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神的戏剧：古希腊的神秘主义起源

第一节隐秘的地母神——埃琉西斯秘仪

“瞧吧！我即是享有盛誉的德墨忒尔，是不朽的神和凡人愉悦的最伟大的助手与起因！”

——《荷马致德墨忒尔颂歌》

根据通常的说法，神秘学的起源与地中海沿岸的三个地域有着密切的关系：埃及、希腊与两河流域。丰饶的土地、地中海的滋养以及不同地区之间的频繁交流使得这一片地区孕育了众多的文明古国。这也是一般意义上认为的西方文明发源之处，因此，从这些古老文明开始探索，正是我们为神秘学寻找原型与开端的不二法门。

几乎可以肯定的是，作为一种完整体系的神秘学必然是后生的，因为神秘主义需要一个已经完成的神话宇宙作为前提，大多数时候，神秘学是作为一种“隐秘的真实”出现在世界上的，它们一诞生就是为了反对或者提炼那些在大众流行已久的宗教元素，旨在向少数精英揭示“真正的世界”是何等形貌的。所以，只有当原有宗教发展到一定程度之后，人们对其的深入思考才会引诱神秘主义的产生。假设我们要从这些古老文明中探索神秘学的起源，那么我们当然要先从他们的宗教开始，去观察这些人人都参与的“公共宗教”是在什么条件下逐渐变成具有神秘主义特征的“密仪（Mysteries）”的。

我们的探索之路从希腊开始。作为地中海文明的集大成者，希腊在西方历史上的重要性不必赘述。当我们审视希腊文明时，必然会注意到其辉煌的哲学思辨与神话传统。从这些神话开始，希腊地区在不断地交流中逐渐整合出了一套复杂而精彩的宗教体系，作为世界上最为宏伟的万神殿，希腊神话吸收了大量原始神话与外民族神话，因此，在希腊各地往往呈现出了“圣地-守护神”的关联结构。在这个基础上，有关于守护神与神职相关的庆典、仪式与节日随着城邦政治的完善而成熟起来，于是，希腊宗教的宇宙连同奥林波斯众神在古风时期（Archaic Age，公元前8-6世纪）后逐渐归纳出了一个“标准模型”，其代表，便是著名的古风诗人荷马与赫西俄德的诗歌作品。

荷马与赫西俄德，他们标志了古风时代。

如果说，荷马与赫西俄德代表了“公共宗教”的产生，那么那些源自于不同地区的古老信仰则也在这个趋势下并入或脱离大众的信仰，而其中最为重要的也是影响最为深远的当属对大地母神，丰饶女神德墨忒尔以及其女冥后珀耳塞福涅举行的埃琉西斯秘仪（Eleusinian Mysteries）。根据古代文本的推断，这一仪式最早能追溯到公元前15世纪，作为希腊世界最为重要，也是影响力最大的秘密仪式，埃琉西斯秘仪成功地嵌入了希腊人的精神生活，并少见地成为了一种受到政治保护的秘密仪式。在其延续的20个世纪之中，埃琉西斯秘仪广泛地影响了希腊化地区，成为了整个希腊文明的重要精神来源，其有关于死亡与复生、丰饶与凋零的精神内涵构成了西方精神的重要底色，毫不夸张地说，埃琉西斯秘仪不只位列历史上最古老的“神秘学识”之中，也是人类世界影响最大的“神秘学识”之一。

什么是埃琉西斯秘仪呢？简单来说，即是纪念德墨忒尔寻找女儿帕耳塞福涅的秘密仪式，由于仪式主要开设于雅典附近的圣地小城埃琉西斯，由此而得名。根据神话传说，宙斯与姐姐德墨忒尔结合生下了美丽的女神帕耳塞福涅，但是冥王哈迪斯却瞧上了这位年轻的女神，意欲强娶为妻，于是他用水仙花作为诱饵，掠走了帕耳塞福涅。失去女儿的德墨忒尔悲伤不已，于是离开奥林匹斯山，四处寻找女儿的下落，由此，整个大地变得了无生机。为了使得世界重新恢复活力，万事万物继续蕃息，宙斯不得已下令让哈迪斯归还帕耳塞福涅（因为有传说认为哈迪斯劫掠帕耳塞福涅是宙斯指使的），然而狡诈的哈迪斯还是让帕耳塞福涅吃下了冥界的石榴籽，因此，帕耳塞福涅每年将有三分之一（一说二分之一）的时间留在地下，成为冥界的神后。

哈迪斯掳走帕耳塞福涅

如果熟悉神话的朋友看了这个故事，必然能看到许多常见的神话母题，譬如冥界与复生，母神寻觅子嗣，季节变化与死亡的联系。以上的母题在其他神话中也非常常见，譬如伊西丝复活奥西里斯，伊什塔尔下冥界拯救坦姆斯等。但是相较于这些明显具有“结合”特征的神话来说，德墨忒尔神话则显得有些异类：一方面，德墨忒尔寻找的并非自身的配偶，而是女儿，也就是说，她的生产力不来自于交配；其次，作为“圣婚”的双方，哈迪斯和帕耳塞福涅的结合存在于地府，“重生”导致了圣婚的中断，这与其他地区的神话也及其不同。因此，有人认为，德墨忒尔与帕耳塞福涅实际上的一人，只不过分别占有了“神母”与“处女神”的神格罢了。

由于沟通了生死与季节，德墨忒尔的神格变得极其复杂，最开始她有可能仅仅是作为谷物女神而出现，但是随着早先大母神盖娅的退化，德墨忒尔的地位越发高涨，逐渐分担了母神的职责，开始掌管万物的生死，甚至有时雅典人会称呼死者为“属于德墨忒尔的人”，以至于在希波战争中德墨忒尔拥有了战神神格，帮助希腊联军在阿提卡大胜波斯人。这种神格的变迁与扩展极有可能是由于希腊地区农业的飞速发展，而由于诸多因素，她与死亡的联系也越发紧密；帕耳塞福涅则有可能来自于希腊史前流行的蛇女神，因为蛇本身的特质使人容易与死亡联系，而其定时蜕皮的行为往往被古人认为是重生的象征，因而在生死之间反复穿梭的帕耳塞福涅或许与之有一定关联。

克里特地区的蛇女神雕像

在《荷马致德墨忒尔颂歌》中，德墨忒尔寻女的故事则多了一个及其有趣的部分：在德墨忒尔寻找女儿的中途，她曾乔装为老妇，来到了埃琉西斯，受到了埃琉西斯国王刻琉斯一家的招待。在这一期间，德墨忒尔充任了国王一家的保姆，并尝试通过火烤的方式使得国王的小儿子德摩丰获得永生。不料这一过程被王后墨塔涅拉撞见，她误以为德墨忒尔要烧死小王子，于是尖叫起来。她的莽撞行径使得仪式中断，德墨忒尔在愤怒中现出原形，并要求埃琉西斯人为她建立神庙用以祭祀。

用火炙烤使人获得神性的说法在古希腊神话中并不少见，比如大英雄赫拉克勒斯最后投火，被赐予神格，而另一位著名英雄阿喀琉斯幼时也曾被其母忒提丝放入天火中焚烧。因此，在经典的冥府复活神话之外，由于德摩丰的缘故，德墨忒尔又平添了有关于永生的特质。所以，从这些神话去推测埃琉西斯秘仪的主题，似乎包含了繁殖、死亡以及重生甚至永生的复杂内涵。

除开德墨忒尔母女之外，埃琉西斯秘仪中还有许多次神参与其中，最重要的是一位少年神伊阿库斯（Iacchus）。这一位少年神虽然没有在神话中出场，但在各种古代文献记载中具有重要的地位。在密仪中，他手执火炬，带领诸位女神徐徐入场，因而被视为埃琉西斯秘仪中参与者的引领人。在希腊的一所德墨忒尔神庙门前，他的神像与德墨忒尔、帕耳塞福涅一道竖立在门前，足以说明其出众的地位。这位少年神的名字或许来自于仪式上的呼喊声（即在密仪中的会有人高呼“伊阿库斯”，久而久之，这个呼喊声也被赋予了神格，成为了神祇），而另一些学者认为他有可能来自于酒神狄奥尼索斯（巴库斯）、阿多尼斯或者赫拉克勒斯，甚至有人认为伊阿库斯具有埃及神话中奥西里斯的属性，呈现为仪式中重要的阳性角色。在一些学者看来，德墨忒尔-帕耳塞福涅-伊阿库斯三者在属性上的重叠与联系性构成了一种原始的三位一体，这比埃及神话中奥西里斯-伊西丝-荷鲁斯的三位一体更加整合。

回到埃琉西斯秘仪本身，作为一种重要的社会活动，埃琉西斯秘仪面向的社会群体是极为广泛的，据说只需要“会说希腊语且未犯过杀人罪行”便可以参与其中，无论其身份性别甚至民族，都可以参与到仪式中去。在城邦时代后期，随着马其顿的崛起，国王常常以神的身份参与到仪式中去，而到了罗马时期，许多位罗马皇帝也成为了密仪的会员，其成员包括著名的奥古斯都、哈德良、康茂德、奥勒留以及叛教者尤里安等，而“哲学皇帝”奥勒留甚至成为了历史上唯一一个接触过圣物的世俗人物。

既是哲学家又是罗马皇帝的奥勒留

虽然密仪的参与者为数众多，但是有关密仪的资料却少之又少，这是因为密仪本身具有非常强的隐蔽性，再加上希腊政治力量的支持，使得密仪本身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保护，凡是泄露或者亵渎仪式的人均会被判处极刑，受到整个希腊地区居民的诅咒，甚至连一些达官贵族也不例外。而入会者也及其重视自己“会员”的身份，即便是那些离埃琉西斯很远地区的会员——如著名的古罗马诗人贺拉斯——也声明：“我绝不会与泄露秘密者同处一条船，因为必有灾难降于他，波及与他同行的人。”

当秘密被如此严密地保守时，后来人对它的研究必然困难重重，好在埃琉西斯秘仪在希腊文化中确实具有极其重要的地位，因此在许多文学作品、碑铭、画像以及笔记中保留了不少有关的信息。根据后来学者的复原，埃琉西斯秘仪可以分为两个大板块：小密仪与大密仪。小密仪举办于大密仪前的安特斯特里昂月（Anthesterion），即百花节之月（公历2-3月），这一仪式起源时间约为公元前7世纪左右，晚于大密仪。小密仪被认为与英雄赫拉克勒斯有关，因为赫拉克勒斯犯下了屠杀肯陶洛斯人（半人马）的罪行而无法加入埃琉西斯秘仪，因此为了净化他，从而设立了小密仪。小密仪举办地为雅典，在此地举行献祭仪式，妇女们会举着神圣的器皿科诺斯（kernos）献上各种种子，这似乎代表了“生产与收获”。一些外邦人似乎也在这一过程中获得加入大密仪的资格。

大密仪则举办于波德罗米昂月（Boedromion），即公历9-10月，此时为希腊秋冬之际，是德墨忒尔寻觅女儿故事发生的背景。大密仪从13日开始，一直持续到24日，入会者从雅典出发，抵达埃琉西斯，最后重新回到雅典，召开500人会议总结仪式庆典。仪式由传密师（hierophant）主持，这一职位由欧莫尔波斯家族代代相传，一直到最后一任传密师为止。根据密仪要求，传密师在仪式过程中需要保持禁欲，他的主要任务是展示圣物并向参会者宣讲圣言。而在参会者这边，火炬手与传令官来自于克里克斯家族，他们承担仪式的照明效果，接应入会者以及宣讲仪式礼仪。在整个大密仪过程中，会举办各种歌舞表演以及献祭仪式，用来讲述德墨忒尔的各种传说。在18日，会举办纪念医药之神阿斯克勒庇俄斯的纪念日，因为传说中医药之神未能及时赶上密仪，所以在这一日等待他的到来。19日队伍从雅典启程，抵达埃琉西斯，举办伊阿库斯节。此后便是大密仪的高潮，入会者参与祈祷与奠酒仪式，并最终在传密师的指引下观赏圣物。但是23日的最终仪式的详细内容却被深深地隐藏在历史之中，在埃琉西斯秘仪长达20世纪的传递中，有关圣物的可靠信息从未被泄露。一些早期的基督教父猜测圣物可能为“割断的麦穗”，而另一些学者则猜测其为生殖器雕塑或者一些迈锡尼时期的古老遗物。

毋庸置疑，埃琉西斯秘仪作为一种古老的仪式，它显现了古代世界的重要思想，整个希腊世界的文明繁盛与它息息相关。不仅仅是戏剧或艺术品中对它的描述，甚至在古希腊哲学上也多有提及。从赫拉克利特开始，一直到后期斯多葛派，许多杰出的哲学家都是埃琉西斯秘仪的入会者。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的著作中多次出现过有关埃琉西斯秘仪的段落，而后期犬儒派的狄奥根尼也就埃琉西斯秘仪发表过自己的观点。早在公元2世纪，哲学家努梅纽斯（Numenius of Apamea）便评价柏拉图的《会饮篇》“泄露了埃琉西斯秘仪的秘密”。

安瑟尔姆·费尔巴哈描绘的《会饮篇》景象

埃琉西斯秘仪在希腊地区的广泛传播不仅仅体现了古希腊人对宗教的热忱，也暗示了一个更为复杂的精神世界的出现。有关重生与永生的话题一直是人类精神的重要依托，而借助神圣仪式，人们获得了超然于凡世的体验。这些体验与仪式的传递使得原始社会的简单崇拜逐渐蜕变为复杂的精神结构，最终成为了一个文明的独特底色，在这个意义下，埃琉西斯秘仪可谓是整个希腊精神的活水源泉。埃琉西斯秘仪借助冥界神话，构架了一个复杂的死亡-重生-永生的来世结构，为希腊人展示了一个美好而充实的来世图景，幸福的来世与永恒的生命成为了此后数千年宗教与神秘主义仪式孜孜不倦的追求目标。对于希腊人来说，埃琉西斯秘仪使得生死不再可怕，正如阿里斯托芬的剧作《和平》所讲，英雄特里盖乌斯在面对赫尔墨斯带来的死讯时，只是平静地回答：“那么，借我3德拉克马买一只猪（作为祭品），我必须在死前加入埃琉西斯秘仪。”

埃琉西斯秘仪的组织，架构以及精神内涵极大地影响到了后来的各种秘教与神秘主义传统，而其中与之关联最深的或许是古希腊另一重要的秘密宗教——俄耳甫斯神教。除此之外，埃琉西斯秘仪完备的仪式过程也被后世的宗教所吸收，其分食圣餐，净化仪式以及特殊饮料的涉入或许极大地影响了基督教仪式的建立与发展。而其对于新柏拉图主义的发展与灵知主义的影响也不容忽视，作为伟大母神的德墨忒尔在后来的历史中，将会以更多的形貌呈现在我们面前。

神秘学手札【二】第一章·第一节 隐秘的地母神——埃琉西斯秘仪

神秘学手札【二】第一章·第一节隐秘的地母神——埃琉西斯秘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