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航天城从2038年启建，到2041年竣工。2044年，我所就职的公司被列入值得转移的企业组织名单。

我把我的家人接了过来——以家属和额外产业辅助者的双重身份。最初只允许各城所规定的专业人才进行转移。但不久，像商业、城市建设这些方面就完全瘫痪，这才不得不取消限制令。

航天城的主要任务其实是接受地球的生物资源，向地球供应工业品——货运舰艇一个来回大概是五六天——所以，并没有什么突破性项目可以干。

地球在眼前巨大土星的反衬下，显得渺小、脆弱、美丽。幽蓝色的光晕裹在那小小的蓝白点上，好像随时会掉进太阳的核风暴火海中。

我卧在电脑旁的转椅上，双眼无神地看着窗外虚伪的蓝天。屏幕上是奥尔特星环探测器的初稿。

在它的负荷条件下，燃料的加注只能让它达到真空光速百分之五，到达需要二十多年时间。

我一遍一遍地翻看写出的模拟器代码，一心祈愿是程序出了bug，才算出这样的速度。自动校对系统勾出了几处错误，但都只是美观与显示的问题。

二

化学火箭已经死了；辐射驱动已经被证明是一条死路；核工质驱动的最大功率又遇到了一层钢铁般不可动摇的屏障。眼前，人类只能寄希望于尚有攻克可能的等离子反推动力和湮灭动力。

如果想让我面前的探测器在可容忍时间范围之内到达，只有看向核工质技术这个空矿坑的更深处。

扩大体积，增加燃料。

达到一定体积时，推重比就会产生转折，一路升高——除燃料外的其它部分质量不变。

成本……不会很低。

奥尔特星环的探测项目是各国科学界共同委托，在进步面前，几张红纸的计较无非儿戏。

寥寥几条线的修改，屏幕左上的成本估算已经跳了百余万。百分之二十真空光速——五年的行程，已是人类对它最大的努力。

奥尔特星云，灿烂、辉煌、空旷、寂远。

人类探索的脚步，伸向了摇篮的边缘。

三

三次改动、数遍审校，设计图终于交付制造。

不像世纪初的化学火箭，在有效载荷之外还要拖着相当于其几十倍的推进部分。它的初始体量只有探测器加燃料，不到两吨。核工质的功率比达到光速千分之一的化学火箭只提高了七十倍左右，但却能一直提速到光速百分之三十，减重是不可磨灭的因素。

正因它的迷你，每天入场视察总能明显地看出，它总会比昨天多些东西：

离升空的那一刻，越来越近了。

不到三个月就完工，这是我意想不到的。见证了如拼积木般搭起一个银光锃亮的“盒子”，只有化学火箭的运载舱大，我却难以评判它的大小是否正常——至少，我个人觉得，辜负了初稿委托者“micro”的要求。

第二天14点整。

透明墙壁外的航天器发射场。

随着一声声倒计时，探测器无声地吐出一道光带，加速地消失于视野。

奥尔特星云，这片人类未曾涉足的秘境，等待着一个投向她怀抱的孤独的孩子前来探索。

四

Windows13正在升级中……

感谢您对Windows13的支持，祝愿您在Windows15能有好的体验。

Windows11在我硕士毕业的那一天被微软埋进了坟墓，我懒得换到12，直接安装了13。就在刚才，微软又调用了特权，显示了win13结束支持的窗口。

对我来说，系统没什么，能用到最新的功能，才是我的需求。

正要合上笔记本，忽然又想到什么——打开应用商店。

我常用的模拟程序、文档程序、制图程序、编程程序，现在必须要更新到win15兼容的版本。

所有“更新”在光标压迫下，变成了“安装中”。

我仰起头，把后脑勺搭在竹椅的靠背上。

科学技术已经允许我们使用全景唤起式电脑，也允许我们在最符合人体工学的椅子上安坐，但我还是更喜欢世纪初的风格。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门，可一时又听不出是谁。

“叫门”，这样说不准确——现在的太空城的居室都没有门，只有一层不透明的数字屏障。

我远程关闭了屏障。

熟悉的脚步声，熟悉的衣料偏好——

熟悉的脸。

胡萧宁！！！

五

“有咖啡吗？”他慵懒地卧在我的躺椅上。

“口味没变啊！”我一边开玩笑的调侃他，一边去拿咖啡豆手磨。

水冲过滤纸，瓶中晕染开一抹棕色，让我刚才见到他的喜悦与激动平静了一些。

咖啡继续滴漏，我猜想起了他此行的目的——不好意思，我也许太过人情世故了，但是这次，我是对的。

他喜欢的薄聚酯衣物也许已经暴露了一切，口袋鼓鼓地装着一摞纸张，隐约透出题目和正文。

我看出这是一份委托书，受委托方一栏写着我的公司名。

我就说这小子怎么突然这么重人情了！

一杯成色极好的咖啡端到了书房的桌子上。

“我说你，别遮遮掩掩了，委托书给我吧。”

胡萧宁拿起咖啡杯，刚刚小酌一口，没来及说声谢谢，就被我开门见山的要求打断，眉头不悦地一皱。

“行吧，”他掏出那张委托书，铺得平平整整，“你自己看看。”

如果说刚才胡萧宁的意外来访让我感到吃惊，那么这份委托书不亚于惊天炸雷。

委托方那一栏写着一个久违的名字——陈琳。

我无论如何无法想象会在这种情况下再找到她。

“都是那次奥尔特星云探测器立的功劳，要不是新闻台让你露脸，我也不知道怎么找你。”胡萧宁没从躺椅上起来，转头瞧瞧我沉思的神色。

“你跟她一直联系？”

“可不是。”他痞子似的一歪头。

六

我把那份委托书看了又看，没发现任何漏洞——看来陈琳肯定花了些时间用来遣词琢句。

至于要求——“设计并制造一个可以达到足够动能和压强的航天器，必须耐热，质量不高于七十五吨，不低于三十吨。

“另速度不应低于真空光速百分之五十。”

？？？？？

百分之五十？

陈琳怕不是疯了。

人类还是个孩子，没有那么大能力触及那条速度之线。

航天系的毕业生应该会更加理解，但毕竟……陈琳也不是科盲吧？

我拨通了胡萧宁留给我的她的号码。

这时已是午夜，她竟然还以极其清醒的声音接下了电话。

“喂？”

“喂，我是周文卓。”

“终于，等到你的电话了。”似乎已经没有什么能使她感到惊奇了，音调如水般平静。

“我是来找你讨论委托书的。百分之五十光速？你好歹是个博士生，怎么可能不知道人类科技的极限是百分之三十五？”

“不，不……”她听上去已经准备大笑了。

“不什么？不知道科技极限？”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人类科技的极限不在那里……”

她停下了，仿佛等我意会。

我也沉默，等他说完。

“它在你手里啊。”

如一道闪电般，我一个激灵，明白了言之所指——

我的毕设！

七

制造一个采用我毕设原理的航天器，实际上并不困难，变化在于将分隔材料改为蜡质化的铀化铝（在这十年里，科学界发现任何金属或金属化合物以及合金都有蜡质化状态），还有把分隔的上下两部分从化学燃料改为核工质燃料。

她只要求有必要的推进器和定位器，其余任何仪器都不需要——尽管这让我对她的目的摸不着头脑，不过却大大减轻了我的工作量。

短短几笔流线，前端有尖头，注明主体以耐热加强铪合金制成。

完成了她的所有要求。

她说好整体成本不超过三千万人民币，而我只花了一千一百七十三万。

仅仅是为程序要求，我在投入制造前让她过目了一遍设计图。

本以为她这样的性格会让我再修改初稿，意料之外地，她的回复只有一个字：“行。”

这是我目前承办过的最简易的航天器，可成本也不见得比甚至某些更大的航天器更便宜。

铪合金很烧钱。

因为它的简易，也不见得多有重大意义，我没有去监工。

很快就下了制造线。那天，我和陈琳一同去验收。

她没变，至少与我印象中的她没有区别，可能是因为她一向的沉静气质吧。

揭开红布的那一刻，我看见它非常有年代感的的外表，甚至怀疑我们的航天技术退步了一百年。

没有一处显露出金属光泽，从设计美学来讲，比例也完全失调。

想必陈琳对其使命的注重大于了以上任何一项。

“不劳烦你们了，由我自己承担发射吧。”陈琳轻轻吐出一句。

我点点头，表示同意。

八

之后几年，我不曾再听到关于这个发射项目的动静。

也许，是石沉大海了。

也许，是它的使命没有了结果。

无从得知。

我很快把这些事一同抛在记忆长河的河底。

直至十二年后的一天。

“南门二B已证实于2055年被人造航天器击中，以致爆发。该航天器由材料物理学家陈琳发射，由航天物理学学者周文卓设计。”主持人在镜头前平静地播报出这则新闻。

这位主持人毫不清楚这则新闻将会造成的爆炸性影响，而我已经预料到了。

果然：普通人震惊于其达到的毁灭性效果；学界在关心用什么技术才能让速度达到光速百分之五十以上……

我不想介入，却已经无法再置身事外了。

我看向星空，瞬间又感到恐惧。凭人类现在刚刚达到的毁灭力量，一旦介入了高等文明的大战，又将何去何从？

又如果，人类用自己的毁灭性力量在宇宙中不断扩张，那银河岂非人类动动手指就能毁于顷刻的？

我不敢再看繁星。

【科幻】天穹（下篇）·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