的原因是，桃城中学是“衡水中学优质生源基地”，每年为衡中输送多达五分之四的生源。

尤其是2020年6月，衡水中学与桃城中学签署合作办学协议后，该校学费更是水涨船高。

“目前，初一新生光学费就3万元，还有2000元住宿费。”一家长说，不管是通过摇号、考试还是任何渠道进来的学生，学费一律统一：“学校就是在卖名气”。

这位家长预测，孩子要想在桃城中学读三年，至少得准备20万元，“我家孩子录取前，就有中介说，一年没个五六万，就别考虑来了。”

虽然对大多家庭来说，这算是笔较大开支，但还是有诸多家长趋之若鹜。在他们眼中，桃城中学初中部，就是直通衡中的一个跳板。

作为一所初级中学，桃城中学教学楼上还赫然写着：“左手清华北大，右手牛津剑桥”。

桃城中学内部标语。摄影：李游

也有很多家长对高学费不满。不过，在他们投诉后，衡水市长曾亲自回应说：“民办学校收费，政府部门不再统一标准，靠市场调节，家校双向选择。”

有了衡水中学的帮扶，桃城中学2021年加大了招生规模，并将原先规定的5000人名额，超录到近1万人。这导致9月5日报到后，很多人的学籍迟迟无法解决。

有家长称，至少有4000多人不能办理学籍。没有学籍，意味着日后进入衡中存在更大风险。于是，不少家长开始找学校协商。

“很多学生都是花高价进来的，又交那么多学费，没学籍肯定不行。”有家长说。但校方根本无法单方面解决学籍问题。

桃城中学一前管理人员说：“学校选择鼓动家长通过集体上访去解决问题。”并且，看到了效果。几名曾未办理学籍的学生家长表示：“目前，问题应是解决了。”

当地教育系统人士说：“根本不用上访，只要一投诉马上就能解决，因为九年义务教育是法定的，谁也不能剥夺学籍权利。”

日前，桃城区教育局在通报桃城中学初中部时，称该校存在“发布虚假招生或广告”，和“违反招生规定，或者在招生过程中弄虚作假”的行为。至于学校今年是如何虚假宣传的，通报中并未提及。记者多次拨打其官网电话，一直无人接听。

记者查询发现，去年1月7日，桃城中学也因违法发布广告，被衡水市市场监督管理局罚了25万。具体情况是，该校在广告中使用了“最具影响”“榜首”等绝对化字眼。

桃城中学广告牌。摄影：李游

还有个别家长表示，由于各种原因，他们曾找过学校退费，但校方总以各种理由搪塞。家长只能去网络上发帖投诉。

“小升初”可不用考试，一个名额收3万

沿着衡水市桃城区中湖大道河沿大桥北行，100米路东便可看到桃城中学。

学校周边并不发达，一些小餐馆在饭点时都紧锁着大门。但这里有一种生意比较火爆，就是学校附近的教育咨询中介。

“今年的行情，我们要给学校18000元。”一位中介介绍说，但自己得收2.5万至3万元，剩余的钱，将分配给利益链的各个环节，“桃城中学光名额费就收了近4000万，都是现金。”

桃城中学周边的名额中介。摄影：李游

咨询中介也不奢华，和街边商店并无二致。可业务种类比较繁多——院校咨询、学业规划、文化交流……一应俱全。

仅从外观看，看不出这种几十平米的店铺有什么能量，如果前去咨询的话，每人都自称能包办桃城中学小升初业务，“如果中考成绩不算差，还能将学生运作到衡水中学，收费30万”。

桃城中学一前管理人员说，这种中介在衡水非常多，规模大小不一，业务基本相同。并且，有外地中介，也在做着这门生意。

有资深中介表示，他们的具体操作方法是，到处组织将要小升初的学生，参加桃城中学初中部“自主招生”考试。成绩达标的话，便能预录到桃城中学。

“一般从每年3月份开始，每个星期都会考。”中介称，“考试多由教育培训机构组织，场地不在学校本部，最后学校确定录取名单。”

他说，这个行业的人员，必须要打通与学校的关系，假如成绩不达标，或不想参加考试的话，需收高额费用进行运作。

据介绍，在衡水众多中介里，有两家生意做得最大。其中，一家已做了至少20家连锁店。总店员工承认，他们一直做着桃城中学的招录考试。

一熟悉此事的人士透露，该机构是个“夫妻店”，两人原本是老师，妻子先辞职做起“教育培训”后，丈夫在学校接应业务。几年下来两人挣了不少钱，丈夫平时总是开着凯迪拉克上下班。

开始，校长提醒他低调些，男子后期干脆辞职了。

另一家实力中介的创办人，据说曾给桃城中学的老板开车。

无论是谁，每年招录考试时，大量业务人员会打着学校名头，到各个县乡组织“掐尖”考试，地方教育局也会进行驱赶。为了让工作正常开展，中介们经常带着孩子们换场地，“比如，下午两点到四点在一个地方，六点、八点就换在其他地方了”。

甚至有中介，曾组织几百个孩子，在一个家具城内考试。

不过，也有玩儿砸的。2019年4月，一学生参加了衡水博航教育与平乡县鑫鹏英语培训学校组织的考试，5月份，家长接到电话说被录取了。一开始，他们收到的缴费短信是每年21530元，没几天，又变成31530元，还不保证办理学籍。

折腾一圈后，桃城中学领导却告诉家长，学校并没与该机构合作。

“这种情况，要不就是得罪了学校，要不就是其他中介的下线。”桃城中学前管理人员说，“表面上，学校不会承认中介在做招生”。

今年8月9日，桃城中学还发声明说：“近日，我校收到举报，发现有个人或机构以我校名义进行招生活动，发布与实际情况不符的招生信息，对我校声誉造成了负面影响。”

该校称，他们始终严格执行上级有关招生工作的文件要求，严格按照市教育局规定的招生计划、范围、标准和方式进行招生，“从未通过任何个人或机构从事任何招生活动”。

可记者咨询了多名初一新生家长，很多人表示，都是通过中介进入的学校。

7月5日，桃城中学也发公告，称天津鸿雅教育咨询有限公司冒用该校名义进行虚假招生宣传，误导广大学生和家长。

但桃城中学也因虚假宣传等问题，被教育局处罚了。

“不与中介合作，今年近5000名超额生怎么来的？”有中介透露，“我们还能安排桃城中学借读插班生，每个名额25000元，另交学费45000元，领导亲自办”。

但桃城中学的插班生，既无学籍，入学还得写下保证书，承诺日后不去投诉。

想在衡水中学读高中，先在当地买套房

相比从事“名额生意”的机构，桃城中学周边的墙体、电线杆上，还被另一种广告充斥着——学区现房。

歪歪扭扭的字体，与粗制印刷纸张的背后，是这所中学背后的户籍焦虑生意。

桃城中学周边的学区房广告。摄影：李游

2021年6月18日，衡水官方发布了《2021年衡水市主城区普通高中统一招生录取实施意见》，将考生身份做了A、B、C、D四个类别分类。主城区是指桃城区、高新区和滨湖新区。

A类考生，是指具有“五年主城区户籍”，初中“三年学籍、三年在本校就读”的考生，可报考衡水所有高中的志愿。

尽管B类考生只能报32个学校，可还包括了衡中及衡中系学校；C类考生则与衡中彻底无缘，D类考生只可报未招满的民办学校。

另据河北省在今年6月份的最新要求，该省“最迟从2024年开始，民办普通高中只允许在审批地招生”。

如此一来，想读衡水中学或在其参与的民办高中就读，就只能落户衡水了。

于是，“五年户籍、三年学籍”的政策，给房产中介带来巨大利好。

“虽然日后政策还不知道，但只会越来越严格。”有房产中介说，“就目前情况而言，以后要想当A类生，外地孩子在小学4年级就得把户籍迁到衡水主城区。”

另从2021年6月21日起，衡水还实施了最新落户政策，即无房落户、落集体户，和有房落户。无房落户，必须是直系亲属；落集体户则需要租房，签订租赁合同后在房管局备案，在社区民警入户调查确没问题后，登记6个月才发居住证。

“集体户名额，我们一个收3万。”但中介不想接单，“这个有风险，不确定性太强，现在户籍部门的业务也停办着。”

因此，最便捷的方式，就是“有房落户”。

也就是说，如果想让孩子以后有机会上衡水中学，就必须先在当地买套房。

学区房中介。摄影：李游

“很多开发商在梦里都笑醒了。”中介称，衡水中学因与桃城中学有帮扶关系，“周围的学区房，都快抢疯了。”连以前无人问津的小平米公寓，都变成了香饽饽。

尽管很多小区还没正式交房，但受访中介和房产销售均表示：“现在不需要房产证，有合同、房产、门牌证就能落户了。”

一时间，桃城中学附近的中介疯狂扎堆。甚至有人还将“招嫖电话”写到桃城中学外墙上，电话那头推荐的，其实是房产中介。

学校周边的中介广告。摄影：李游

目前，桃城中学附近的中介，主推四五个楼盘，都是未交付的准现房，每平米成交价在7000元-9000元不等。

其中一个科技小镇，也正售卖30-70平米的商业公寓。“我们这是40年产权。”销售人员说，在此购房的业主，全是为落户使用。他说，小镇还推出过“买房送学校名额”活动。

在附近的楼盘里，还有个在建小区只有两栋楼，开发商原本不抱太大销售希望，可在当地教育政策影响下，这两栋楼也火了起来。

距桃城中学一路之隔，也有个已建成的小区。该小区目前既不卖，也不租，中介说：“开发商可能是得到了未来政策的内幕消息。”

为了抢生意，不同中介之间互相诋毁，都宣称只有自己才能办成落户。

还有中介准备了落户协议，费用也是3万元。服务期限是“高一建完学籍为止”。

记者留意到，桃城中学新校区所在区域又名“中国学谷·教育小镇”。官方2018年信息显示，除衡水桃城中学初中部、高中部外，衡水中学（西校区）、衡水市职业技术教育中心、教师周转房，都落户于此。桃城中学初中部，是第一批入驻者。

如果全部迁入，这个小镇的学生总数会达到60000人。从其功能来看，小镇由基础教育、职业教育，以及配套居住三大板块组成。这种构成，是教育产业的最佳配置。

今年8月31日，桃城中学负责人在公开场合表示：“桃中人‘为天地立心’的至正气概，‘为生民立命’的义理情怀，‘继往圣绝学’的责任使命，‘开万世太平’的勇毅担当，见证着桃中人的能力与智慧、汗水与足迹，诠释着桃中人的希望与追求、光荣与梦想。”

但不到两个月，这所被大家称作“宇宙第一中学”的学校，便遭到教育局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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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水“宇宙第一中学”被停止招生一年，学校老师称无大影响，中介一个名额卖3万，当地房产仍遭疯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