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七队员之子

1967年，一位23岁的乌干达青年来到邻国坦桑尼亚，在达累斯萨拉姆大学攻读经济学与政治学学位。青年来自乌干达南部的安科莱王国（Ankole），不过就在他前往达累斯萨拉姆的那年，安科莱和乌干达境内其他的王国一起被时任总统奥博特废除，他的家乡变成了新国家治下的一个行政区。青年的父亲老卡古塔是一名军人，曾在英国人的国王非洲步枪队（King's African Rifles）服役。这是一支成立于1902年的殖民地部队，兵员来自东非的乌干达、英属索马里（今索马里的索马里兰地区）、肯尼亚和尼亚萨兰（今马拉维）等地，曾在两次世界大战中为大英帝国征战四方。为了纪念自己在步枪队第7营服役的经历，老卡古塔给长子取了“穆塞韦尼”的名字，意为“第七队员之子”。老卡古塔没有想到多年之后，他的儿子也会像他一样举起步枪，但不是为了替外国主子卖命、而是为自己夺取政权。

20世纪早期的国王步枪队士兵，这支部队后来诞生了不少非洲名人

老卡古塔无疑很怀念自己的军旅生涯，但他本人终究没能建功立业，相比之下他的一位来自第4营的同僚伊迪·阿明则要成功许多。阿明是个混血儿，生于乌干达北部西尼罗地区，父亲是卡克瓦人（Kakwa，属尼罗特族），母亲是卢格巴拉人（Lugbara，属中苏丹族）。阿明的父亲在他小的时候就抛弃了自己的妻儿子女，他的童年也因此格外艰难。殖民时代的西尼罗没得到什么像样的发展，这里的居民依然过着封闭落后的生活，后世的研究者甚至无法确定阿明准确的出生年月和地点（一般认为他生于1925年）。不过家境贫寒的阿明长大后仍然成了一个棒小伙，他体格魁梧，有1.9米高，力大无穷。1946年，阿明成为步枪队4营的一名士兵，参加了镇压肯尼亚境内的茅茅起义（Mau Mau Uprising，战后肯尼亚爆发的反抗英国的暴动）的作战。因他的忠诚与恪尽职守，阿明得到上级的赏识，到1961年，他晋升上尉。对土著士兵来说，这绝非一个容易得到的军衔。

乌干达的民族分布，穆塞韦尼来自南方的班图族群，奥博特出身的兰戈族属于北方的尼罗特族群，阿明则是尼罗特族与中苏丹族（Central Sudanic）的混血

贫苦出身的阿明没得到过像奥博特、尼雷尔和穆塞韦尼那样的良好教育，他唯一的教育经历是在老家的伊斯兰学校待过几年；即使参军以后很长时间，他依然只会简单的英语。虽然缺乏教育，但不可否认阿明是个头脑机灵、善于交际的人，不仅讨得上级欢心，也经常赢得普通士兵的爱戴。有着大力士般体格的阿明曾连续9年蝉联乌干达轻重量级拳击赛的冠军，游泳和橄榄球也是一把好手，很多人都很崇拜这位运动健将。英国军官们认为阿明是个安静、老实、讲礼貌的人，他们没留意到在1963年，阿明成功地接近了时任乌干达总理奥博特。那一年奥博特在访问以色列时擢升阿明为侍从武官，并带上阿明一起同以色列人讨论了共同支持苏丹南部反叛武装的秘密计划，这是阿明投身政坛的开端。

2.养虎为患

奥博特很快就对“忠诚”、“讲礼貌”的阿明青睐有加，即便他俩的出身和经历有着巨大的差距。1964年初，乌干达第二大城市金贾发生兵变。阿明未被牵扯其中，事后他负责前去安抚哗变部队，他凭借个人魅力出色地完成了收拢军心的任务，同时轻轻松松就赶走了那些还留在乌干达的英国军事顾问，英国军官这才发现这个过去对他们极尽讨好之能事的阿明居然开始有了自己的想法，但即将告别这个新生国家的他们对此已无计可施。

1966年，已晋升为陆军总参谋长的阿明迎接来访的以色列总理列维·艾希科尔，阿明的政治生涯前期同以色列始终有着莫大的关联

独立后的乌干达面临的首要问题是奥博特领导的中央政府同布干达王国的冲突。来自北部地区的阿明对布干达向来没什么好感，与此同时奥博特也花了很大力气拉拢他，包括拨给他一辆高档轿车。奥博特需要一个对自己绝对忠诚、同时对布干达并无敬畏之心的亲信，这样在必要时这个人才能毫不犹豫地对布干达的卡巴卡扣下扳机，阿明正是合适的人选。1964年，备受宠信的阿明又被奥博特委派前往刚果东部，负责援助由奥博特的刚果朋友戈贝耶领导的起义军。刚果的革命者缺乏资金，他们用当地出产的黄金、象牙来换取外援。阿明组织了将这些货物偷运出境的行动，所获款项的一部分存入了他的个人账户，据称总额达十几万英镑。结果到1965年，走私刚果黄金的事件不幸被政敌揭发，给阿明和奥博特都带来了一场危机。

奥博特的黄金丑闻越闹越大，最终到了不得不以暂停实行宪法来收拾局面的地步，他和布干达的关系也彻底破裂了。1966年5月，被奥博特提升为军队总司令的阿明毫不犹豫地执行了进攻布干达王国的命令。阿明的军队不仅击毙了数百名抵抗的巴干达人，还毁掉了历史悠久的布干达王宫，逼迫穆特萨二世国王在瓢泼大雨中狼狈地翻墙逃跑。经历亡国之痛的巴干达人从此对奥博特埋下了刻骨铭心的仇恨，但亲自带兵攻打王宫的阿明却并未成为众矢之的。不仅如此，很快阿明就会发现，巴干达人对奥博特的仇恨对他而言大有用处。

3.受欢迎的政变

阿明在军队总司令的位子上又干了几年，奥博特在此期间孜孜不倦地推行着他的一套治国理念。总统给乌干达人的承诺是美好的：一个不再有地域和民族之分的统一的乌干达，再也不用害怕贫穷、愚昧、疾病和种族歧视，每个人都能充分享受到发展的成果。然而，奥博特的各项政策没有收到预想的成效，经济混乱、通货膨胀、地域歧视、任人唯亲和贪污腐败，这一切都使奥博特在乌干达的声誉每况日下。1969年，他遭到了反对者的刺杀，子弹穿透了他的脸颊，差点要了他的命。这次暗杀严重影响了奥博特之后的执政方略，他开始越来越倾向于用自己的族人控制军队，用秘密警察对反对者进行严厉镇压。

乌干达总统米尔顿·奥博特（中），他是乌干达共和国的开创者，但他的许多政策也饱受争议

当奥博特不断加强自己对军队的控制时，他招致了阿明的不满。在几年的时间里，阿明已经赢得了许多军人的支持，来自他的家乡西尼罗地区的士兵成为乌干达军队的主体。现在奥博特试图让他自己出身的兰戈族挤占军队的关键位置，这必然要和阿明发生矛盾。到1970年，曾经的盟友已势同水火，奥博特将阿明由武装部队总司令降级为陆军司令，并将他软禁起来。但他顾及到阿明在军中的影响力，所以迟迟不敢对阿明动手。在对付阿明的同时，奥博特还不忘对前宗主国开火、抨击英国对白人南非的支持，并声称要没收在乌干达的英资企业；过去的合作伙伴以色列也因奥博特在苏丹问题上改换阵营而与他分道扬镳。

1971年1月14日，英联邦成员国首脑会议在新加坡召开，奥博特也前往参会。他计划和自己的老朋友、坦桑尼亚总统尼雷尔一起向英国人施压，迫使英国取消对南非的军售，如果英国政府不同意，他就以退出英联邦相威胁。1月24日，似乎是感到形势有变，身在海外的奥博特指示手下逮捕阿明，然而此事被阿明的支持者察觉。25日，坎帕拉、恩德培和金贾枪声大作，忠于阿明的部队开始进攻各处关键设施，支持奥博特的兰戈族和阿乔利族军警不是阿明的对手，当天下午阿明基本控制了局势。广播电台开始播放历数奥博特罪行的通告，许多乌干达人涌上街头、欢呼着奥博特的倒台和阿明的胜利。当然，欢庆人群里肯定不包括约韦里·穆塞韦尼（Yoweri Museveni），这位达累斯萨拉姆大学的毕业生刚在前一年回到祖国，出任奥博特政府的秘书，现在他不仅丢了工作，而且只能和总统一起流亡海外了。

成为乌干达统治者的伊迪·阿明，他曾受到许多乌干达平民的欢迎

4.乌干达屠夫

关于英国和以色列支持甚至策划了阿明的军事政变的传言由来已久。不管是否属实，西方国家确实在阿明上台之初对他大加赞赏，称他遏制了“共产主义”的抬头、为乌干达带来了“民主之光”。向阿明唱赞歌的不止是西方人，对奥博特恨之入骨的巴干达人等南方部族同样感谢阿明。政变后不久，阿明就释放了一批被奥博特逮捕的南部地区的政治家。1971年4月，在阿明主持下，在流亡英国期间逝世的穆特萨二世国王被以隆重的葬礼重新安葬于布干达王陵，这让巴干达人对阿明的好感达到了顶峰，尽管几年前正是阿明的部队逼迫他们的国王落荒而逃。不过，阿明当然不可能对布干达王国产生什么感情。在同一年阿明宣布乌干达以后仍将是一个共和国、不会允许任何王权的存在，这让一些巴干达人意图重建王国的打算落了空。

被联合国列为世界遗产的布干达卡苏比王陵（Kasubi Tombs），虽然只是一些原始风格的草棚，但近代以来的布干达国王都埋葬于此

如果说阿明任内做过什么好事，可能也就只有坚持了共和国体制这一点还算值得表扬。阿明从小生活在不正常的家庭环境，基本没受过什么教育，虽然他并不缺乏小聪明，但显然没有治理国家的大智慧，他甚至根本没耐心忍受那些繁琐冗长的政治流程。当他遇到任何政治上的阻碍时，他往往不假思索地选择最直截了当的手段——暴力，很少考虑这样做的后果。1971年7月，阿明便开始了对军中的兰戈族和阿乔利族军人的清洗，他们被认为是前总统奥博特的同党。到当年底，大约5000名出自这两个部族的军人被杀。

阿明的统治是建立在军事镇压的基础上的。虽然在政变之初，政变方承诺将恢复被奥博特破坏的民主政治；但阿明很快就自封总统，并暂停实施宪法，在全国实行军管。阿明虽然赦免了一些被逮捕的人，但他自己在镇压反对者上远胜于奥博特。先是前政府的成员被清算，继而遭殃的是那些敢于批评阿明的人，后来连他自己的幕僚也未能幸免。遇难者名单可以列出长长一串：内政、外交、水利等部部长，陆军的参谋长，最高法院大法官，乌干达央行行长，天主教大主教，麦克雷雷大学的副校长……阿明随意处决他感到不满的人，再提拔一些自己看好的人取而代之。他的用人标准相当随心所欲，只要他高兴，一个电话接线员转眼就能当上空军司令。可想而知，这些人的政治才能也并不比阿明强多少。

在阿明的统治下，成千上万的人遭到逮捕和处决，他们中有部族首领、宗教人士、政府官吏、知识分子、普通民众甚至外国人。对政敌的镇压升级为对特定部族的清洗，支持奥博特的兰戈族和阿乔利族遭到最残酷的打击，一些村庄被彻底夷平，在另一些村子，所有成年男子都被屠杀。阿明的手下把很多人关进房子里、用炸药爆破，一次就炸死上百人。死难者的尸体被直接抛进白尼罗河，任由鳄鱼啃噬，由于抛尸太多，河上的水电站甚至因此堵塞。军中的兰戈族和阿乔利族被全部清除后，同样来自西尼罗地区的卡克瓦族（阿明父亲的部族）和卢格巴拉族（阿明母亲的部族）又开始争权夺利，进而引发了卢格巴拉族士兵的哗变和随之而来的新的清洗，有500多人被杀。阿明虽是北方部族出身，但他却令北方部族因自相残杀蒙受了比南方严重得多的损失。据不同的估计，在他统治期间，有10到30万乌干达人惨遭杀戮。

5.驱逐亚裔

如果说奥博特的经济举措尚可评价为毁誉参半，那阿明时期则只能说是一团糟。和许多非洲人一样，阿明对在乌干达的亚裔没什么好印象。对非洲人来说，这些在19世纪末被英国主子带到东非的印度人（注：此处“印度”包括现代的印度、巴基斯坦和孟加拉）始终是一群异类。半个多世纪过去，他们依然说着非洲人听不懂的南亚语言，保持着与非洲格格不入的生活方式。他们聚居在亚裔社区，和他们的非洲邻居很少往来。他们是贩夫走卒、高利贷者或是富商巨贾，乌干达的工商业大多被这些人把持。非洲人清楚这些外乡人精通坑蒙拐骗，而头脑简单的非洲人常常成为受害者。远在阿明上台之前，这种对亚裔的仇视就已在东非国家四处蔓延。

亚裔来到乌干达最初是作为修筑铁路的劳工，在那之后有部分劳工选择留在东非继续生活。英国人后来发现亚裔不仅可以作为劳工，还可以作为殖民者与土著人之间一种有益的“缓冲”。在殖民时代，亚裔居民数量虽少，但地位高于非洲人，在许多方面受到优待，这成功地将非洲人对殖民者的怒火转移到了亚裔身上。许多亚裔居民拥有英国等国护照，却从未入籍乌干达，乌干达也不乐意接纳他们，这使乌干达政府在赶走他们时毫无心理负担。在奥博特时期，对亚裔的限制就在不断升级，一些人被吊销了从事工商业的执照，法律明文禁止非乌干达人在一些地区拥有产业。但在阿明看来，奥博特做的还远远不够。

一张反映乌干达铁路（Uganda Railway）的广告。这条19世纪末修筑的从肯尼亚蒙巴萨港到乌干达内陆的铁路，对于乌干达的开发具有重要意义。在修建过程中，来自印度等国的两千多名劳工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1972年8月，阿明向国内的亚裔公然发难，要求所有持英国护照的人在三个月内离开乌干达。阿明在讲话中称亚裔为吸血鬼和寄生虫，说他们只知道从乌干达这头奶牛身上挤奶、却从不去喂养这头奶牛。当时乌干达的亚裔约有8万人，其中2.3万已有乌干达国籍，理论上说不属于驱逐对象，但在排外气氛日趋浓烈的环境下没人愿意留在乌干达，这立即引发了一场难民潮。实际上还不到最后期限那天，很多乌干达士兵和平民就开始自己动手“接收”亚裔的财产，通往恩德培机场的道路上躺倒着亚裔的尸体，他们是在驱车前往机场时被拦路抢劫和杀害的。驱逐亚裔的行动在国际上引起轩然大波，印度政府强烈谴责阿明的行为，英国也宣布取消对乌干达的援助，但这些制裁根本无法动摇阿明的决心。

1972年，被乌干达阿明政府驱逐的亚裔，他们后来大多流散到英联邦各国

到1972年11月，绝大多数乌干达亚裔都逃离了这个他们生活多年的国家，留下了他们带不走的大量财产——从个人财物到商铺、工厂和种植园。超过五千家亚裔经营的企业被乌干达政府接收，被没收的还有部分英资企业，不过很多财富早在那之前就被军人们抢走了。阿明驱逐亚裔的动机至今众说纷纭，他自称是为了赶走那些“破坏经济”、“制造舞弊”的人，让黑人分享这个国家的财富；后来他又吹嘘说真主在梦中启示他，要他驱逐那些异乡人。也有人认为阿明是通过此举向英国施压，以报复英国先前拒绝向乌干达出口武器——阿明曾声称他要攻打坦桑尼亚、夺取印度洋上的出海口，因此也不难理解英国为何会拒绝他。还有一种大概没什么真实性、但喜闻乐见的传言，认为阿明是因想娶一位印裔妻子（他当时已有四位妻子）但遭拒绝，这才恼羞成怒。

不管阿明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他最终带来的只是一场灾难。诚然，许多早有不满的非洲人热烈欢呼亚裔的离开，但赶走了“卑鄙的外乡人”之后，留给乌干达的只是一个烂摊子。被抢来的商店、工厂、种植园落到阿明和他的亲信手中，由于经营不善以及贪污腐败，很快就大量荒废，整个乌干达经济遭到重创。首都坎帕拉的市场上没了“坑蒙拐骗”的亚裔商人，结果却是百业萧条，连柴米油盐都买不到。不仅是经济领域，在教育、医疗乃至政府部门工作的亚裔也大批离去，失去这些技术人员使整个社会的运转都出了问题。阿明的所作所为除了让他自己和乌干达军队大发横财，并没给乌干达人带来任何他所承诺的东西，他与西方国家的关系也由此一落千丈。然而对阿明而言，这仅仅只是他闯祸式外交的开始。

【待续】

非洲世界大战——大湖区（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