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故事芙莲焚梦

第七章泰逢

　　潇潇一场秋雨，落得酆都满城旖旎。

　　离江边，烟波微荡，飘来满城桂花香。

　　望归一大早便邀了熊八，玉竹与小狐狸一同来到离江边，喝酒赏景，吟诗作对。望归轻呷了一口杯中新酿好的桂花酒，酒香凛冽，回味甘甜，喝的他心情大好，笑眼中藏不住的欢喜流露出来。

　　十三郎捧着一篮瓜果，倒是不大开心的样子。

　　“小狐狸，看你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可是有心事？”玉竹抬手摸了摸狐狸头上的几丛狐狸毛，沾了露水的狐狸毛微微带着氤氲的湿气，用手一捋便异常柔顺。

　　十三郎气哼哼地用爪子托腮：“哼，还说呢，那天去昆吾山，十三郎拼了命才咬了那一块蠪蚳肉下来，为此我的狐尾毛还被那蠪蚳抓下一大把。主人不但装作看不见，连说好的奖赏都闭口不提了！”

　　熊八在一旁的草地上躺的正开心，只见他一个人便占了四五个人的位置，巨大的身体在草地上压出了一个巨大的熊印。熊八闻言，忙不迭地问起那蠪蚳肉又是怎么回事。

　　一旁的望归喝的微醺，装听不见这边的谈话，而十三郎还在为此生着闷气，一听见熊八又问起那天的事，气的转过身去不理人了。玉竹看着这孩子般的主仆二人，不禁莞尔，将那林家的故事讲与熊八。

熊八听完故事，顿感望归在他心中的形象愈发高大了起来。

　　看着那边还在肚子生气的十三郎，玉竹倒了一杯桂花酒，递到他面前，眯眼一笑：“来，小狐狸，都说借酒消愁，喝了这杯桂花酿，天大的愁事就都烟消云散啦！”

　　十三郎摆了摆手，道：“不、不行，十三郎从不饮酒……”

　　玉竹闻言，不禁好奇：“哦？难道你们金狐一族都不饮酒的吗？”

　　“怎么会！我们金狐一族勇士多如牛毛！每年喝掉的各种美酒都能将那离江填满！”每次说到自己的族群，十三郎总是面带自豪，万分骄傲地吹起牛皮。

　　“那你这金狐一族中最厉害的狐狸，还怕这区区一杯桂花酒不成？”

　　“谁、谁说我怕了！”

　　别看小狐狸平常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那可是禁不得激。在玉竹三言两语地哄骗下，十三郎捧起酒杯就“咕嘟——”地将满满一杯酒吞了下去。

　　“玉竹你看！我才不——”话还没说完，十三郎就不胜酒力，“咚——”地一下栽倒在地，睡了过去。

望归听到这边传来的声音，回头看到地上的十三郎和旁边倒落的酒杯，心里明白了七八分。只见他笑眼微阖，摇了摇手中清香透彻的桂花酿，说道：“玉竹，后天便是那鬼市开集的日子了，你可要去打探那石芳镜的消息？”

　　玉竹点头。

　　“若是没寻到线索，玉竹可有打算，下一步要如何寻找？”

　　玉竹想起爷爷临死前涕泗横流的嘱托，要自己一定要找到爹娘，好好地问清楚他们那年为何抛下他们一老一小，不辞而别。年幼的玉竹便暗下决心，就算踏遍这世间的每一寸土地，也要找到他们，毕竟他们是自己的爹娘啊……

　　望归看向低头不语的玉竹，一仰头又是一杯酒下了肚，“天下之大，玉竹你一人怎么也不好找寻。若是在那鬼市上寻不到线索，不如暂且留在虚烟堂，鬼城里的消息毕竟比人界灵通的多，我与十三郎、熊八老弟也可帮你一起寻找那古镜的下落，你看如何？”

　　玉竹心中的感激早已无以言表，一张俏面上泪流满面。只见她跪地不起，向望归跪拜了起来。“先生与熊八当初将玉竹从忘川中救起，那份救命之恩玉竹永生不敢忘。如今先生还如此慈悲心肠地收留我，玉竹真的不知该如何报答先生这份恩情！”

　　望归连忙扶起跪地的玉竹，轻笑道：“报恩还不简单，多做几个好菜就好了……如果十三郎现在醒着，也一定会有如此请求的。”

　　玉竹连连应允，答应以后每天都精心烹调各式菜品，以此报答望归的大恩。

　望归连忙扶起跪地的玉竹，轻笑道：“报恩还不简单，多做几个好菜就好了……如果十三郎现在醒着，也一定会有如此请求的。”

　　玉竹连连应允，答应以后每天都精心烹调各式菜品，以此报答望归的大恩。

　　十三郎酒醉不起，剩下三人吃了一会儿糕点便觉得无趣了起来。

　　正在望归劝说熊八与玉竹猜拳行酒令的时候，从大路上来了一名男子，向着他们一行人走了过来，边走边挥动手臂，似乎是在打招呼。

　　男子走近了以后玉竹才看清，一个仪容不凡、眉目如画的俊俏少年出现在他们面前。但见他疏袍广袖，风姿特秀。一双剑眉飞入鬓，凤目俏然，眼波流转。好一个俊俏的公子！

　　男子身着一袭银红撒花绣线小褂，束着八色编织串玉珠长穗宫绦，脚登一双蜀绣缎底马靴，浑身上下的披挂精致之极。玉竹望着来人，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世间少有的俊俏面孔，轻声问道：“先生，这是哪家的富公子，似乎是在与你打招呼？”

　　一旁巨大的熊八看清来人后，一蹦老高，挥舞着巨大的熊掌便去迎接，口中喊道：“泰兄！真是好久不见啊………….”

望归眯起一双笑眼，眼中闪过一丝玩味的精光，答道：“玉竹，这下不用怕没有好戏看了。”

　　被称作泰兄的少年向着望归揖了一揖，彬彬有礼地说道：“望老板，真是许久未见了！”

　　望归笑道：“是啊，似乎我们上次见面还是几十年前，什么风又把你从天界吹了下来？”

　　玉竹闻言轻呼：“天界？！”

　　俊俏公子这才注意到望归身后还有一年轻的少女，连忙说道：“在下泰逢，乃天界一无名小仙。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俊俏公子这一弯腰，玉竹这才看清他身后竟拖着一只长长的虎尾！难道是老虎修成了妖，而后位列仙班？

　　“小女子姓孟，名玉竹。”玉竹一边回答，一边偷瞄着泰逢身后那条粗壮毛绒的大尾巴。之前他一路走来，光盯着那张俊脸看了，竟没看到身后那长长的尾巴。

　　一旁的望归解释道：“玉竹是我店里新收的小伙计。玉竹，这是泰逢，专管行云布雨，若论的那变换天地之气的本事，他可算得上一方人物。”

“咦，怎么没见到十三郎？”泰逢四下寻找，都没看到十三郎的身影。

　　望归冲着江边努了努嘴：“喏，刚才玉竹喂了它一杯桂花酿，现下正在那边做梦呢。”

　　泰逢爽朗地笑道：“哈哈哈！十三老弟这酒量还是没变啊！”

　　四人一同回到江边坐定，望归从竹篮中掏出最后一壶佳酿，给泰逢倒了一杯递了过去，“你这次下凡可是为了两天后的鬼市大集而来？”

　　泰逢接过酒杯，一饮而尽：“你猜的倒准。不过这次，赶集倒不是那第一等重要的事，不瞒望老板，我这次其实是有事相求。”

　　望归笑眼微昵，眼中透露出一股精明商贩特有的狡黠：“哦？说来听听”

说来这泰逢与玉竹的出身算得上是一处。在玉竹家乡，逝水阳城的东边不过十余里，有座巨大的山名叫和山。山上寸草不生，但是多产玉石。五千多年前，泰逢原是这和山的司命山神，掌管着那方圆十余里的诸多事宜。后来因管理有方，百姓安稳，风调雨顺，被天帝相中，叫去了天界，得了个翻云布雨的差事。

　　据泰逢所言，他去天界前原本只会些障眼法术加上些遁地飞身的本事，与其他各有所长的小仙相比，自己简直与凡人无异，为此他也曾深深感到困扰。去了天界后，从专门负责传授法术的上神那里学来了这变换天地之气的本事，只是与其他人不同，他这行云布雨的法术，只能在睡梦中才能施术。

　　“你的意思是，每次你要呼风唤雨的时候，需要先沉睡过去？”望归饶有趣味地看像泰逢，问道。

　　泰逢一脸愁苦地点了点头，“是这样的。”

　　而他为人敦厚老实，对待这刮风下雨的差事也十分上心，在他管辖的境地内，两百余年内从未出过差错。直到有一天……

　　泰逢又为自己斟了一杯桂花酿，一饮而尽。“那日闲来无事，神武罗看天气晴好，便邀我一同去万谷花海踏青…………”

泰逢一脸苦笑：“没错，正是那位神武罗。”

　　只见剩下两人一熊脸上均是一副意味十足、悠远深长的笑容，看的泰逢浑身汗毛四起，冷汗直流。

　　传说很多很多年以前，天帝在天界青药山的山谷中建立了一座密都。里面装满了不为人知的各种秘密卷宗、宝物，并且安派了一位守城之神，由他亲自传功授业。每一位密都守卫羽化前，都会由天帝亲自挑选下一位守卫，依旧是由他亲自传授功法。没有人知道密都守卫的法力究竟有多大，因为从未有人敢站出来挑战。

　　上一位密都守卫死去之时，泰逢刚从和山来到天界，开始跟随上神学习功法。正巧天帝挑选出了新一任密都守城神，不知为何，这次天帝却没有亲自向她传授功法，而是让她与泰逢一起跟随那鹿秦上神学习法术。

泰逢见到这新一任密都守城之神后惊得目瞪口呆，其实，不光他一人惊讶，从那新的守卫去鹿秦上神那里学习的第一天起，似乎整个天界都跟炸了锅似的，人人口中都在讨论这位新的守城之神——竟然是位姓神，名武罗的女子！

　　据泰逢所说，他第一次见到神武罗那日，她头戴玳瑁攒金丝珠簪，一袭缕金青缎绣蝶罗裙衬得她一张俏脸惊为天人，眼波流转间便迷倒了天界众仙。奇怪的是，这位神武罗的皮肤却如豹子般长满了豹纹，这奇异的肤色却挡不住天界众仙对她的追捧。似乎是一夜之间，这豹纹妆便在天界流行了起来，不论男女，各个都以在身上画上豹纹为美，看的泰逢哭笑不得。

　　泰逢原是千年虎妖修成的仙身，不知是他孤身一人久了，还是他们老虎本就没有情爱这根筋，似乎整个天界，只有他一人没有把神武罗的美貌放在心上。每日该学习学习，该练功练功，殊不知他每日和神武罗一起在鹿秦上神门下学习，引来了多少人的暗中妒忌，他却对此毫不察觉。

　　三余月的课业结束了，泰逢与神武罗也成了好朋友。神武罗生性高傲、不近生人，却唯独与泰逢交好，或是感受到了泰逢的木讷与善良，神武罗曾说泰逢是她在这天界十八台中唯一的朋友。此话一出，在天界又引起了一阵讨骂泰逢的狂风浪潮………….只是这虎妖虽生得一张俊俏的面孔，却生性愚钝，又后知后觉，每每遇到有人恶语相向，总是神武罗出面替他摆平。

虽然三月过后神武罗便去到青药山任她的守城之神，但是每过几十年，两人总会一同约着出门踏青，如旧友一般聊聊各自的生活。神武罗离开天界后，也渐渐地淡出了众仙的视线，而那豹纹妆也不再流行。

　　听到这里，玉竹悠悠地叹了口气，“如此看来，神仙与人似乎也没什么不同……..”

　　转眼间，两千余年的时间如弹指一瞬，飞逝而过，这二人也始终保持着那样平淡又疏离的距离。

　　直至三年前的一天，那日的天界晴光正好，细碎的虹彩照耀的每个人的心头都暖暖的。本来正在屋中喝茶读书的泰逢收到神武罗送来的书信，书信中邀他一同去到那青药山的万谷花海踏青、聊天。泰逢收到书信便收拾收拾启程上路了。

神武罗如往常一般带了一篮菜食瓜果与美酒，两人见了面，淡淡地打了招呼，便在那无边花海中寻了个阴凉的树荫坐了下来，品酒赏景，吃食聊天。许是那日的酒烈了些，又或许是那日的阳光太过耀眼，两人一兴起就喝得多了些，微醺之中只觉灵台浑浊，不知不觉中便在那树下打起了盹来。

　　睡梦中，还是那一片五彩斑斓的花海，还是那碧蓝悠远的天空，身旁的花香和青草的味道那么真实，让泰逢分不清究竟哪个才是现实。

　　忽然间从远处走来一半人高的四脚兽，待它走近了泰逢这才看清楚，那通体油黑的四脚兽竟然看着如此诡异——熊身，牛尾，虎腿，犀眼，还有那长长的象鼻，活像是把五种动物拼凑拼凑，组合在了一起。

　　那四脚兽举着鼻子，这闻闻，那嗅嗅，似乎是在寻找着什么。

　　忽然间，它似乎是感受到了这边泰逢的目光，猛的抬起头来，与他四目相对，那诡异的大嘴竟裂起一抹邪魅的笑。

　　泰逢顿时感到浑身僵硬，动弹不得。他眼瞧着那四脚兽一步一步地走近，额头直冒冷汗，可是不论他怎么使劲，四肢都像被捆住了一般，怎么也不听他的使唤。

只见那四脚兽举着长鼻，一路嗅着走到泰逢身旁，站定不动了。他望着泰逢的眼中活像是看到了美味的珍馐，腥臭的口涎也不禁滴落下来，看的泰逢一阵犯恶心。

　　说到这里，泰逢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令人作呕的事情，不由得咽了咽口水，又举起了一颗青果，咬下了一大口。

　　泰逢说，他只记得那四脚兽举起长鼻，对准了泰逢的眉心，使劲一吸，然后好像有什么冰凉凉的东西从他的灵台中流出，顺着那四脚兽的象鼻进到它的体内。

　　泰逢一个激灵，醒了过来，这才发现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

　　天色已昏暗，夜色为花海也拢上了一层灰暗。他四下环顾，身旁的神武罗呼吸均匀，不知梦到了什么，唇边一抹浅笑看得人心魂意乱。

　　微风拂过，泰逢却满头的汗水，他很清楚地看到了从不远处一直绵延至自己身旁的一行兽爪脚印…………

泰逢轻轻唤醒了神武罗，一脸迷蒙的神武罗也表示，自己本来不困，却不知为何突然睡意来袭，于是就那么昏了过去。二人看天色已晚，便告别了对方，泰逢满腹心事地回到了自己的府邸。

　　第八章食梦貘

　　说话间，离江边上秋风拂过，顺带飘来了江岸的阵阵桂花香。

　　泰逢看着面前听得聚精会神的两人一熊，愁容不减，“那日从青药山回来后，我就始终觉得身体里少了点什么，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可是越是仔细想，越是抓不住那虚无飘渺的感觉……直到那一日，我接到了天界的行雨令……”

　　虽说是掌管行云布雨的神仙，小范围内的变换天地之气是可以的，但是每年总有那么几次大规模的行雨、聚雷，范围几大，雨量多少，都是由级别更高的上神依照那红尘运数来规定的。

接到了天界的行雨令，说要泰逢去往北疆，布一场三天两夜的雷雨。泰逢连忙赶往北疆的云龙山，找好了施术的地方，准备陷入深眠开始行云布雨。谁知泰逢睡着后，脑中却是一片虚无，他的梦——不见了！

　　醒来后的泰逢心知不好，可是不论他怎么尝试，闭上眼，再也去不到梦中。自然也施不出那招来雷雨的术法。

　　招不来雷雨，错过了本该落雨的时机，那片地域里无数生灵命数都为之改变，气的天界的卜卦司命差点没背过气去。

　　一急之下，泰逢立刻想到了望归。将手中的差事略一交待，便急忙来到酆都。

　　“望老板，多年前我们玲珑谷一别，数年未见。这次我实在是寻不到法子，希望先生可以帮我找回我的梦。”泰逢起身，对着望归深深一揖。

　　望归略一沉吟，说道：“泰兄，如果我没猜错，你应该是遇到了魔界的食梦貘。”

　　“食梦……馍？”玉竹问道，“可以吃的那种馍吗？”

　　一听到可以吃，一旁的熊八立刻一副期待的神情。

　　望归无奈地扶额，“熊老弟，擦擦你的口水…… 不是馍，是貘！貘是魔界古老的一个族群，他们通常品性温润，神出鬼没，而且从不与人相争。泰兄你说，带走你梦境的那个四脚兽，是熊身，牛尾，虎腿，犀眼与象鼻组合到了一起？”

　　“没错。”泰逢道。

　　“嗯，这就是貘。貘有多种，泰兄你遇到的，应该就是专食人梦境的食梦貘了。”

“先生的意思是，这貘……还会吃人的梦？”玉竹剥了个菱角，放入口中细细咀嚼起来。

　　望归的一双笑眼中难得正经了一次，说道：“貘本杂食，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食梦貘一族的先祖不知从哪里学来这食梦的本事，就一直这么流传了下去。最棘手的是，由于貘总是那么特立独行，千万年下来，他们的数量本就稀少，而且想要寻找那一只吃了你的梦的貘，才是难上加难啊。”

　　听完这话，泰逢不禁懊恼又气急，“望老板，你一定要帮我啊，不然、不然我还如何有颜面再回那天界呢……”

　　望归眯缝着眼睛，喃喃自语道：“这次可麻烦了……难道，真的要去找她？”

　　不待剩下的人追问，望归一骨碌从地上站起来，甩着袖子就往来时的大路上走去，泰逢连忙起身追上，身后的玉竹与熊八一个急急忙忙地收拾满地的杯盏、碟碗，另一个抱起还在酒醉沉睡的十三郎，无意中还被十三郎蹬了一脚，熊八白净的脸上立刻多了个粉嫩的狐狸脚印，玉竹在一旁捧腹大笑，惹得熊八满面通红，差点把怀里的十三郎摔到地上。

午后时分，望归借着酒醉的缘由丢下他们几人就回房午睡去了。十三郎醒来后又是好一阵赖皮，非要玉竹给他做一顿大餐，以弥补他这酒醉后的头痛。玉竹架不住它的死皮赖脸，只得连连应允。

　　“不知十三郎平时爱吃什么？可有什么忌口？”玉竹仔仔细细地问道，生怕出了差错，惹得这位大爷不高兴了，又要受的它一顿闹。

　　十三郎掰着狐狸爪，一个一个地数到：“唔……我爱吃老鼠干、烤蚯蚓、带着一点腐气的死兔子也可以，如果可以的话，蛙卵也是我喜欢的！”

　　一旁的玉竹面如菜色，干呕连连……

　　“咦，玉竹，你去哪里？我还没说完呢……我还喜欢吃鸟蛋和炸过的小蚂蚱！！”

　　玉竹这才明白过来为何当初望归指明要自己做饭了，真是苦了他了，吃了这么久狐狸做的饭，不知他的肠胃可还安好…………

晚上玉竹做了荆州鱼糕、九黄饼、琉璃果炖苦鱼和丝瓜莲子山蘑老鸭煲来招待泰逢，因为暂时回不去天界，所以在梦没有找回之前，泰逢便落脚在虚烟堂，用望归的话说就是 “又多了一个免费看店的小杂役”。

　　深秋的傍晚，不知怎么的忽然下起了寒雾，在后院劈柴、洗碗的十三郎和玉竹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

　　望归在一旁的摇椅上眯着眼睛和泰逢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起初还聊些泰逢在天界遇到的故事，后来望归嫌他的故事太过平淡无趣，便讲起了自己遇到的趣事，引得在旁边干活的两人也放下手中的活计跑来听故事。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暗，十三郎不知从哪里找出来两盏琉璃灯，挂在旁边的树杈上，雾气里氤氲的两团光晕引来了许多的飞虫。

　　望归抬头看了看，只见今晚的月亮弯弯的，同他的笑眼一般。因为雾气的原因，那轮弯月看的如此不真实。

望归拍拍身上的干果渣，从摇椅上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道：“差不多是时候了，我们走吧。”

　　十三郎抬起头，不解地问道：“走？主人你说现在？去哪里？”

　　望归看了看天上的月亮，缓缓地吐出四个字：“枫谷月池。”

　　十三郎闻言立刻就炸了毛，“嗷——”地一声尖叫着就逃回了房间，一路上都不停地喊着“我不去！！我不去见那个疯女人！！我不去啊啊啊啊——”

　　望归无奈地摇了摇头，也回房了，只剩下玉竹与泰逢这一人一仙大眼瞪小眼。

　　“枫谷……月池？”玉竹看着飞也似地逃走的十三郎，轻声问道。

　　泰逢挠了挠头，粗壮的虎尾在身后一摆一摆地扇走靠近的蚊虫，说道：“其实我也不太清楚那枫谷月池是在哪里，主人是谁，但是以前我在天界也曾听闻，说与那天界月宫遥遥相对的，在魔界称作月池，因为月池的形状总是随着月亮而改变，所以得此名。”

　　“而那月池的主人姓甚名谁我不太清楚，只听说似乎是位辈分很高的女人，而且她——脾气似乎不大好…………”

玉竹正想再问，却见望归换了一袭白衣从楼上走了下来。玉竹来了虚烟堂这几日，望归一直是那身暗紫色绣纹对襟长衫，玉竹似乎也习惯了那紫衣白发的望归。

　　现今眼前的望归，身着素白锦罗长衫，衣角用乳白色的绣线绣了翠竹与松柏，腰部束着一银丝攒花结长穗宫绦，脚蹬月白锦缎青罗底的小朝靴，看上去英气逼人，英武挺拔，看上去都不像平时那个精明、懒散又爱算计的古玩店老板了。

　　望归大步走到十三郎房前，推开门就走了进去。

　　望归似乎是低声说了什么，只听十三郎依旧大声：“不不不！！十三郎说过再不踏步那月池半步！！”

　　“不管多大的诱惑我都不会去！！”

　　“绝对不会去！！上次差点命都没了，十三郎还没有那么愚蠢！”

　　“真的吗？什么愿望都可以吗？”

　　“没有兑换的期限吗？”

　　“那我考虑考虑…….啊啊啊啊！”

　　话音刚落，只见望归拎着小狐狸的后脖颈子就走了出来，把它往地上一扔，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抬头一笑，眼神清亮。一旁的玉竹和泰逢满脸的无奈……

“先生，我们……即刻出发吗？”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暴力的望归，玉竹轻轻地问道。

　　“是啊。”

　　“这次还是叫青耕驮我们去吗？”玉竹又问。

　　望归眼中闪过一丝狡笑，神秘地说道：“这次啊，我们坐船去。”说罢，回头看了看地上瞪着一双圆溜溜大眼的小狐狸，“走吧，十三郎，少装这一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样子，对我可没有用。”

　　十三郎看见自己的诡计被识破，也不气恼，似乎是占了什么大便宜一般，摇着尾巴就往门外走去。

　　剩下的三人连忙跟上。

忘川河边，秋意渐浓，浓雾微凉。

　　“先生，我从小就听爷爷说，人死后要走过那黄泉路，踏过忘川河上的奈何桥，再喝下孟婆汤，才能开始新一轮的轮回。世人皆传那忘川水是血红色的，里面漂浮着残肢断臂，恶心得很。可是我看这忘川水如此清澈，与传说一点也不相似，难道六道中还有两个忘川不成？”玉竹看着面前寂静的河水，回想起小时候与爷爷的对话，不禁又是一阵悲忧。

　　望归眼睛盯着忘川江上的浓雾，目不转睛地答道：“忘川只此一条，只是玉竹，你要记得，传说终究只是传说罢了。正如世人皆传那酆都鬼王周身被蓝色鬼火环绕，光头发就有八尺来长，也不过只是坊间无聊时传来解闷的无妄之谈而已。”

　　“先生的意思是，你见过酆都鬼王？”玉竹追问。

　　“啊，什么？”望归又是一副人畜无害的笑容。

　　玉竹不依不饶：“先生方才说坊间对鬼王容颜的描述只是传言，证明先生真的见过鬼王咯？”

　　忽然望归伸手一指，喊道：“快看！船来了！”

　　一旁的玉竹知是自己又问到了他不想回答的问题，这先生也真是的，就不能换个把戏，每次都是这样自以为英明的避而不答。

第九章月池

　　白雾朦朦，桂花的香味混合着江面上飘来的淡淡水气，甚是好闻。望归又抽出那把竹骨折扇，临江而立。白衣白扇，古树飘香，与这烟雨朦胧的江水一起构成了一幅清寂而雅致的图画。

　　从远处飘来幽幽灯火，由远及近，因为雾气太重，直到灯火飘得离岸边很近的时候玉竹才发现，那朦胧中的灯火原来是一艘木制的古旧小船，船头挂了一盏纸糊的油灯，随着水波的晃动而一摇一摆。

　　船尾的老翁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在那昏暗的灯光下，一张面孔竟看着模糊不清，不论玉竹怎么揉眼，始终觉得那老翁的一张脸似是隔了一团雾气似的，朦朦胧胧的。

　　一旁的望归挑了个干净的地方坐定，看着玉竹还盯着那老翁看，轻声说道：“玉竹，这鬼船夫本就长了一张无定数的脸，不管你再怎么瞧，下了船还是会忘得干净，不如还是不看的好。”

“啊，好。”玉竹一听这“鬼船夫”的名号，便知这船夫一定异于常人，吓得连忙低下了头，不敢再看。

　　鬼船抵达岸边的时候，一轮弯月正高挂苍穹顶，淡淡的月辉映的每个人的影子拖在地上，除了泰逢与十三郎，他们两个身后却空空如也。

　　“咦，十三郎，为何你身后没有影子？”玉竹一边问道，一边低头瞧着望归的影子。与自己的不同，望归的影子淡淡的，似是蒙着一层青蓝色的氤氲。

　　十三郎抬脚望了望脚下，说道：“我们妖灵和他们神仙都是没有影子的，只有你们低等的人类才会有影子这种弱点。”

　　玉竹闻言，不禁气结：“什么叫低等的人类，有影子有什么了不起嘛！”

　　望归一展竹骨折扇，似笑非笑道：“人类也有人类的好，十三郎，莫要忘了，你们妖灵也常有败在人类手下的时候，。”

　　“可是主人，若真要打起来，一定是我们妖灵更强大！”

　　“那可未必。”望归说道。

十三郎舌挢不下，鼓着腮帮子不再说话了。

　　离江岸越远，月色越是暗淡，走了还没百十来步，玉竹只觉眼前暗黑一片，抬头再看那轮弯月竟已消失不见。

　　望归不知从哪里取出一枚鸭蛋大的白色珠子，吩咐十三郎捧在手中，走在前方。只见那珠子通体玉白，在黑暗中散发出柔和温润的亮光，似是一盏小灯，照亮了前方的道路。

　　就着微弱的亮光，倒也隐约能够看清周围的情形。玉竹环顾四周，一望无际，除了脚下的一条小路，四周皆是长满了半身高的某种不知名植物，在微风的吹拂下，荡起了波浪般的线条。

　　十三郎在前方捧着珠子，不时回头看看身后的三人。只见他脚步愈发地缓慢，似乎是十分不情愿地在向前行进着。

　　玉竹见状，不禁好奇地问道：“先生，你说的枫谷月池，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我们现在就在月池吗？”

望归摇着折扇，唇边带笑：“玉竹的问题，还是让十三郎来回答吧，好像他对月池的记忆，比我更深刻呢。”

　　十三郎闻言，停下了脚步，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珠，说道：“呼——这鲛珠好沉，正好我也累了，主人，不如我们休息一会再走吧。”

　　“也好，那就休息休息吧。”望归说罢，也不顾那一身白衣居然就地盘腿而坐。

　　一直默默不语的泰逢神奇般地从身后背着的竹背篓里取出盛水的袋囊，和一些吃食，十三郎十分惊讶：“泰逢老兄，看不出你竟如此心细，连干粮都准备好了。”说罢，拿起一块荷叶包着的糯米饼就大口咬了起来。

　　不善言语的泰逢羞涩地挠了挠头，说道：“这次望老板肯帮我找回我的梦，我也不知有什么好报答的，只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罢了。”

　　玉竹也拿起一块核桃芝麻糕，吃了起来，走了半天，确实是有些饿了……

　　十三郎吃完糯米饼，填饱了肚子，才缓缓地说道：“若不是主人开了那么诱惑的条件，我才不会来这鬼地方。”

“我们现在在的地方在忘川边，但是已经离开酆都，身在魔界里了。这片方圆百里的芦苇荡被称作忘川蒿里，想要进入魔界，这忘川蒿里是必经之路。”

　　十三郎在竹筐里挑挑拣拣，又拿起一块鱼肚白糖酥，边吃边说：“天界有月宫，魔界的魔王为了跟天界比肩，就在魔界修了个月池，月池的形状会随着月亮的阴晴圆缺而变化。”

　　玉竹看向一旁不语的泰逢，问道：“可是先前泰逢说，那月池的主人似乎……唔，脾气不大好。”

　　小狐狸愤愤地咬下一大口糖酥，说道：“哼，那个老疯婆，上次她说要吃狐狸肉，差点把我绑在木架上活活烤死！”

　　“可是十三郎你，还是没有说那月池主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呀。”

　　“哼！那个老疯婆，还不就是魔王的亲妹妹，在魔界被称作流月老祖，谁不知道她就是个活了不知道多少万年的老妖魔！真是说到她大爷我就火大！”

十三郎一边吃着竹篮里的糕点，一边不停歇地骂着流月老祖，说她不仅要剐了狐狸皮做个上好的狐狸裘袍，还要剜了狐狸眼用来泡酒喝，再拔了狐狸尾毛用来做成毛笔写大字，最后炒了狐狸肉，再喝光狐狸血…………

　　玉竹听得心惊肉跳，这魔界的老祖怎得如此恶毒，要做出这般血腥的杀戮之事。

　　待大家都吃饱喝足，休息够了之后，由十三郎捧着珠子打头，又在这芦苇荡里的小路上走了起来。

　　因为疲劳困倦，一开始大家还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到后来为了节省体力，都低着头不再说话了。走了不知有多长时间，玉竹只觉腿脚发麻，浑身酸痛，眼前的芦苇荡还是那般宽阔无边，从未改变。玉竹甚至有种自己一直在原地打转的错觉。

　　望归倒是坚持不住了，他扇着扇子，一屁股坐在地上，怎么也不肯走了。

　　“哎呀，定是那流月老祖知是十三郎你要来，布下了什么障眼的法阵，捉弄我们。十三郎，都是你的错，回去后卖身契再加上一百年。”

　　“什么！主人！你不能这样耍赖啊，明明是你拉着十三郎来的，还说什么要满足我两个愿……”

　　“再鸹噪就多加两百年！”

　　“呜——”

看到望归坐在地上说什么也不愿意再走，玉竹与泰逢也干脆坐下休息。

　　“先生，不知那流月老祖与十三郎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竟要做出剥皮剔骨如此毒恶的事情来？”

　　望归在身上的口袋里翻了翻，翻出几枚铜钱和一条红线，他一边将红线缠绕在铜钱上，一边笑眯眯地说道：“因为呀，十三郎他不小心夺走了流月老祖的，初——吻——”

　　“什么！主、主人你不要乱说！明明就是不小心跌倒在她嘴上而已！！什么初吻，呸呸呸！”十三郎在旁急的手脚并用，窜上窜下。

　　“明明就是吻，十三郎不要不好意思承认了”，望归笑道，“还说什么‘不小心跌倒在嘴上’，哪有人会那么凑巧跌到嘴上的，啧啧啧。”

　　十三郎一张白皙俊俏的脸“刷”一下变得通红，只见他刷地一下就没了身形，玉竹再定睛一看，只见那四尾的小狐狸正伸着爪子急忙往望归嘴上按，却也堵不住这顽劣的主人嘴中蹦出的话语。

　　“唔唔——十桑郎你这简直湿无辣——唔——快放叟！”

　　一番吵闹之后，十三郎在望归的威逼利诱之下放开了爪子，气鼓鼓地坐在一边不理人了。

　这一番打闹也将望归原本缠好的铜钱又打散了。他从地上捡起散落的铜钱和红线，重新缠了起来。只见他巧手之下，没一会儿功夫便将几枚铜钱缠成了一个粽子的形状，下面剩余的红线打了个式样复杂的结。

　　望归从身上佩戴的香囊中倒了些灰白色的粉末在那铜钱粽上，粉末像是有磁力一般吸附了上去，看上去倒真像是将铜钱做的粽子在白糖里沾了一沾。

　　“好啦，这下不怕这迷魂阵了，我们上路吧。”望归拎起沾了“白糖”的铜钱粽，捧过鲛珠，打头走在了前面。

　　只见他走走停停，每走几步就停下来看看手中拎着的铜钱粽，不知道在看些什么，身后的玉竹、泰逢与十三郎也只好跟着他一起走走停停，满头雾水。

　　“十三老弟、望老板这是在干什么？”还是泰逢耐不住性子，问了出来。

　　十三郎还在为刚才被望归羞辱而闹脾气，只见他翻了个白眼，气哼了一声：“我也不知道，泰兄还是去问主人吧。”

　　前方传来望归悠悠的笑声，“这叫五福冥铜粽，而这些铜钱是用鬼界的冥铜铸造的的，而后经过万鬼之手，因此这五福冥铜粽就算在鬼界也是十足的阴器，能经过各种障眼法术而不惊动施术人。而我刚才洒在这冥铜粽上的只是普通的白芷粉末，如果遇到了流月老祖设下的屏障，铜钱粽可以轻易穿透，而粉末却会被阻挡下来。”

　　玉竹与望归一起见识的事情越多，愈发觉得这古玩店老板神秘起来。似乎这世上没有他不认识的器物，更没有他不能破的术法。再细细一想，望归似乎从来也没提及到他的年纪几何、出身何处，嗯，等到这次从月池回去，一定要好好问一问，玉竹不禁想到。

　　说话间，只见望归手中吊着的铜钱粽十分细微地颤了一下，很快就没有了动静，而粽上的粉末却像是被一道气墙挡住了一般，悉数散落到地上，沿着“气墙”的边界落出一条灰白色的细线。

　　“就是这里了。”望归笑眯眯地看着身后的二人，一副“你不服不行”的表情。

　十三郎立马跑到细线边缘，抬手在虚空中摸了一摸，气急地啐道：“呸！那丑陋的恶毒老女人！居然还用上了这等下作的障眼法术！”

　　“十三郎，若是你能将这法障消除，我答应你，以后再也不提你夺去流月老祖初——”

　　望归话还没说完，只见十三郎周身金光大放，衣袂齐飞，双掌平推出去，似乎是触摸到了那屏障。他口中轻声默念着咒语，双手相扣飞速地结了个印，再触碰到那屏障的时候，原本透明虚空的苍穹中出现了一道泛着金光的巨大“罩子”，将几人罩在其中。

　　那罩子之大，几人站在罩子的边缘，几乎看不到另一边的边界。难怪刚才走的近乎脱力，也永远走不到头。

　　“哼，以为用上佛家的菩提轮就能难倒我了吗，臭婆娘，你太小看大爷我了！”十三郎冷哼道。

　　只见他指尖拂过泛着金光的屏障，原本透明的巨大屏障上却慢慢浮现了金色的文字，文字随着金光流动着，似是流水一般。玉竹凑近一看，竟然都是佛家的各色经文，难怪叫做菩提轮，将人永远困在一段区域内，不管怎么走都走不出去，这流月老祖为了拦住他们一行人还真是煞费苦心！

十三郎的衣袂无风自扬，他鼻翼微翕，圆目微阖，金色的光线从他的指尖传到浮满经文的天幕上，竟带起了点点涟漪，似是触碰在水面上一般。他手指游走过的地方都漾起了片片浮波，他似乎是在向屏障中注入自己的功力一般，只见结界上的波澜愈加汹涌，渐渐地竟泛起了浪花。

　　十三郎的额头冒出了豆大的汗珠，随着鼻尖上一滴汗珠的滑落，结界也终究承受不起那愈加起伏的波澜，倏地破碎开来，原本被经文映照地金黄的天空猛地暗了下来，天幕就这么消失了，偌大的芦苇荡里只剩下望归手中的鲛珠散发出的珠白色光芒。

　　玉竹不禁惊叹：“十三郎好生厉害！这样巨大的结界都能破解!”

　　“嘁！那老妖婆想拦住大爷我，再活一万年吧！”

　　“十三郎还是不要这么口无遮拦的好，若是再让那流月老祖听了去，说不定又要生气了……”玉竹好心劝慰。

　　“我才不怕她！上次从她手里逃了出来，这次我也不信她还能困得住我！”

　　一旁的三个人听了都万分无奈，这骄傲自满的小狐狸，什么时候才知道收敛二字怎么写？

第十章朝昔

　　没了困住他们几人的菩提轮，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原本一望无际的忘川蒿里渐渐走到了头，抬眼望去，远处不远一座巍峨高耸的城池映入玉竹眼中。似乎是座都城的样子，趁着朦胧的月色，隐约看见城墙中重楼叠阁、驭云排岳。

　　望归一行人走近那巨大的朱门，只听见不知哪里传来低沉巨大的说话：“站住，城中已经宵禁了，你们莫非还要犯禁不成！”

　　玉竹四下寻找那说话声的来源，抬头一看，只见头顶两个身型巨大的守卫端着手臂粗的三叉戟正站在城门上，怒目圆睁。

　　“啊！”玉竹不禁轻呼出声。

　　两名守卫均有三四人高，光脚腕就有玉竹的腰那么粗，他们均是赤身裸体，仅在腰间围了两块粗麻布，身上布满了复杂古旧的符文，看上去诡怪异常。玉竹定睛一看，两个守卫头上还长了粗短尖利的犄角，其中一个是独眼，另一个却长了三只眼。

　　望归俯身一揖：“在下酆都虚烟堂主人，望归。特来拜访流月老祖，还请放行。”

　　两个守卫闻言，面面相觑。

　　“虽然没听说过这个人，可他竟然是老祖的客人，不放行的话，老祖怪罪下来怎么办？”独眼守卫抬起巨大的手，挠了挠没几根头发的额头。

　　“没准是骗子也说不定，还是等到明天再去通报吧。”

　　“我看他不像骗子，还是放行吧。”

　　“我看他就像骗子！”

　　“我看不像！”

　　“像！”

　　“不像！”

　　“像！”

　　城下的一众人看着城墙上吵的不可开交的两个巨人，果然魔界的守卫都是如此蠢笨！十三郎忿忿地想。

　　望归从随身的包袱里掏出一张边角已经泛黄的信笺，虽然看上去旧了些，可上面精致的纹样和稳妥流畅的文字还是透露了它不凡的出身。

　　望归清了清嗓子：“咳咳——两位，在下真的不是骗子，这里是流月老祖五十年前寄给在下的信笺，里面说道让在下来拜望她，在下只是来的迟了些罢了。”

　　城门上的三眼守卫用手指一点，信笺从望归手中浮起，飘至他们面前。

　　“还真是老祖的手迹”三眼守卫放下信笺，从腰中解下一块巨大的青铜腰牌，连同信笺一起还给了望归，“你们拿了这块手牌就快点进城吧，如果有巡城守卫拦住你们，给他们看着腰牌，他们就会放行了。现下老祖已经睡下了，你们找个地方歇脚，明天一早去拜见就是。”

　　望归点头：“多谢。”说罢，带着身后的三人进入城中。

　　身后依稀传来两个守卫的争吵声。

　　“我说什么来着，他们不是骗子！”

　　“你没说！”

　　“我说了！”

　　“没说！”

　　“说了！”

　　……

　　玉竹身旁的十三郎轻蔑地哼了一声：“嘁、真是愚蠢的守卫，连主人伪造的拜帖都看不出来！真是什么样的主人有什么样的奴仆，像主人如此英明神武、风流倜傥，当然也能有我这么英武挺拔、器宇轩昂的仆人了！”

　　玉竹无奈地看了看十三郎弱不禁风的身型，真是不知道这只狐狸哪里来的自信。

几人信步走在空阔的街道上，路面是由平整的大块青石铺就，在月辉的照耀下泛着淡淡的青光。街道两旁的房舍鳞次栉比，如今已是宵禁的时辰了，街道上空无一人，只剩下家家户户挂起的各色街灯，十分暖目。

　　玉竹看到前方牌楼旁有一间名曰“福临”的小客栈，门前的两挂红灯笼上写了“今且住店，明朝行路”八个大字。

　　“先生，那边有家客栈，不如我们今天先找个地方歇息了吧”玉竹指着客栈说道。

　　“嗯，也好。”望归说罢便向福临客栈走去。

　　几人叩了叩客栈的木门，很快便有店小二开门将几人迎了进去。商量后分好了房间，望归与十三郎合住一间，玉竹一间，泰逢一间。

　　玉竹进到房间后，只觉浑身酸软，方才在忘川蒿里走了不知多久的路，加上同其他几人一起，到不觉得多累，现下洗漱完毕，躺在床榻上才发觉脚底已经磨出了两个水泡。

　　玉竹阖眼侧卧，桌上的一盏小灯发出温暖的橘色光芒，映的玉竹十分困倦，她原本还在想不知明天将会看到的流月老祖究竟是何模样，可是想着想着，只觉眼皮愈加沉重，坠入了梦乡……

不知是什么时辰了，玉竹迷迷糊糊中仿佛听见有人叩门，于是下床开了门。

　　“原来是先生与十三郎啊，我睡了这么久吗？”玉竹一边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边问道。

　　望归还是那白衣白发，一双笑眼中带了精光：“准确的说，玉竹你还在睡。”说罢，望归伸手指了指玉竹身后。

　　只见床榻上躺着的，不是玉竹她自己是谁？！

　　“啊！我、我怎么会……”玉竹吃惊之下，不知所措地问道。

　　十三郎也一脸困倦地解释道：“只是魂魄离体罢了，玉竹放心吧。”

　　“魂魄离体？我们……是死了吗？”

　　望归拉起玉竹一边往门外走着，一边说道：“不是啊，只是让你的生魂暂时离开你的身体而已。”

　　“为什么要让生魂离开身体呢？”

　　“因为我们现在要去的地方，肉体过不去。”

　　“肉体过不去？！”

　　望归神秘地一笑：“玉竹一会儿就知道了。”

“先生，我们现在是在月池吗？”

　　望归摇头：“我们现在身在魔界的都城，月池还在前方，在那流月老祖的府邸中。”

　　“流月老祖的府邸？”

　　“嗯。”

　　玉竹冷汗：“不是说明天才会去拜访流月老祖吗？

　　望归脸上现出一抹诡笑：“我们先去探探路，省的明天出差错。”

　　“那泰逢不与我们一同去吗？”

　　“他去也帮不上忙，还是让他在客栈睡觉好了。”

　　圆月高悬，街衢寂静，空荡荡的街道上只有他们三人的脚步声。他们穿街过坊，也没有遇见城门守卫口中的巡街士兵。

　　几人站定在一座府邸前，只见面前朱门高耸，崇阁巍峨，伏兽庄严，砌筑斗拱，显得古朴厚重。

　　望归又掏出那块黑布，往墙上一贴，再抬起时又是那仅容一人通过的小门。

玉竹不禁问道：“先生、上次你就用这黑布带我们进去了林家府宅，这黑布究竟是什么东西？竟如此神奇。”

　　望归抬手摸了摸泛着月光的布料，眼中难得地闪过一丝异样的神情：“这是很多年前一个故人送给我的，是他自己做的法器，世间只此一件，他还没来得起取名字就走了，因此它也没有名字。”

　　三人进入小门内。只见流月老祖府邸中重廊复殿，青松拂檐，玉栏绕砌，花林曲池，看的玉竹眼花缭乱。

　　穿过蜿蜒绵长的回廊，峰回路转间一道飞瀑如白练般飞流而下，溅起水潭中的水珠折射出苍穹中的一轮弯月，带起丝丝雾气，配上那水潭边佳木葱茏的一带翠障，当真如蓬莱仙境一般引人入胜。

　　飞瀑下汇聚成一片幽碧的水潭，色如碧玉，深不见底。玉竹透着雾气仔细一看，水潭两角细尖，形状正如那天幕中的弯月，正是那闻名许久的月池。

看着眼前衔山抱水的美景，玉竹轻声问道：“先生，这月池不是本叫‘枫谷月池’吗？怎么不在枫谷之中？”

　　“枫谷是流月老祖儿时的小字，因为她自出世起就住在这月池旁，后来魔界迁都，她便在月池旁盖了这偌大的府邸。因此坊间便将月池冠以她的小字，叫做‘枫谷月池’了。”

　　十三郎自从客栈出来后便一直沉默不语，一黑一白两个眼仁儿骨溜溜地转，不知道在防备些什么。

　　“主人、你不觉得今晚的月池有些………过于沉静了吗？”十三郎有些后背发毛，总觉得暗中有人盯着他的感觉。

　　“唔，好像是有那么一点。”

　　“主、主人……我们还是走吧，这老妖婆的府邸真是慎人。”十三郎颤颤地说道。

　　“怎么？十三郎怕了？”望归笑眼一眯，问道。

　　“嘁、我才不怕。只是那生魂离体太久只怕不好，还是让玉竹早些回去休息吧。”

“哦？那让玉竹一人回去就好了呀。”望归笑道。

　　“她、她不识得来时的路……”

　　玉竹及时地发话了：“我认识的，我可以自己一个人回去，十三郎不用担心。”说罢，玉竹向望归眨了眨眼，俏皮地一笑。

　　十三郎痛苦地揉脸：“玉竹你……好、好吧，那我们再呆一会儿。”

　　三人在偌大的府邸中转了一圈，曲径通幽，雕花绣槛，山水亭阁皆是精心设计过，放眼望去那树杪之间一片清溪泻雪、石磴穿云。这流月老祖的府邸果真是奢华无度、铺张奢靡。

　　望归边走，边在院子的四个角上埋下了几枚玉石、古钱什么的小玩意，还在边上撒上香灰、白芷粉末，看的玉竹一头雾水。

　　绕了一圈，又回到了来时在月池旁的入口，望归从随身的包袱里掏了掏，掏出一块灰白色的块状物，放在玉竹手中，吩咐道：“玉竹，这块糕点你先收着，明天我们再来这里的时候一定要带在身上。”

　　虽然不明就里，玉竹还是点头应允。

　　掀开黑帘，三人从墙中鱼贯而出，沿着原路又回到那挂着大红灯笼的福临客栈。

　　回到那简陋客房的玉竹一头扎进自己的身体里，睁开眼睛，自己还保持着睡前侧卧的姿势，似乎刚才在那华丽府邸中的不过南柯一梦。

　　望着桌上的一豆孤灯，玉竹昏昏沉沉地，只觉困倦难耐，又一次坠入沉眠………

深秋时节，虽是寒风微微，但那河岸边依旧如春日般，当真是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

　　望归一行四人头顶暖阳走在喧闹旖旎的魔都中，身旁经过的各色人群与商贩让玉竹看花了眼。与酆都那容纳了六界生灵的鬼城不同，魔都中大多还是魔界生灵，他们大多幻化成人形，乍一看竟与人界里寻常的都城一般。

　　玉竹望着刚经过身旁的绝色女子，讶异地问道：“先生，为何这魔都里的女子都是如此顾盼神飞，腮凝若新荔，肤白如鹅脂。可是男子却大多丑陋不堪，鼻歪眼斜？”

　　望归抬头看了看身旁走过的一名丑陋男子，笑道：“因为传说那流月老祖年少时曾被一貌美男子伤了情意，终日以泪洗面，身形消瘦，魔王护妹之情甚笃，一怒之下便下令这魔界生灵中，凡是男子，再也不可幻化出貌美的人形，违者堕入修罗劫，永世不得出。”

　　“修罗劫？”

　　“修罗劫是魔界中的炼狱。”

　　“这样啊，可是上次先生不是说十三郎夺走了流月老祖的……”玉竹说着，偷瞄了瞄不远处正被一小吃摊吸引的十三郎，压低声音问道。

　　“难道那貌美男子指的可是十三郎？”

望归笑道：“哈哈，我也希望那男子是十三郎，这样就再也不用吃他做的炸老鼠了。可惜不是，那男子来自人界，而且据说这段故事发生的时候，流月老祖才不过百岁年纪，那可真是许多万年前了。”

　　说话间，天空中飘起点点细雨。

　　烟雨蒙蒙、雾色如烟，身旁的匆匆行人早已在忙乱间找到了躲雨的屋檐，街上只剩下寥寥数人。望归白衣白发，丝毫不介意衣衫被细雨打湿地走在空阔的长街上。不肖半刻，几人来到流月老祖的府邸。

　　因为早上在客栈会账时便让泰逢送去了拜帖，现下朱门前一名衣着华美的侍女早已迎候在门口。

　　见到不疾不徐走来的望归一行人，侍女俯身衽为衣袖，行了一礼：“老祖已等候望公子多时了，请公子跟随奴婢入府。”

　　望归点头道：“还请姑姑带路。”

　　身后的玉竹很奇怪，她拉了拉身后十三郎的衣袖：“那宫装女子看上去同我一般年纪，怎得先生要称她姑姑？”

十三郎轻声回答道：“那是那老妖婆近身的四名侍女之一，名叫芙葵，因为跟随老妖婆时间久了，资历也老，于是府中上下皆称其为‘姑姑’。”

　　从正门进到府中，绕过白玉台矶雕龙影壁，昨晚几人从后院的月池旁开了个小门进来，也未曾到过前院，仅在后花园转了一圈就出去了。今次正大光明地从正门进来，眼前的雕梁画栋、崇阁巍峨，当真是极尽奢华之能事。

　　在芙葵姑姑的带领下，几人出庭过池，途径楹舍几多，皆是层楼高砌，玉栏绕砌，路旁翠竹遮映，萝薜倒垂，将每条小径都遮掩得绿荫葱葱，阴凉舒爽。

　　九色鹅卵石漫成的石子小径，穿林过廊，绵延悠长。

　　芙葵将望归一行人带至一华美临水的三层小楼，玉竹抬首一望，朱门正中悬着一方通体乌黑的虚白匾，匾上以苍劲有力的笔法写了“文冠普象”四个大字。

玉竹举目环顾大厅，但见里面崇光泛彩，金碧辉煌，连那青金的地砖每一块都以翠玉镶边。屋中立着一架乌木堆漆绘缠枝屏风，两旁的木制搁架上摆满了各色宝物，玉竹看到望归从踏进这大厅的时候，一双笑眼就眯的只剩下两条缝，眼中满带着都是商人的狡黠与贪财。

　　屏风后的月影纱帘随风飘动，隐约可见一身形窈窕的女子侧卧在华贵的木榻上，身旁的三位侍女拿着巨大的羽扇，缓慢地给她扇着凉。

　　玉竹猜测，那应该就是传说中的流月老祖。

　　芙葵将几人引至屏风前，垂首说道：“还请望公子稍候。”说罢，绕过屏风，走至那优雅的女子身旁，轻声说道：“老祖，望公子与金桃公子到了。身后还跟了一男一女。”

　　女子摆手：“知道了。”

第十一章流离

　　看着屏风后高贵而优雅的身子，望归微笑，俯身敛衽为礼：“老祖，真是许久不见了。”

　　流月远远地隔着屏风道：“确实是很久没有见到杜枫了。上次见面似乎还是五十年前，你这风流倜傥的样子竟未曾改变半分。”

　　望归笑道：“老祖过誉了。”

　　流月老祖的声音听上去十分年幼，玉竹透过屏风望过去，看她那身形也是窈窕少女的身段，实在想不到她竟然如此年纪了。

　　“十三郎，还是不打算跟我说话吗？”流月淡淡地问道，语气中不带任何情绪。

　　十三郎恨恨地跺了下脚，幽怨地抬头看了望归一眼，气鼓鼓地说道：“十三郎拜见老祖。”

　　“如果没记错的话，十三郎明年暑夏似乎就要渡劫了呢。”

　　十三郎把头撇到一旁，盯着脚下不说话。

　　看着还是小孩心性的十三郎，流月倒也不恼，反倒笑了：“小狐狸就是好玩。”说罢抬起纤纤玉手，指了指望归身后：“不知杜枫身后的是什么人？”

泰逢抱拳揖了一揖：“在下泰逢，乃天界一小仙，特此拜见流月老祖。”

　　“有意思，杜枫你连天界的神仙都带来了，下次莫不成就是天帝他自己了？”说罢向着玉竹的方向努了努嘴，“你叫什么名字？”

　　玉竹赶紧低身一福：“小女子姓孟，名玉竹。”

　　“玉竹探花随缘聚，竹露庭间天籁曲。倒是个清幽别致的名字。”

　　流月老祖身旁的两名侍女放下手中的羽扇，上前来将屏风搬至一旁，玉竹这才看见前方金玉榻上的流月老祖。

　　流月老祖一袭淡白芙蕖色华衣裹身，裙角上绣了大朵或开或闭、或曲或直的水芙蓉。身侧的裙幅熠熠生辉如碧空晴雪，倾泻于地。月白色的鲛绡轻纱披帛被她轻轻挽在臂间，露出线条优美的颈项与玲珑有致的身姿。

　　只见她颌首之间，眉如墨画，面若桃花。鹅蛋脸庞上两枚转盼多情的丹凤眼，眼波流转间似喜非喜、悠悠含情。当真是美人如花，肤白若凝脂，唇红似艳莲。就连从不为女色所动容的泰逢，见了流月老祖也是恍然若痴。

四位身量窈窕、面容出挑的侍女端来香茶，几人这才拘束地坐下喝茶。

　　望归捧着茶碗浅呷一口，笑道：“老祖这里的茶就是清香雅致，用雪水、松实、梅花、佛手配的‘三清茶’，入口回香，令人灵台清明，再无倦怠。”

　　一旁的十三郎端起茶碗“咕咚”吞了一口，咂了咂嘴，满不在意地低声说道：“嘁，有什么好的，比主人平时喝的差远了。”

　　流月老祖侧卧在美人榻上，懒洋洋地看着望归，说道：“若是没记错，杜枫今早让人送来的那个拜帖，似乎是我五十年前邀你来时寄给你的信笺。不知什么事情让你在路上耽搁了五十年？”

　　望归一边喝茶，一边说道：“萝藦姑姑扮的老祖虽然外表看不出破绽，可眉眼间还是少了那么一分娇媚。”

　　话音刚落，只见床榻上的“流月老祖”眼中抑不住的讶异流溢而出。

　　站在东南角的绿衣侍女放下手中的羽扇，冲着榻上的“老祖”挥了挥手，只见榻上的“老祖”低头退下，等再出来时竟与那绿衣侍女长的一个模样。

　　第一个绿衣侍女眨眼间便变了模样，还是那张眉目生情的俏面，玲珑有致的身姿透过一身绫罗现了出来。她转身往美人榻上一靠，举手投足间十足的媚气，看的玉竹竟生出十分的自卑来。

“几十年不见，杜枫还是这样好的眼力。”流月笑靥嫣然，目转流光。

　　望归略一拱手，笑道：“老祖过誉了，萝藦姑姑终究是年轻，学不出老祖身上那浑然天成的娇媚。”

　　流月低头轻笑：“不愧是奸猾狡诈的商人，冲你这一张利嘴，我都得多花不知道多少金银出去。”

　　说罢流月从真正的萝藦手上取过茶碗，轻尝一口，问道：“杜枫此番前来，可是有事相求？”

　　望归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再看时还是那一双笑眼：“真是什么都瞒不过老祖的一双慧眼，我此番前来，却是遇到了棘手之事，但我是有备而来。老祖不愿听听我带来的消息吗？”

　　流月美目微阖：“说罢。”

　　“我找到了那人这世的转生寄托。”望归又掏出了那把竹骨折扇，扇了起来。

　　原本在美人榻上侧卧的流月闻言，起身坐了起来。她从一旁的侍女手中取过丝帕，不经意地擦了擦额头上渗出的细密汗珠，问道：“当真？你可曾去探望过他了？他这世姓甚名谁？哪里生人？”

　　流月这一连串的问题问的望归不知从何答起，他微摇了摇头：“我只知他这世投到了个寻常人家，姓秦，名御衣，在淮水龙首山旁的一个叫流离镇的地方。我本打算十月四日鬼集过后就去人界找他，可谁知在那之前遇到了些棘手的麻烦，无奈之下只得提前来找老祖，还望老祖能助我一臂之力。”

　　流月老祖端过侍女手中的茶碗，喝了口茶才将心中的激动之情暂且压下。她不禁叹道：“罢了，你我定下这盟约也有数不清的年头了，每过百年你都依照誓约从人界找寻那人现世的投胎寄托，也好，如今就当是我对你的报答吧。”

望归颌首：“多谢老祖。”

　　“不知你要我如何帮忙？”流月问道。

　　望归将泰逢被食梦的故事娓娓道来，流月听完娥眉微蹙，如有轻烟缭绕。

　　“还请老祖请出旋龟的神智，用它高明的占卜之术，帮我找寻那食梦貘的踪迹”望归说道。

　　在一旁如蔫头菜一般的十三郎闻言，倏地抬起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不、不行，绝对不行！主人！你不要命，我还想活着啊！”

　　流月也微摇了摇头：“杜枫，这确实是棋行险招，以我现在的功力还是压制不住旋龟的神智，它若出来，只怕……”

　　“还请老祖相信在下，我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望归说道。

　　十三郎依旧是那副抵死不同意的神情，而一旁的玉竹与泰逢则是一头雾水，完全听不懂那三人在说些什么。

　　最后，在望归的坚持下，几人穿廊过坊，途径一金辉兽面、彩焕螭头的两层木楼，望归不禁轻笑：“时间真如白驹过隙，眨眼间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在下仍旧还记得当年与老祖在这松月阁中挑灯夜读的日子。”

流月抬眼望了望道旁的木楼，心中感慨万千：“是啊，那时候我们都还年轻。杜枫，你可还记得那年夏夜，你倚着围栏，做的那首诗？”

　　望归薄唇微动，说道：“竹影拂映小轩窗，花好却愁淡无香。”

　　流月接过了下半句：“多情只待心自暖，幽窗棋罢指尤凉。”

　　话音渐落，和着不远处的潺潺流水声，二人均不再言语，似是沉入了以往的回忆中，蓦然间流月略带惆怅地说道：“杜枫，什么时候，再陪我去那里下一盘棋吧。”

　　望归点头：“好。”

　　玉竹不知望归与流月老祖之间发生过怎样的故事，但是她却被那诗词中淡淡的忧愁所打动，不知不觉中停下脚步，脑海中回响着方才流月的声音：“多情只待心自暖，幽窗棋罢指尤凉……”，这是何等的哀愁才能写出如此清寂幽冷的诗词来。

　　十三郎回头发现玉竹一人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松窗翠竹，不禁开口催到：“玉竹，快点跟上，迷路了可不好！”

　　玉竹这才回过神来，指尖拂过眼角，竟带下了两滴晶莹的泪花。不知不觉间竟被那诗词中的哀愁所打动了呢……

　　峰回路转间，几人来到那月池边，飞瀑依旧是如昨夜般飞溅而下，溅起的点点雾水在阳光的照耀下映出了一条虹彩。

望归走到玉竹身旁，伏在她耳边，喷出的热气吹得玉竹的耳朵直痒痒。他说道：“玉竹，可还记得昨夜我给你的那块蒙桑糕？”

　　玉竹微微点了点头。

　　“一会儿会有个十分危险的怪物出来，但是不用怕，我说扔的时候你只需看准那怪物的嘴，将蒙桑糕扔过去即可。”

　　“好。”玉竹应允。

　　“若是那怪物不受控制，我会引发昨晚布置的结界困住他，你与泰逢先从小门离开，回到客栈等我们。”说罢，望归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墙角，还是昨晚他们进来的地方，不知道望归什么时候不知不觉地把黑布又贴了上去。

　　“先生？”玉竹轻声问道。

　　“嗯？”

　　“那怪物......会很危险吗？”

　　望归一双笑眼在彩虹的映照下，格外晶莹透亮。他摇了摇手中的竹骨折扇，笑眯眯地说道：“不会。”

　　“玉竹是在担心我吗？”

　　玉竹略点了点头，面上红晕飞现。

　　望归看了看一旁正对着泰逢窃窃私语的十三郎，笑道：“不用担心，这世间......能对我有危险的人不多，但是它绝不是其中之一。”

　　“好，玉竹相信先生。”

说罢，玉竹与泰逢依照吩咐在月池旁站定，流月、望归与十三郎则站在月池的另一边。

　　流月还是那一袭月白绣水芙蓉长裙，逶宽大裙幅逶迤身后，优雅华贵。三千青丝松散地披撩了一些，一支梅花青玉簪将那墨色长发简单地绾了个碧落髻。她驻足月池前，目不转睛地盯着水中雾蒙蒙的倒影。

　　只见她抬手拆下头上的玉簪，一头青丝水瀑般倾泻于她细润如美玉的肩胛上。

　　流月将玉簪对准自己的中指，猛地扎了下去。

　　身后的四名侍女齐齐惊呼：“老祖！”

　　“我没事，别大呼小叫的。”

　　流月将被扎破的手指挤出一滴鲜血，奇怪的是，她的血竟不是鲜红色，而是紫黑色。她将挤出的鲜血滴进月池中，随手把玉簪扔至一旁。

　　不远处的十三郎急的咬牙跳脚，他依旧在不停地追问望归：“主人，非要让那个老妖婆出来不行吗，上次我可是差点就回不去了，主人你真的一点都不担心十三郎的安危吗主人？”

望归笑眯眯地扇了扇折扇：“十三郎上次不是那般英勇神武地逃脱了吗？”

　　“可是这次也许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十三郎咬牙切齿地看着不远处的流月。

　　“我相信十三郎的能力。”

　　“主、主人.........”已变回狐狸的十三郎低头拭去眼中的泪花儿，壮志凌云地说道：“十三郎一定拼尽全力保护主人！”

　　望归看着心性如此单纯的小狐狸，意味深长地笑道：“那就拜托十三郎了。”

　　滴入水中的血液很快便四散开来，渐渐地那一丝紫黑色也与清澈的池水化为一体，消融不见了。玉竹盯着池水，不知怎么的，从流月老祖将血液滴入池水的那个瞬间，玉竹便感受到了一股若有似无的压迫，总觉得心慌意乱，似乎那池水中有什么恐怖的东西即将出现一般。

　　忽然间，在最后一丝血液也变得透明不见的时候，池水突然沸腾起来，巨大的水泡飞溅起无数的水珠，打湿了流月的拖地裙摆，连她那一头青丝也被沸腾的池水溅的湿润起来，她却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回头看了看身后摇着折扇的望归。

　　白衣白发的望归对她眯眼一笑，无声地说了句什么，远远地，玉竹看他那口型似乎是在说：“去吧，我一直在这。”

流月望着眼前沸腾的池水，毅然决然地走了过去。令人惊奇的是，随着她一步一步踏进池水，沸腾翻滚的池水竟分开两旁，让她走过。池底似乎是有个阶梯，流月老祖的身影愈走愈低，渐渐地看不见了她的身影。池水在她身后又流动了起来，覆盖了她走过的足迹，渐渐归于平静。

　　望归此时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个青色的果子，啃了起来。一旁的十三郎急的原地打转，四条金黄色的大尾巴随风摆动，只听他嘴中不停地默念道：“完了、完了......她要出来了，这次真的完了......”

　　玉竹不明就里，却又不敢走过去询问，只好轻声问了问身旁一样一头雾水的泰逢。

　　泰逢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望兄这次究竟在耍什么把戏，不过既然他说没有危险，我自然信他。”

望归吃完果子，抬首看了看天空中朦胧不清的太阳，喃喃自语道：“差不多是时候了。”说罢，又拿出那把竹骨折扇，扇起了凉。

　　话音刚落，月池中的池水又如方才般沸腾了起来，不同的是，这次的池水翻滚起来不再清澈透明，而是一潭深幽不见底的碧色。玉竹目不转睛地盯着池水，时不时又抬起头来看看那边扇扇子的望归，她抬手摸了摸口袋里的蒙桑糕，轻轻握在了手中。

　　碧绿的池水渐渐地分开了一道小径，只见一道绿色的身影从潭中一跃而出，冲着小狐狸就去了。玉竹还未看清那绿衫少女的面容，便听她口中喊道：“死狐狸！你还敢踏足我魔都，当真是不想要你的小命了！那我今天就成全你！”

　　她手持一黑金短剑，对着十三郎就刺了过去，玉竹虽不懂武行身法，却也看得出来这绿衣女子出手狠辣、每一剑都刺向致命之处。

十三郎反应奇快，他身形一闪便躲闪开来，口中还不忘回骂道：“老妖精！臭疯婆！上次你就没能困住大爷我，这次你不如早早投降，我还能放过你一马！”

　　“我呸！臭狐狸，我要扒了你的皮喝你的血！再把你的狐狸毛做成裘袍天天穿在身上！让我投降？你回去再跟望归修炼几千年再来吧！”女子将十三郎逼至月池旁的一座假山之上，她玉足轻踏巨石，一跃之上，一人一狐又厮打起来。

　　玉竹看的目瞪口呆，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了，快到她至今还未曾看清过那碧衣女子的面庞。玉竹余光瞥见角落里的望归收起手中的竹骨折扇，双手合十，将折扇横于手中，口中念念有词。

　　只见花园四角“腾”地升起四道金光，直冲云霄。玉竹细看之下才发现那四道金光原来是四条金龙。金龙神气活现，在空中盘旋飞舞，渐渐飞向一处。四条金龙带起的金光渐渐合拢至一起，刚好结成了一个金色的结界，将几人罩在其中。

结界结成之时，绿衣女子的动作逐渐慢了下来。玉竹这才看清，不是方才的流月老祖是谁？只是虽然五官身姿与方才的流月老祖看似一样，可眉眼间却少了那份妩媚妖娆，反而多了些凌厉与隐忍。

　　流月老祖似乎感受到玉竹在盯着她看，她猛地回头，二人四目相对，玉竹顿觉四肢冰凉，似乎僵住一般再也无法动弹。一股带着恐惧与幽怨的寒气从脚底升起，渐渐盘旋向上，逼近她的灵台。

　　“玉竹！快把蒙桑糕扔给她！”望归猛地一喊，才将玉竹从那被定住的感觉中解救出来。她握紧手中的灰色糕点，使足了力气向流月老祖扔了过去。

　　她似乎内心十分不情愿，一脸痛苦却又不得不做的表情接过玉竹抛过来的糕点，低头就吞了下去。流月似乎用尽力气想要阻止吞咽，最终却无法违背身体的自然动作，面目狰狞地将蒙桑糕咽了下去。

流月猛地睁开眼睛，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似乎十分痛苦、她双手抱头蹲了下去，一边低声嘶吼，一边将身体缩在一起。

　　逐渐地，玉竹惊讶地发现流月老祖的身体起了变化，她的身体越缩越圆，身旁升起了一团若有似无的烟雾，让人看不真切。等玉竹再看清时，却发现流月老祖变了一个模样，准确的说，变得不再是人了......

　　只见方才她蹲下的地方没了流月的踪影，唯剩下一个巨大的碧色乌龟在原地打转、低声嘶吼着。

　　奇怪的是，这足足有三丈大的乌龟却长了一张鸟头，细长柔软的尾巴看着如蛇尾一般，看上去诡怪异常。

“啊！流月老祖竟然变成了一、一只乌龟！”玉竹吃惊之下，脱口而出。

　　乌龟急躁地在地上匍匐，口鼻中喷出白色的水汽，鸟头上的一双眼睛看上去媚灵晶莹，十分熟悉。巨龟似乎是忍受着极大的痛苦，不停地低声嘶叫着，它转头看向一旁的望归，眼中流露出隐忍难耐的神色。

　　巨龟开口了，竟然是初见流月老祖时她那娇媚如水的声音！

　　“杜枫、我要开始施术占卜了，你、你动作要快，我恐怕压制不了她多久了。”

　　“好。”望归点头。

　　说罢，巨龟艰难地转动细长的头颅，回过头用细长的鸟喙从长满青苔的龟壳上扯下一片甲片，似乎取下的甲片给她带来了巨大的痛苦，流月老祖不禁低声咆叫了一声。

　　她抬起一只巨爪将龟甲踩成碎片，足底被锋利的甲片割的鲜血淋漓，她却毫不在意。

　　变成乌龟的流月一边忍受着巨大的苦楚，一边施起那占卜之术。她双眼紧闭，鸟喙一张一阖，低声默念着咒语。

“起！”忽然她低吼一声，前足猛地一踏，地面竟震了起来。玉竹被震地跌坐在地，只见地上的甲片也被震起，在空中漂浮起来却不落下。

　　在巨龟的法术下，悬浮在半空的碎片时而相互吸引、时而相互排斥，它们缓缓地排列、漂浮着，渐渐地竟出现了一个卦图的样式。

　　乌龟缓慢地解读者卦图上的含义：“杜枫、那食梦貘如今正在酆都。”

　　“哦？”望归饶有趣味地听着，手中的折扇又打了开来。

　　“准确的说，它现下正在你的虚烟堂门口。”

　　“什么？！”玉竹与泰逢皆是讶异万端，不禁轻呼。

　　一旁的十三郎听了也是气的跳脚：“早知道如此，我们还用得着如此费尽周折，刚才又差点被那老妖婆薅下两撮狐狸毛！”

乌龟的鸟喙中又喷出一股白汽，它似乎再也忍受不住那巨大的痛苦，仰头长啸一声，四肢再也支撑不住，“嘭——”一声巨响后跌在地上。

　　望归连忙合起折扇，双手结印，原本几近透明的结界一瞬间金光大放！四角的四条金龙在结界上游走着，目光却始终盯着地上趴着不动的巨龟，眼中带着警惕与防备。

　　“泰逢，快带玉竹离开这里！”望归一边对着这边的二人喊着，一边从随身包袱中掏出几张人形纸符。

　　“孟姑娘，我们先走吧，有望兄在，一定不会有事的。”泰逢在一旁轻声劝说道。

　　玉竹点了点头，看向那边对着人形纸符施咒的望归，只见三张白纸剪成的符箓在望归的术法下渐渐如充了气般，变大，再变大。不到半刻功夫，三张纸人变得如真人般大小，均是一身白衣白发，手执折扇，笑眼微眯。四个一模一样的望归站在那里，看上去要多诡异有多诡异。

第十一章芙莲灯

　　巨龟身旁又浮现出方才的碧色迷雾，氤氲中的巨龟仿佛又变回了方才的绿衣流月老祖，只听她大喝一声，周身碧光大放，映的整个结界中都是绿茫茫的一片。

　　“好你个望归！竟然联合流月那个小妖精来算计我！看我今天不取了你的狗命！”话音未落，十三郎一道金光便冲了上去，与绿衣女子缠斗了起来。

　　可是十三郎跟绿衣流月比起来还是年轻太多，一开始他还能勉强招架，还没过几招便开始落于下风。绿衣女子手中的黑金短剑周身带气，还没半刻，十三郎身上便多了几个血道子，可是他却威风不减，回头看了看身上的血污，低声咆哮了一声便有冲了上去。

　　玉竹站在小门前不肯离去，看的心惊胆战，看不出十三郎那只最爱偷懒耍滑的小狐狸竟然也有如此威风凛凛、英气非常的时刻。

　　望归折扇一甩，三个跟他一模一样的“望归”也立即加入了战局。可是纸人就是纸人，虽然能暂时分散绿衣流月的注意力，让十三郎得空缓一口气，却还是抵挡不住那把黑金短剑的煞气。流月三剑两剑挑了出去，便将三个纸人除去两个。

“孟姑娘，我们还是离开这里吧，有我们在这，望兄也不好施展大法术，怕波及到你我。”泰逢在一旁急的满头大汗。

　　玉竹闻言，回首望了望结界中的满地狼藉，眼圈倏地红了起来。她重重地点了点头，与泰逢从小门中走了出去。

　　从门中出到冷寂的巷道中，抬头望向高墙内，但见高耸的围墙也挡不住园中的金光大放。泰逢抬手从门中扯出黑布，小门消失不见。

　　“泰逢！你这是？！”玉竹惊讶地问道。

　　泰逢收好黑布，答道：“望兄说他们自有方法离开，便命我把这小门收起，省的给那妖怪以可乘之机。”

　　他们两人三拐两拐便出了流月府邸的福禄坊，来到宽阔喧闹的长街上。

回到福临客栈简陋的客房中，玉竹坐卧难安。不知道先生与小狐狸怎么样了？怎么这么久还不回来？

　　玉竹一人在房中，透过雕花木窗看向喧闹旖旎的街衢，叫嚷的商贩与行色匆匆的行人映衬得这一间客房更加清冷难耐。

　　因为担心那一人一狐的安慰，如坐针毡的玉竹再也无法在房中等待下去。她准备回到流月府邸，去看看那两人怎么样了。

　　下到客栈大厅，却见泰逢坐在破旧的木凳上，面前摆了几叠小菜，似乎是在等待她。

　　“望兄说的果然没错。”泰逢夹起一口凉菜，放入口中。

　　玉竹不解地问道：“先生说了什么？”

　　“望兄说孟姑娘一定会过于担忧他们主仆二人的安危，急着回去找他们。于是命我在大厅中等待姑娘，势必在你失去理智时拦住你。”

　　玉竹略一踌躇，望归总是如此神机妙算，想必以他的能耐一定会平安回来吧，所以才会让泰逢在此等我。

如此想来，玉竹顿觉方才自己确实是过于鲁莽了。若是真的那么闯了回去，他们还需分身来照看自己，那才当真是愚蠢至极的举动。

　　于是玉竹便在方桌旁坐了下来，与泰逢一同等待那两人的归来。

　　客栈中人来人往，店小二忙的不可开交。这二人却一直坐在那里，直至夕阳西沉，街道上变得冷清寂静。因为提前与店家打了招呼，店小二早就回到里间打盹去了，因为马上就要宵禁，是不会再有客人来住店了。

　　而望归与十三郎还未回来。

　　就连一直都沉着冷静的泰逢也不免心急了起来，背着双手在店里踱来踱去，巨大的虎尾扫在木椅上发出了刺耳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客栈大堂中显得格外尖锐难听。

　　直至明月高悬，银河东升，一人一狐的身影才从街角的阴影中闪现了出来。

回到客栈中，玉竹这才看清，望归还是那一身白衣白发，全身上下与出发去流月府邸前并无不同，一袭白衣还是那般一尘不染。

　　而旁边的十三郎让玉竹不禁轻呼出声。它脚步踉跄，浑身上下的金色皮毛被血污几近沾满，四条尾巴也不再高展，而是低低地拖在地上，尾巴上多了许多伤口，其中一条竟秃了一大块。十三郎的右爪上有一道四寸长的伤口，卷起的伤口露出其中鲜红的血肉，它一路走来，身上的血痕拖了一地，看上去尤为可怖。

　　前脚刚走进客栈，十三郎看到玉竹与泰逢，低低“嗷——”了一声，便倒在地上，不再动弹。

　　玉竹看到如此狼狈的十三郎，急的不禁泪流满面。她匆忙中从自己的裙角扯下了几条碎步，将小狐狸的伤口包扎起来。

玉竹看着昏迷中的十三郎，心中一急：“先生！你怎的也不出手帮帮十三郎！”

　　望归眨眨眼睛，无辜地说道：“玉竹怎知我未曾出手？”

　　“因为先生你毫发无伤，十三郎却受的如此重创，一定是先生又袖手旁观等着十三郎保护你来着。”玉竹摸了摸十三郎受伤的前爪，他昏迷中一吃痛，猛地抽搐了一下。

　　“玉竹眼中的我便是如此卑劣不堪吗？”望归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负手而立。

　　玉竹也顿觉刚才自己太过失礼，连忙低头道歉：“不、不是的......”

　　泰逢见到望归足下有一滩水渍，出言问道：“望兄，这深秋时节你怎的出了如此多的汗？”

　　望归从身上掏出布巾，正是玉竹那是被熊八救起送回虚烟堂疗伤时头上覆着的那枚帕子。望归用手帕擦了擦汗，笑道：“是呢，我也不知为何，就是觉得浑身燥热。哎呀，我要回去洗个澡冲冲凉才好呢。”说罢抬脚便向二楼走去。

　　玉竹这才发现望归的后背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痕，正面看来平整如旧的衣衫，在背后却被割开了许多道口子。望归缓慢地向楼上走去，玉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伤痕累累的后背，顿觉刚才自己实在是太过幼稚了，竟说出那般蛮横无理的话来。

　　一旁的泰逢惊呼出口：“望兄！你这伤口......”

　　望归似乎是十分疲累，连身都懒得转过来。只是摆了摆手，懒洋洋地说了句：“无碍的。”便回房休息去了。

　　泰逢怔怔地盯着地上的水渍，喃喃自语道：“怎么会......”

　　“嗯？”玉竹抱起小狐狸，看到泰逢怔住的模样，问道。

　　“望兄的血液......竟然是无色的。”

　　玉竹这才惊觉，方才光注意那可怖的伤口，却未曾留意他竟然并不像常人般流出鲜红的血液！他一身白衣，后背的伤痕看上去十分抢眼，让人不由自主地就忘记留意血液的颜色。

　　两人看着地上的一滩水渍，这才明白过来，这哪是什么水渍，这明明就是望归背后的伤痕留下的血渍！

泰逢抱了十三郎回屋照料，玉竹也回了房间，却躺在床上辗转难眠。

　　为何流月老祖从月池中出来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如此性情大变？

　　还有那绿衣老祖变成的巨大乌龟究竟是怎么回事？

　　自己与泰逢离开后究竟发生了什么？竟然连先生都受了如此重伤？

　　还有先生的血......怎么会是无色的......难道他竟不是人类？

　　各式各样的问题在玉竹脑海中如走马灯般挥之不去，纠缠了大半夜，直至天将将要亮时，玉竹还是毫无睡意。她干脆起身，吹熄了烛火，走出了房门。

　　一夜秋风起，吹落桂花满地。

　　玉竹披了一单薄的外罩，信步走在客栈后的园林里，看那天边渐渐升起的暖阳，漫天的光辉驱散夜的幽寒，竟暂时忘记了昨夜辗转难眠、困扰万分的各种疑问。

　　“玉竹起得这么早啊。”望归笑眯眯地悄然出现在身后，将玉竹吓了一个趔趄。

　　“先、先生！你走路怎么悄无声息，吓死人了！”玉竹娇声埋怨道。

望归狡黠地一笑，满面春风，笑眼如烟，丝毫看不出昨天受过伤的样子。

　　“明明是玉竹在想心事想的过于专注，没有听到我的脚步声罢了。”

　　玉竹抬眼，今日的望归换下了那一身白衣，穿了一袭墨黑色长衫，上面用五彩丝线绣了一朵格外别致的翠色芙蓉。一头白瀑般的长发垂落身后，用一条黑色缎带松散地系了一系。

　　“先生......你怎么起的这么早？昨晚受了那么重的伤，应该好好卧床休息才是。”玉竹出言问道。

　　望归随手折下了小径旁横溢斜出的一支鹅黄色小花，说道：“玉竹可是忘了？今日鬼市开集，当然要早些赶回去，玉竹不是还要去那集市上寻找石芳古镜的下落吗？”

　　玉竹这才惊觉，这几日与望归、十三郎一起四处奔走，每日都十分充实，差点就忘了自己从人界去那酆都的初衷。

“先生”

　　“嗯？”

　　“昨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流月老祖怎么会忽然就变了一个模样？还变成了一只大乌龟？”

　　“别动。”望归忽然说道。

　　“嗯？”玉竹一怔，还未反应过来，只见望归将手中的小花插入玉竹鬓中，微微一笑：“果然鹅黄色与玉竹十分相配。”

　　玉竹蓦然一下满面通红，低头不语。

　　望归哧地一笑，拍了拍玉竹的头顶，转身离去。

　　回首间他空灵的声音随着风中甜淡的桂花香气远远飘来：“浮生爱恨幽中暗，烟火悲欢两聚散。巧笑嫣然望相护，烟波回绕竹林畔......”

泰逢背着还在昏迷中的十三郎，与望归、玉竹一同回到鬼城酆都。离鬼市开集还有一个多时辰，城中早已是热闹非凡，人烟鼎沸。大大小小的摊位前挤满了各色的鬼怪、妖灵，也有少许的人类。

　　商贩们为了招揽生意简直是无所不用其极，有的做了十几个布招牌，令它们悬浮在空中在人群中来回穿梭，若有感兴趣的客人，拉一拉招牌上的的绳索，悬浮招牌便会带着客人回到摊位。还有的将自己手下卖东西的小厮们都幻化成俊美异常、风流倜傥的男子，以此招揽大批女性客人，看到无数女鬼、女仙们不顾身份，在摊位前抢夺商品只为得到俊男的留意，甚至不惜大打出手，玉竹觉得十分新奇有趣。

　　一行人穿街过坊，刚走进虚烟堂所在的狭窄巷道，便看到虚烟堂的门前百无聊赖地趴了一只小石狮般大小的四脚兽。只见那通体黝黑的四脚兽正无聊地甩着长长的象鼻，看上去无辜又有些可爱。

　　“啊！那、那就是那个吃了我的梦的貘！”泰逢眼睛尖，一眼就认出了它。

四脚兽看到归来的几人，连忙跪地行礼：“在下竹海，拜见虚烟堂望老板。”

　　望归扶起竹海，笑道：“竹老弟客气了，快请进去说话。”

　　玉竹将竹海迎进大堂，端来香茶。竹海端端正正地坐在太师椅上，肚子上的肥肉堆在一起，看上去憨厚可亲。

　　泰逢将十三郎抱回房后也回到大堂，坐在竹海对面，带着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望归站在柜台后一副饶有趣味的表情看着面前各怀心思的一人一兽。

　　“竹老弟的名字起的倒是雅致。”望归浅尝了一口杯中的茶，说道：“唔，今天的清丛飞泡的有点久了，苦了些。玉竹，再去重泡一壶吧。”

　　“是。”玉竹捧着茶盘走了出去。

　　竹海甩了甩柔软的象鼻，面上一红，羞涩地说：“哪里雅致，寻常粗名而已，入不得先生的耳。”

　　“我们食梦貘一族没有姓氏，取名的规则也简单的很，在哪里出生便叫什么名字罢了。刚巧我娘亲怀胎十月的时候在荣华山旁的十里竹林，我便得了个名字叫‘竹海’。”

　　望归笑眼微阖，扇了扇凉：“有意思，我听说食梦貘一族终生云游世间，竹兄族里一定有许多有趣的名字吧？”

竹海用象鼻扇走了一只小飞虫，略一沉吟，说道：“说到有意思的名字……我三姑姥的小表妹得一名叫‘红霞’，因为当时出生的时候她爹娘正在天宫做客，她娘亲有天看晚霞的时候不小心跌了一跤，她就出世了。还有我四表叔，名叫‘凤巢’的。”

　　“不过族里大多数人的名字还是难听得很，比如我爹因为出世时家中正在人界避难，于是只得了个名叫‘陋室’，我爷爷叫‘海缝’，还有我小侄子，叫‘茅厕’……”

　　“噗！哈哈哈哈哈哈………….还有叫这个名字的！”泰逢忍不住捧腹大笑，差点跌坐到地上。

　　竹海羞涩地低了低头，说道：“是啊，所以他一辈子最讨厌的事情就是别人问他名字。”

　　说话间，玉竹捧了新泡的香茶走了回来。

　　望归端起茶碗，品了品，似乎很是满意。他微靠在帐台旁，问道：“竹兄此次前来，可是为了一个梦？”

竹海一怔，一双犀牛眼睁的浑圆，他连忙点头，说道“是、是！望老板果然神机妙算！”

　　原来那日竹海原本在青药山附近觅食，他两个多月没吃到美味的梦了，饥饿难耐。于是看到前来踏青的泰逢与神武罗，便找了个地方躲了起来。

　　“那两人喝了几杯酒后有些迷蒙，我趁机给他们撒了些族内特制的秘药，待他们睡着后，我便吃了那男子的梦。”竹海一边回忆，一边喝了口茶。

　　“我们食梦貘一族靠食梦为生，通常被我们吃掉一个梦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毕竟每个人都会不停地做梦。可是奇怪的是，那日吃掉了那人的梦后，我日日闭上眼睛都会梦到黑夜中翻滚的雷雨和闪电，一道道天雷劈在我身上，将我从梦中惊醒。”

　　竹海痛苦地揉了揉肚子：“从那日吃了梦后我再未睡过一个好觉，一闭上眼睛就是那恍如白日的闪电，吓得我连觉都不敢睡了。我去到人界，找了个现今世上最厉害的占卜师，用我食梦貘一族的秘药求他占卜。谁知他说让我来鬼城酆都，找虚烟堂的望归、望老板，说只有望老板你才能救我于水火之中。”

望归问道：“林老弟所说的第一占卜师，可是一名妩媚的红发女子，人称梦里看花、看尽天下事的柳三娘？”

　　林海忙不迭地点头：“没错，就是那个柳三娘。”

　　望归眯着一双笑眼看了看坐在林海对面，面色青白不定、欲言又止的泰逢，笑道：“林老弟，你可还记得当日被你吃掉梦的那名男子，长的什么样子？”

　　林海一脸沮丧地说道：“唉，要是记得就好办了。那日我饿的头晕眼花，好不容易看到送上门的美食，哪里还记得他长的什么样子。”

　　所谓无巧不成书，在望归的介绍下，林海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泰逢，这才知道那日被他食了梦的竟然是天界行云布雨的神仙。

　　他一听自己偷了神仙的梦，吓得四肢发软，跌坐在地上怯懦地小声说道：“这、这……大仙饶命啊大仙！我真的不是故意吃你的梦，大仙你放过我吧！我家中上有老下有小，我还不能死啊大仙！”

　　面前的泰逢还是第一次受此待遇，他也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快起来罢，我、我也不是什么大仙……你吃了我的梦，我法力尽失，这才找到望兄，求他找回我的梦。”

说罢泰逢向着望归略一拱手：“望兄，现在竹海老弟也在这里了，只要让他将梦还给我，不是就可以了？”

　　望归低头沉思片刻，说道：“话是这样说没错，但是泰逢老弟，你似乎是忘了，他们食梦貘一族以梦为食，就如我们以瓜果蔬菜为食一般自然。那吃下去消化殆尽的东西，还怎么吐得出来？”

　　一旁的林海也是一脸苦恼，他摇着长长的象鼻，懊恼地说：“都怪我这张馋嘴！吃谁的梦不好，偏偏吃了泰逢大仙的梦！这下可闯了大祸了……唉。”

　　泰逢闻言，如遭大祸般瘫坐在太师椅上，怔怔地问道：“那这下该怎么办……”

　　望归喝尽了杯中茶，不疾不徐地说道：“那就只有替你再织一个梦了。”

“再织一个梦？我那含有法力的梦还可以再织出来？”泰逢破涕为笑，急忙问道。

　　“当然可以。”望归说道。

　　“望、望老板的大恩，泰逢真是不知该如何报答！”泰逢俯身敛衽为礼。

　　望归唇边挑起一抹商人的狡笑：“泰兄只当是欠我一个人情便好。”

　　“好、好。”

　　一旁的林海忙不迭地问道：“望、望老板，那我……？”

　　“你的事也好办，能织梦自然也能吞梦。你的问题就是因为贪心，吃了那含有天界法力的仙梦，但是一己妖身又无法炼化，只得日日在梦中受尽折磨。”

　　“还请望老板救我一命……我、我愿以任何代价与望老板交换。”

　　望归眼中闪过一抹精光，说道：“别的我不求，林老弟方才说你用你们食梦貘族中的秘制迷魂药跟柳三娘换来她一次占卜，不知你那迷魂药可还有剩？”

　　事关身家性命，林海不敢有半点含糊，连忙从身上驮的包袱中取出一破旧布包，递给望归：“我这次例假走的匆忙，身上只剩下这些迷魂散了，但是迷倒几十个人还是绰绰有余，还请望老板一定收下！若是不够，等望老板将仙梦祛除后我回家取了再送到虚烟堂来！”

望归笑眯眯地命玉竹收下迷魂散，这才满意地说道：“不知二位听没听说过一个仙家法器，名叫芙莲灯？”

　　林海摇了摇头，甩的象鼻一摇一摆。

　　泰逢略一迟疑，犹豫地说道：“好熟悉的名字……芙莲灯……”

　　一旁的玉竹却如恍然大悟般说道：“芙莲灯！我在慈空方丈留给我的《神兵谱》中见到过！书中说那芙莲灯中的红莲业火与龙族的腹中火有着相同的功效，都可以焚尽世间万物，鬼魅妖灵。而若是将其中的腓腓脂油放置于天界流冰中，冻成的凝脂拉成丝，织做的衣物可以让人美貌永存，永不腐坏。”

　　望归一脸赞许地看向玉竹。

　　泰逢一拍大腿，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我记得以前与神武罗喝茶聊天的时候曾听她说起过，说是天帝在青药山的密宫中千万年来丢失过的东西不过几件，而那芙莲灯便是其中一个。先前从未在意，方才听孟姑娘说起，才回忆起来。”

　　玉竹不禁问道：“从天帝的密宫中丢失？那我们上哪里去找？”

　　望归神秘地一笑，伸了个懒腰，说道：“门口就放着现成的集市，当真是天助你啊泰逢老弟。”

　　就这样，望归带着玉竹与林海，扛了一张方桌，一块木牌，来到喧闹的集市，挑了个僻静的角落，支起了摊位，而泰逢则被留在了虚烟堂中照看还未醒来的十三郎。

秋风瑟瑟，却挡不住鬼城内的人烟袅袅。

　　正是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待北市最高的宣德牌楼上挂着的两串千响红爆竹被点响后，为期三日的鬼市才算正是开集。虽说开市前就有许多商贩开始了各种交易，但是更多的人还是愿意等到正经日子，图个吉利。

　　望归正端坐在树荫下的一张小小的梨木方几前，喝茶扇凉，手里举着一本破旧的古书，读得津津有味。方桌旁插着一半人高的木牌，上面用乌墨在麻布上写了“芙莲灯下梦落尽，逍遥坊前指扶琴”几个大字。而一旁的林海则百无聊赖地趴在阴凉下，眯缝着眼睛打盹。

　　玉竹出门后便被望归推了出去，让她尽管去找石芳镜的下落，别的暂且不用担心。

　　走在人烟鼎沸、笑语喧哗的繁华街道上，身边形形色色地挤满了各界生灵。有飘着的鬼灵、走着的各色妖灵，被各种神兽驮着的仙家，或美艳无方、或丑陋至极的魔界来客，还有极少数正常的人类。

玉竹边走边看，只觉得所有的东西都是那么新奇有趣。集市上绝大多数的商家做的都是倒卖物品的生意。譬如有一家商贩专从鬼界买来那些无家可归却又不愿入轮回的小奴仆，只肖七十两金一个，生意紧俏得很。还有一家不知从哪里搞来了号称是天帝月宫中的桂花树种，据说种出来的桂花树花开六月，香飘九里。还有的偷偷拉客，专卖龙族偷来的龙蛋……还有各种秘法秘方、早已失传的传世神兵等等，看的玉竹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走着走着，玉竹被一家专卖首饰、香粉的小摊贩吸引了过去。玉竹摸了摸荷包中望归先前给她的金元宝，心动不已。从小到大家中一直是一贫如洗、家徒四壁，玉竹从未得到过任何首饰、妆饰，唯一的一把碧玉流凤簪也早在多年前被抵了出去，才换来那年过年自己和爷爷吃来的一顿饱饭。

　　小贩看到少有的人界少女，早已笑开了花，忙不迭地招呼：“客官来瞧一瞧看一看了啊！上好的玉容粉、流霞粉、紫金芙蓉膏、三世返魂蜜，还可以独家特别调配！更有各色首饰、配饰，走过错过可千万不要错过！”

　　玉竹看着两丈长的木几上摆满了各色精美首饰、香粉，打定主意想要用自己挣来的第一笔钱给自己买一个小礼物。

“客官看看这个！用来上好的芙蓉膏，十八道工序纯手工打制，用来早晚匀面，包您不出一个月，那皮肤绝对吹弹可破！还有这个，用天界王母娘娘的蟠桃花酿的花蜜调制的千香粉，用来扑脸，寒冬三月都能引来小蜜蜂围着您转！”看着眼前吐沫翻飞、手舞足蹈的妖界小贩，玉竹除了感到新奇，还觉得十分有趣。

　　忽然间，玉竹被那边隐藏在各色玉佩中的一个小小铜铃吸引了注意力。

　　那是一个金黄色的小巧铜铃，铜铃上刻了个活灵活现的小龙，在云海中上下翻飞。铜铃两旁用五彩缎带编织的系带系了起来，看起来十分精致。一定很适合小狐狸，玉竹想着，不禁莞尔一笑。

　　“请问，这个铜铃多少钱？”玉竹捧着铜铃，问道。

　　只见那小贩黑溜溜的眼仁儿一转，面带精光地说道：“客官真是好眼光！这铜铃是用那东海边昆吾山上特产的赤铜打造的，那赤铜可是十分难得啊，所以这八宝铃可能会比台上其余的首饰要贵那么一些……这样吧！客官我看咱们真是有缘，贵了我也不收，给三十两金，这个铜铃您带走！客官您看怎么样？”

　　玉竹一听这乱要价的小贩，不禁笑了：“真是巧啊，我前天才从昆吾山蠪蚳小仙那里回来呢，我怎么没听说他那漫山的赤铜哪时候竟变成金色的了呢？”

小贩一听自己乱说漏了陷，赶忙改口道：“啊呸呸，看我这记性！不是昆吾山、不是昆吾山！这是南疆独苏山盛产的黄铜，对对，是黄铜。客官您看着年轻，真是好眼力啊，啊哈哈……”

　　“五两金，卖不卖？”玉竹看着讪笑的小贩，一脸严肃地说道：“依我看这也就是人界最普通的铜而已，给你五两算是给你个面子。反正我也就是看它小巧可爱，不卖也就算了，我再去别家逛去。”

　　小贩闻言，连忙讪讪地低首说道：“卖、卖！狗四！快来收钱了，五两金八宝铃一个！”

　　玉竹捧着铜铃满意地离去了。

　　将西市的集市从头逛到尾，玉竹把每一个号称卖仙家神兵、旷世奇剑的摊位都打探了个遍，没有一个商贩说见过那石芳古镜的消息。玉竹心里惦记着望归一群人的晚膳，只得拿着铜铃回到了虚烟堂。

　　望归已经收了摊，在帐台后坐着喝茶，与竹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十三郎可是醒了？”玉竹回来后第一件事便是询问十三郎的状况。

　　望归摇了摇头，说道：“还没，不过看他的睡相……应该快醒了。”

　　玉竹拎着铜铃走进后院，虽已是深秋，可虚烟堂的小庭院中却郁郁葱葱，花开不谢。推门走进十三郎的房门，没看见照料他的泰逢，玉竹却被小狐狸的睡相逗笑了。

　　只见这浑身金黄的小狐狸睡得四仰八叉，四个爪子被包裹的严严实实也不忘伸的老长，细长的狐狸嘴张的大开，口水流了一地。玉竹拨了拨他的四条尾巴，除了那条秃了一大块的被包扎了起来，剩下的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玉竹将手中的八宝铃轻轻地系在十三郎的颈上，圆溜溜的铜铃配着他金黄色的皮毛，果然看上去十分好看。

　　因为竹海在梦没被祛除前也暂时留宿在虚烟堂中，望归还不忘顺便多收了三十金当做“留宿费”与“伙食费”，玉竹晚上便多做了些。她让脚程快的泰逢去西市买了些新鲜的瓜果时蔬、豆腐肉类，做了一顿十分丰盛的大餐。

　　坐在饭桌上的竹海看着面前摆着的一品肥鸡锅烧云片豆腐、清汤西尔占、三鲜丸子、鹿筋炖肉和清蒸老鸭汤煲云腿时蔬，犀眼瞪得老大，忙不迭地询问：“望、望老板，你这里……可还缺人手？”

玉竹闻言不禁轻笑，她尝了尝老鸭汤的咸淡，问道：“不是说食梦貘一族靠吃梦维生吗？怎么还会对这些尘世烟火有需求？”

　　竹海面上一红，用象鼻卷起一片豆腐，“吸溜”一下吞了下去，咂了咂嘴，说道：“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对这五味的追求，我们还是不能免俗啊。”

　　望归笑道：“其实就是——馋！”

　　竹海羞涩地笑笑，点了点头。

　　吃饱喝足后，竹海主动提出去清洗碗筷。玉竹便于泰逢、望归一同坐在后院的小凉亭中聊天消食。

　　玉竹还在担心昏睡中的十三郎，问道：“先生，十三郎已经睡了一天一夜了，他这样睡着真的没问题吗？”

　　望归手中抓了一把炒的焦香的南瓜子，说道：“十三郎这是在用他的方式疗伤呢，等他伤好了，自然就醒过来了。”

玉竹闻言点了点头，顺便把今天在集市上给十三郎买铜铃的故事与望归讲了一遍，望归听罢，低头沉思一阵，问道：“玉竹说的八宝铃，是什么样子的？”

　　“唔——跟稍大一点的山核桃差不多大小，金黄色的，上面有一条小龙，在云中翻滚。”

　　望归闻言，笑的眼睛又眯了起来。玉竹经过这几日对他的了解，便知他但凡露出这种精明的笑容，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好事，或是又占了什么便宜。

　　“先生，这铜铃，可是有什么来头？”

　　望归不疾不徐地往地上吐了一片瓜子皮，说道：“嘿嘿，我就说玉竹使我们的福星，果然没说错。那群小妖怪见过什么世面，这哪是什么八宝铃，这是龙族的千帘铃。”

　　“千帘铃？”

　　“没错。相传每条龙诞生的时候都是不会飞的，每一条小龙诞生后，龙族的长老都会带他们去到一个地方叫做千帘山，山上挂了上千条祈福的经幢，每一条不会行走的小龙会在族中长老的照看下独自爬上千帘山顶，开始学会在碧空中翱翔。”

　　玉竹还是不懂：“那跟这千帘铃又有什么关系？”

　　“千帘铃是龙族中取虚荒仙境中的明铜打制的宝器，每条小龙爬到千帘山顶时都会被龙族族长佩戴上这千帘铃，因为这铃铛有吸取日月精华为己用的功效，戴上以后的修行会事半功倍。他们会一直戴着这千帘铃，直到自己不再需要外力来吐故纳新。”

玉竹不禁喜出望外：“太好了！这样十三郎就可以在千帘铃的帮助下恢复地更快了！”

　　“是啊，所以我说玉竹是我们的福星。”

　　不知不觉间已日落西山，街上的集市却变得更加热闹，许多昼伏夜出的鬼魅们在夜晚的笼罩下欢快地享受着集市的喧嚣。

　　虚烟堂中的小庭院里笼罩着一层温暖的灯光，除了小狐狸，剩下的几人正吃饱喝足，围炉夜话。

　　玉竹总算逮到机会好好问一问昨日在魔都的事。

　　“先生，现在你总算可以告诉我流月老祖的故事了吧？”

　　望归笑眼微阖，满足地抖了抖沾了瓜子皮的长衫，换了个舒服的坐姿，手捧香茶，将他与流月的故事娓娓道来。

　　原来许多许多年前，流月与望归便相识了。因为家中的关系，望归时常去往流月府上探望她，两人是十分要好的朋友。

　　直到有一日，两人在月池旁玩耍时，流月不慎跌入水中，再出来时却性情大变，变得暴躁、嗜血。年幼的望归不知道流月身上发生了什么，于是被她重伤，就在他奄奄一息的时候，流月的哥哥——现在的魔王及时出现，将六亲不认的流月制服，还亲自送了重伤的望归回府，替他妹妹负荆请罪。

第十二章旋龟

　　后来望归伤好后再去流月府上找她的时候，却吃了闭门羹。不论他如何好言相劝，流月就是不肯给他开门，说是自己出手伤了他，再也无颜面对他了。

　　望归便偷偷藏在流月门旁的树篱中，装作已经离开的样子。流月再开门的时候他急忙冲上去拦住她，将她带进了房间。

　　在望归的逼问下，流月才说出那日性情大变的真相。

　　原来流月的父亲，也就是上一位魔界的魔王，曾是为威望甚高的君主。他一生将术法的追求看的比他自己的性命都更加重要，最后果真成也萧何败萧何，死在了秘术的反噬中。流月刚出生的时候，他偶然得一古籍，上说若将神兽的灵魂与未出满月的孩童以秘术融合至一起，则会获得六道中至高的力量。

　　对于秘术简直疯魔般追求的老魔王自然不惜用自己的亲生女儿来做试验，他虏获来洛水中鸟头蛇尾的神兽旋龟，将旋龟与还未出满月的流月生生合二为一。年少的流月因为法力弱小，时常被旋龟占上风。

后来在流月父亲的指导下，流月习得了对旋龟的压制之法，随着年岁的增长，自身的功力也愈见强大。

　　当初旋龟的灵魂与流月合二为一后，他的龟甲被老魔王扔入了月池之中。旋龟曾以其出神入化的占卜之术闻名天下，因此每次需要请出他的神智进行占卜之术时，都需要流月去到那月池之中，沾染些龟甲的气息，方才能请出杀戮之心甚重的旋龟。

　　然而旋龟出现后，因为其怨气冲天的杀戮之心，加上流月愈见强大的功力，渐渐地让老魔王也难以压制，请出旋龟的次数便越来越少了。

　　知道真相后的望归并没有半分嫌弃之心，他还如寻常般同流月玩闹、嬉戏，让流月感动不已。

　　那一年，老魔王在施术的过程中被饿灵反噬，最后落得个灰飞烟灭，再不能入轮回，而后流月的哥哥顺理成章地继承王位。

　　老魔王的死让流月终日闷闷不乐，望归便带了她去人界散心。

“后面的故事便如坊间传闻一般，流月在人界遇到了那个让她芳心暗许的英俊男子。他们十分相爱，流月不愿隐瞒自己魔界公主的身份，便带了他回到魔都。谁知那男子生性胆小，无法接受自己深爱的女子是非人这一事实，竟然疯了。”

　　“疯了？”玉竹惊讶地问道。

　　“没错，疯了。我只听说他那时疯疯癫癫地跑出流月府邸，自此以后再没出现过。流月第二天派人用尽各种搜寻的手段，都未曾找到他。直到第三天傍晚，他的尸首被人发现在魔都边缘，已经被啃食的不成样子了。”

　　“然后呢？”

　　“流月心中悲恸至极，她怨恨自己，如果不是她那魔界公主的身份，也许那男子就不会死，也许她们就会生生世世恩爱下去。”

　　听故事的几个人闻言，均若有所思的低头不语，不知道各自在想些什么。

　　“可是流月没想到，因为魔界需要她体内旋龟的占卜之术，她是不可以离开月池太久的。从某种意义上讲，她父亲造下的‘恶因’，却要她用一辈子的时间来承担那‘恶果’。”

“流月老祖真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啊。”玉竹伤感地说道。

　　“玉竹为何这么说？”望归饶有趣味地看着眼前听完故事却忧愁万分的小姑娘。

　　“因为她替她父亲承受了如此大的孽债，却毫无怨言，始终那般温柔娴静……唉，她心里一定很希望自己变成人吧……”玉竹一双俏目晶晶亮地盯着眼前一明一暗的烛火，说道。

　　望归淡淡地道：“其实不然。流月始终是个心胸豁达的人，对于强求不来的事，她从不怨天尤人。其实以她的一颗玲珑心，修行佛道，一定能得大成。只是她虽豁达，却始终放不下那一己执念。”

　　“真是矛盾啊……”玉竹叹了口气。

　　夜色渐深，银河东升，连街上摆摊做生意的商贩也都走的走，散的散。泰逢回房给十三郎换药去了，竹海有了望归给的压制噩梦的符咒，连忙回房睡觉去了。藤萝掩映、佳木茏葱的小院中只剩下赏月喝茶的主仆二人。

望归起身伸伸懒腰，打了个呵欠：“时候不早了，玉竹也该回房休息了。”

　　“先生，我还有一事想问。”

　　望归眯了眯眼，懒洋洋地说道：“问罢。”

　　“你说你与流月老祖年幼时便认识了，先生你活在这世上，也有几万年了吧？”

　　望归轻轻一笑，咬了一口手中的芙蓉糕，答道：“几万年吗？我也记不清了呢……活得太久了，早就忘了岁数了。”

　　“你是神仙吗？”

　　望归笑眯眯地看了一眼疑惑的玉竹：“我？我只是个被命运遗忘的小小蝼蚁罢了……”

　　说罢，望归便甩着手摇摇摆摆地上楼睡觉去了。留下玉竹一人对着眼前的莹莹烛火，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第二天一大早，玉竹便被高照的温暖阳光晒的浑身暖洋洋地起床了。刚走出房门，便被眼前冲过来的金黄色大狐狸扑了个趔趄。

　　“哈哈哈哈，我金桃十三郎又活过来啦！那个臭妖婆恐怕还在床上伤的下不了地呢吧！哈哈哈哈哈…….”

　　玉竹愣了半刻，才蓦然反应过来是十三郎重伤痊愈了。

　　她抱起神气活现、上蹿下跳的十三郎，热泪盈眶，“十三郎，你终于醒了，太好了！”

　　十三郎骄傲地抖了抖还抱着纱布的四条大尾巴，挣脱开玉竹的怀抱，“谢谢玉竹送给我的千帘铃，我的内伤外伤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痊愈。”为了表达谢意，十三郎满面绯红地低头蹭了蹭玉竹的手臂。

　　玉竹连忙起身去给重伤初愈的十三郎做早饭去了，十三郎在旁边问东问西，缠着玉竹把它昏睡后发生的事情仔仔细细地讲了一遍。

讲到昨日在鬼市上给十三郎买铜铃的故事时，它抬爪摸了摸颈间挂着的铜铃，问道：“玉竹可打探到了石芳镜的消息？”

　　玉竹摇头，“我准备今日去北边的集市再去看看。”

　　吃过早膳，望归拉着十三郎便出门摆摊去了。

　　玉竹拿了一把瓜子，边走边吃。可是一大把瓜子吃完了，北市也逛得差不多了，还是没见到半点跟石芳镜有关的消息。

　　她一脸懊恼地回到常安里，一屁股坐在望归身旁的小木扎上，托腮不语。

　　望归正百无聊赖地看着街上形形色色赶集的人群，看到玉竹一脸烦闷地坐在旁边，笑眯眯地凑了过去，“怎么了？还是没有消息？”

　　玉竹点了点头，“先生，你说这鬼市明天就结束了，三条街市我已经逛了两条，却连半分消息都未曾打探到。每个卖兵器法器的摊位都让我问了个遍，却家家都说那石芳镜早在几万年就下落不明，让我趁早死了这条心。”

“玉竹可是恼了？”望归喝了口茶，笑问道。

　　玉竹狠狠地点了点头，愤愤地说道：“过了这次大集，再等到下次就是明年清明了，这样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才能打探到爹娘的下落……”说罢，许是想到了爷爷死前的嘱托，心中忧愁万分，竟落下泪来。

　　望归摇了摇手中的水墨折扇，淡淡地道：“也许是我活的久了，在我看来，流云散，浮生淡，沧海一瞬皆梦幻，也许正是这样，我才觉得玉竹十分有趣。”

　　玉竹抬起泪流满面的面庞：“有趣？”

　　“是啊，有趣。玉竹是个有趣的人，因为在你身上，我闻到了一股寻常人没有的气味。”望归神秘地一笑。

　　玉竹抬袖拭去泪痕，低头闻了闻身上，除了皂香，什么味道也没有啊。

　　望归微微睨目，望着玉竹，缓缓地说道：“是执念和轮回的味道。”

“什么执念，什么轮回？先生忽然说起这么高深的东西干什么？”玉竹一头雾水的问道。

　　“没什么，随便说说而已。来来，新泡好的桥下仙，玉竹来品品这味道可好？”望归笑笑，给玉竹斟满一杯香茶。

　　一旁的十三郎在树荫下睡得正香，虽然早上还活蹦乱跳，可终究是重伤初愈，体力不济，又晒着这秋日暖阳，没多会儿便睡了过去。

　　玉竹无聊间又想起昨晚望归讲的故事，“先生，你昨日说流月老祖心胸豁达，但却放不下这一心执念。玉竹不懂，既然心胸豁达，又怎么会放不下那方牵挂？若是放不下，又怎么能叫做心胸豁达？”

　　望归把玩着腰间的雕龙玉佩，淡淡地说：“因为有了因为，所以才有所以。既然已成既然，何必再说何必。流月最悲哀的，并不是曾经失去太多，而是沉浸在曾经的情感之中，看不透，自然放不下。但她看遍沧海桑田、世间冷暖，虽然放不下，却依旧活的安然。”

　　玉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今天的先生说的都是这深奥的人生哲理，无趣得很。抬头看了看日头，差不多该是吃饭的时刻了。玉竹放下手中的茶碗，回去虚烟堂做饭去了。

街上行人虽不如昨天多，可也是熙熙攘攘，喧闹异常。因为挑的位置偏僻，又不是买卖生意，虚烟堂的小木桌前至今还未有人驻足。

　　吃过午饭，几人在冷清的摊位前百无聊赖。十三郎提议要玩射覆，望归与泰逢欣然同意，玉竹不明就里地问道：“射覆是什么？”

　　十三郎不知从哪里掏出几只晶莹剔透的小玉碗，倒扣在桌上，说道“射覆就是以盂、碗等覆器盖住一些寻常的东西，其余的人各显神通，先猜出碗下之物的便是赢家。”

　　玉竹瘪了瘪嘴，懊恼地说道：“你们都是非人，跟你们玩我指定只有输的份。”

　　于是玉竹围观，剩余四人一人取了一只玉碗，偷偷藏了一物于碗下。玉竹瞥见十三郎背过身去将腰中系的千帘铃解了下来，放了进去。

　　“好了，先从竹海的开始猜罢。”望归发话了。

竹海将眼前的玉碗用长鼻子一拱一拱地推到了方桌正中，一脸得意地说道：“我放的东西你们一定都猜不到。”

　　只见除了泰逢，化成人形的十三郎与望归均是双眼紧闭，一脸严肃地陷入了冥想。泰逢两只凤眼睁的老大，目不转睛地盯着桌上的玉碗，仿佛盯着盯着就能看出来似的。

　　“唔……似乎是个圆形的东西……”泰逢说道。

　　竹海坐的笔直，玉竹却看到他的虎爪正紧张地在桌下刨地，都要刨出个小坑了。

　　“看出来了！”十三郎忽然高声一喊，将其余几人都吓了一大跳，“是山核桃！”十三郎双手叉腰，笑的一脸放肆。

　　竹海摇了摇头，“不对。”

　　玉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十三郎抬首瞪了她一眼，闭眼接着冥思去了。

　　泰逢还是那一副认真的样子，眼睛瞪的老大。他猛地一拍桌子，“我知道了！是水白杏！”

　　竹海依旧摇头。一脸高深莫测地“嘿嘿”笑了一声，“就说你们猜不出来吧，恐怕这东西你们见都没见过。”

望归这时睁开了眼睛，笑眼一眯，摇了摇手中的折扇，慢悠悠地说道：“若是我看出来了，林老弟拿什么来抵？”

　　竹海一拍胸脯，“若是望老板看出来了，这东西就归您了！”

　　“好！一言为定。”望归对着玉竹招了招手，“玉竹，快把这玉碗下的荔枝粪收了去，一会儿回去的时候去仓库里找个空当放好。”

　　玉竹笑眯眯地应了。

　　“竹老弟，我说的可对？”望归一脸市侩小商贩的精明样，笑道。

　　竹海前一刻还夸口没人猜的出，如今被猜中了，面上青白不定，只得认输。

　　玉竹掀开小碗，拿出里面半个手掌大的一颗紫红色小球。只见小球如荔枝般大小，表皮也如荔枝一般布满了坑坑洼洼的外皮，难怪得了个如此有趣的名字叫做荔枝粪。

　　十三郎看到玉竹手中的荔枝粪，十分惊讶，“竹、竹海，你怎么还随身带着这个？”

　　泰逢与玉竹都是一脸不解，“这荔枝粪有什么奇特之处吗？看上去不过就是颗珠子而已啊。”

“这不是我故意带在身上的，是前些天去姑射山游玩的时候，碰到了多年不见的老友鵹鶘，我将身上本想留着自己喝的美酒赠与他，作为回礼，他便给了我这个” 因为输了游戏，竹海十分烦闷地说道。

　　望归得了个大便宜，不由得摇头晃脑，一脸得意，“这荔枝粪本是姑射山鵹鶘鸟的粪便，因为长的像荔枝，外皮虽然坑坑洼洼，内里却润白如玉，从而得名。”

　　一听是鸟的粪便，玉竹“咦”地一声嫌恶地将荔枝粪扔到了桌上，连忙掏出丝帕擦手。

　　泰逢抬手捡起了桌上的荔枝粪，左看右看也看不出个所以然。除了不像粪球，“怎么看它也就是个寻常的珠子而已啊”，泰逢疑惑地说道。说罢，他将荔枝粪拿近闻了闻，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淡淡花香。

　　竹海甩了甩象鼻，说道：“姑射山上有一种奇异的巨花，名叫羽扇草。羽扇草的有四片花瓣，各有一种颜色。而姑射山上的鵹鶘鸟则专以这羽扇草的根茎为食。他们吃了那小圆球般的根茎，却又无法消化，排泄出来后就是这荔枝粪。虽然看着不起眼，可是这荔枝粪加上羽扇草的花露调和后服下，可以治疗眼疾，是不可多得的灵药啊。”

　　玉竹看了泰逢手中的荔枝粪一眼，幽幽地说道：“第一个发现这荔枝粪可以治疗眼疾的人，到底经历了什么啊……………”

第二轮是十三郎，他刚把杯子推至桌子正中，望归便悠悠地说道：“千帘铃，好了，下一个该泰逢了。”

　　“什、什么！主人你……你一定是刚才偷看到了！不然怎么猜的这么快？！”十三郎不满地吼道。

　　望归斜眼一睨，十分不屑地说道：“这还用猜？谁不知道你一大早就欢欢喜喜地把铃铛挂在腰间，一走一个响。现在铃铛没了，不在碗下在哪儿？”

　　“望老板果然观察力过人……”原本毫无头绪的竹海经他这么一说，也发现了其中玄妙。

　　“竹老弟过誉了。”望归笑了，紧接着又贼兮兮地对着十三郎说了一句，“一百年呦！”

　　十三郎一怔，只得默默地点了点头。

　　“望老板说的什么一百年？”

　　“先生说的是，因为十三郎输了游戏，在他的卖身契上再加上一百年。”玉竹在一旁解释道。

　　十三郎望着对面那两人投来的同情目光，故作潇洒地摆了摆手，“一百年就一百年！反正已经欠了这么多，债多不压身……….”

轮到泰逢了，他将玉碗向前推了推，双手环抱看着剩下三人闭眼冥思。

　　十三郎一想到自己想了半天才决定的东西被望归那么轻而易举就猜了出来，不禁气恼愤懑，他气哼哼地决定自己一定要扳回一局，于是这次冥思地格外用心。

　　望归轻声地“咦——”了一声，一旁的玉竹不明就里地问道：“怎么了？可是看出来了？”

　　“没有……”望归摇头，“这个有意思。”说罢，接着闭眼冥思去了。

　　竹海轻声说道：“我只看出是个黑乎乎的什么东西……”

　　望归也看出了点端倪，“有棱有角的，难道是天界的乌木轮砚？可是这大小又不像……唔，有意思有意思。”

　　玉竹在一旁为十三郎捏了把汗，只见他美目微阖，眉头皱成了个“川”字，因为过度用力冥想，额头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我知道了。”只见他倏地睁开双眼，神秘地笑道。

　　“哦？十三老弟居然先猜出来了？说出来听听。”泰逢笑道。

　　“可是厨房灶台下的柳木煤炭一块？”

　　泰逢拍手，揭起桌上倒扣的玉碗，果然桌上放着的是一块四方的炭块。

　　望归笑眼弯成了月牙，“我还以为泰兄定会放个天界的物件儿，谁知道你竟有如此心思！我还是大意了啊——”

　　泰逢“嘿嘿”一笑，挠了挠头，“我早上给十三老弟煎药的时候放了些柳木进去，方才你们提议说要玩覆射的时候我便想起了那灶台下剩下的炭块儿。”

　　十三郎激动地站了起身，手舞足蹈地大声嚷嚷着赢了游戏要奖励。

　　却见这一方小桌搭就的摊位前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一个身着袈裟的僧侣，他看着玩的正起劲的几人，倒也不言语，只在一旁默默地站着。

　　直到游戏结束，几人都睁开眼后，才看到这位年轻的客人。

　　“请问——”他一脸恭敬地开口问道，几人的注意力从十三郎身上转了过来。

第十三章解梦

　　几人转过头来，只见木制招牌前站了一眉清目秀，身着拖地迦逻沙曳、脚蹬一双木底草鞋的年轻僧人。

　　望归眼中精光一闪，连忙起身招呼道：“客官您好，来来里边请。”

　　一旁的几人都默契非常地忽视了旁边等着要奖励的十三郎，纷纷起身的起身，让座的让座，气的十三郎双手叉腰，两眼瞪的浑圆，可是碍着客人的礼数又不好发作，只得呼呼直喘地跑到树荫下乘凉去了。

　　僧人彬彬有礼地俯身一揖，挽起拖地的袈裟，坐了下来。

　　望归抬手指了指一旁竖起的木牌，悠悠地念道：“客官可曾听过一首诗，但是这诗我只听说过上两句，却道‘芙莲灯下梦落尽，逍遥坊前指扶琴’，可惜啊，后两句却遗失了。”

　　年轻僧人手持一串沉香菩提，轻声说道：“芙莲灯下梦落尽，逍遥坊前指扶琴。不知红尘皆纷扰，怎得水月梦中吟。”说罢轻声念了一句佛号，“贫僧法号悟心，不知施主如何称呼？”

“在下姓望，名归，字杜枫。”望归笑吟吟地说道，拉起悟心禅师便向虚烟堂走去，边走边指使那边站着的几人，“记得把桌椅板凳都抬回去啊，玉竹晚上做一桌上好的素席来招待客人。走走走，悟心禅师，我们回去说话。”

　　下午时分正是困倦的时候，十三郎怒气未消，客人也不招待就回房打盹去了。竹海与泰逢一同帮着玉竹在厨房打下手，为晚上的素席做准备。

　　望归沏了一壶好茶，与悟心禅师在里间下起了棋。

　　两人默默对弈良久，却无一人先开口说话。

　　默然间悟心禅师一颗黑子落下，将原本险峻的局面又扳了回来，望归笑道：“悟心禅师年纪轻轻，棋术却如此精湛。可见禅师在佛法上一定已修得大成，才能有如此心境。”

　　悟心手捻佛珠，平淡地说道：“何为大成，何为心境，对于修行之人皆是一片虚妄罢了。此身即是百忍寺，何必南海拜观音。只要心中有佛，禅即无处不在。”

　　望归笑了，“既然如此，禅师还有什么可放不下的呢？”

　　悟心闻言猛地一怔，面上的忧愁与难过再也遮掩不住，“你究竟是什么人？”

　　望归笑道，“禅师你愿我是什么人，我便是什么人。”

悟心禅师似是再也忍耐不住心中的烦忧，竟不禁泪流满面，将自己被百鬼痴缠的故事一一道来。

　　悟心本名原叫冯琉易，乃人界中樟州平水县人士。因为出生后便被父母遗弃在当地的禅寺门前，被庙里的主持抱回了寺中抚养长大。冯琉易四岁那年，剃度出家，法号悟心。

　　很快，他便在佛道的修行中显现出了傲人的天赋。六岁熟背藏经阁中的所有佛经典籍，七岁跟随方丈参加莲华山的布施斋会，在七天之中舌战群儒，与众多得道高僧辩经讲法而胜出，从此一战名扬天下，越来越多的人请他去各处云游讲经，普度众生。

　　悟心在佛法的修行上愈行愈远，老方丈圆寂后，他毫无异议地成为了新的禅寺住持，四海之内慕名而来的人也越来越多，寺内一时间人烟鼎沸，香火旺盛，成为樟州中最大的寺庙。

　　悟心十四岁那年再一次名声大噪，因为他竟然修行到了能够请来萨埵

　　法相的境界。

　　“萨埵法相？”原本进来倒水，听到故事便赖着不走了的玉竹问道。

　　望归解释道：“佛语中萨埵原是‘众生’的意思，因此萨埵法相的修行尤为艰难，具体来说，便是以佛家的无上念力请来自己曾超度过的众生幽魂，由他们结成一个屏障，为自己护身。”

　　悟心点了点头，接着说道，“今年年初的时候，有一日我本在房中抄写经文，直至困倦难耐，便和衣睡下了。谁知梦中居然梦到了金身罗汉，他怒目圆睁，问我可有什么心愿未了。”

“我答道‘我本无愿，即无可了’，谁知我刚说完，金身罗汉抬手便撒了一张金网于我身上，将我缠裹得无法动弹。”悟心边说，边用手不断摩擦自己的臂膀，似乎是回忆起了被金网裹身的感觉。

　　“后来那金网越缠越紧，就在我要窒息而亡的时候我才猛地从梦中惊醒，但是那无法呼吸的感觉却久久不散。”

　　“奇怪的是，从那日梦见金身罗汉在我身上撒了一把金网起，只要我坠入梦想，就能梦到那些曾被我超度的众生幽魂，在我身旁痴缠半夜，不肯离去。”

　　“啊……”玉竹听到幽魂，不禁轻呼一声。

　　望归一展折扇，似笑非笑道：“那千妖百魅之中，可是有禅师思念之人？”

　　悟心闻言，脸色渐渐变得苍白，额上浸出了冷汗，他无言地点了点头，不禁失声痛哭起来。

　　“那是我当上主持那年……”

　　悟心当上主持那年，有一日被邀去镇上一大户人家讲经传法，在回来的路上他去到树林中解手，却看到树丛中躺着一只奄奄一息的白色狸猫。狸猫的后腿受了伤，躺在血泊中无法动弹。它眼神清明地看向悟心，在那一刻，悟心说他坚信自己看到了狸猫的灵魂。

悟心将狸猫带回禅寺中，在他的精心照料下，狸猫渐渐好了起来，痊愈后的狸猫虽然受伤的右腿始终一瘸一拐，可是不妨碍他在寺院中四处活动。悟心给它取名小虎，因为狸猫的额头上有着淡淡的三条横纹，看上去像只瘦小的老虎。

　　小虎被悟心救回寺院后，便留在寺院中不走了。它似乎认定了悟心是它的救命恩人，自此以后悟心走到哪里，它便跟到哪里，一人一猫形影不离。

　　就这样过了三年，一心修行佛法，没有朋友的悟心渐渐习惯了在清冷的夜里，自己或读佛法，或抄经书，旁边都有那一只小小狸猫的陪伴。

　　可惜好景不长，有一日下午，悟心带着小虎从镇上回到寺中，小虎不知在路上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回到禅房后忽然间四脚抽搐，口吐白沫倒地不起。悟心急忙抱着它到每家医馆挨家挨户地叩门，可是所有的大夫都看不出这狸猫究竟是犯了什么症。

　　直至夜深，悟心从最后一家医馆中来到空无一人的长街上，怀中的小虎只剩下渐渐微弱的呼吸。悟心不禁泪流满面，跪倒在街道上，只求满天神佛不要带走他唯一的朋友。

　　忽然间，悟心怀中的小虎挣扎着睁开眼睛，从地上颤颤悠悠地站了起来，似乎是用尽最后的力气，以头点地，前腿弯曲，对着悟心做了一个叩拜的动作。然后便一头栽倒在地，没了气息。

“我自四岁起遁入空门，苦心修行佛法。就连修成萨埵法相的时候，我都能做到不喜、不悲，灼然淡然。可是小虎的尸身在我身旁逐渐变得冰凉的时候，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何为悲伤，何为哀愁。我看到他的魂魄在我身边，但是我伸出手去，却如何也触摸不到它的体温，我甚至连往生咒都没来得及念，就看到它渐渐远去，不知去了哪里。也许是从那一刻起，我心内的禅便不再纯净。”悟心说着说着，不禁又一次泪流满面。

　　“可是那一日被金网缠身后，每日我都梦到那些被我超度的鬼魂在我身旁游走，一开始我还能做到心无杂念，静心打坐，可是我居然看到了小虎，它还是那一双清澈无垢的眼睛，它就那样卧在我身旁，静静地卧着，还如以前那样与我在一起……我的心念动摇了，我变得不愿醒来，不愿孤身一人再面对这红尘俗世，我甚至想到了还俗……”

　　望归手摇折扇，难得正经地问道：“禅师，在下有一事想问。”

　　悟心抬起衣袖拭去眼角的泪珠，说道：“先生请问。”

　　“不知在禅师心中，究竟何谓禅？”

　　“佛法曰，满目青山是禅，流云舒卷是禅，枝头花开是禅，茫茫大地是禅，星斗满天禅，青青翠竹是禅，春回大地是禅，郁郁花黄是禅，暖风拂面是禅，大江东去是禅，窗前月影是禅，雪花飞扬是禅，岁月沧桑是禅，大地无声是禅，空谷幽兰是禅，花谢还开，水流不断，佛性真谛，尽容其中。”

　　“不说佛法，不说那些经文典籍，我问的是在禅师心中，那颗一心修佛的心中，究竟何谓禅？”

悟心竟一时语塞，他低头沉吟半响，说道：“禅……这.........先生如此一问，我也不知在我心中，究竟何谓禅了。似乎从小虎死后，我便再也没看清楚过我的一颗本心了。”

　　望归捻起一枚白子，轻轻落在棋盘上，“是了，禅师你入魔已深，修行之路多坎坷，这是禅师你的一次劫难，解梦容易，可是心魔难除。如果没猜错的话，禅师应该是找到了那解梦的芙莲灯罢。只不过，借助外力虽然可以替你祛除那梦中的鬼怪妖魅，但梦由心生，禅师若是放不下那一心执念，噩梦早晚还是会回来的。”

　　悟心看着已经落败的棋局，喃喃自语地陷入沉思：“劫………梦…………”

　　晚饭后，玉竹与泰逢在厨房清洗碗筷，望归与十三郎主仆俩对坐堂中。十三郎津津有味地嚼着不知从哪里刨来的死老鼠，望归视而不见地喝着手中的香茶。

　　“主人？”

　　“嗯？”

　　“那日我们去流月老祖府上的时候，明明已经请出了那臭王八死乌龟，怎么没有顺便替玉竹占一卦算算她爹娘的去处？这样也不用她如此辛苦地到处寻找石芳镜了。”

　　“因为她爹娘早已不在人世，魂入幽府投胎转世了。占卜之术是卜不出死人去处的。”

　　十三郎意犹未尽地舔了舔爪上剩余的老鼠爪，问道“主人怎么知道？”

　望归用茶盖撇去浮沫，浅呷一口，答道：“因为她来虚烟堂那日我便用她的生魂气息在六道之中寻找了一番，却没寻见她爹娘的气息。所以她爹娘定是早已不在人世，转世去了。”

　　“那玉竹当时说要找寻石芳镜的时候，主人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她石芳镜就在我们虚烟堂？”

　　“因为那样她就会走了呀。”望归狡笑。

　　“主人你该不会是………….”十三郎讶然说道。

　　望归举起食指，神秘地一笑，“嘘…………”

第二日也是个阳光明媚、秋高气爽的日子。

　　吃过早饭后，几人齐坐在里间的卧榻上。望归从悟心手中接过精致的芙莲灯。玉竹本以为这芙莲灯至少如那红莲焚海一般大小，谁知悟心掏出芙莲灯的时候，不过半个巴掌大小，装在一个四四方方的雕花木盒中，如一朵刚从池塘中摘下的碧色睡莲。芙莲灯的灯花花瓣薄如蝉翼，凑近了看似乎还有着莲花般的纹理，如果不知道这是一盏法器的话，玉竹定会以为这是悟心从哪里采来的新鲜莲花。

　　望归小心翼翼地将芙莲灯从木盒中拿出，捧在手心里。微风拂过，柔软的花瓣随风而动，看上去异常柔弱。

　　望归看向一旁的悟心，问道：“禅师，你可想好了？虽然你的噩梦被祛除后会有一段时日不再出现，但若禅师心魔不解，它还会再次出现的。”

　　悟心俯身行了一礼，轻声说道：“施主昨日说我入魔已深，若要度过此劫，只有自救。贫僧昨晚入梦后又看到了一直陪伴在我身旁的小虎，我告诉它，若有它日日在梦里相陪，我宁愿永不醒来，面对这清冷孤寂的世界；我宁愿不再修佛，走这条艰难万分的佛道。”

　　“禅师的意思是，不解梦了？”望归放下手中的芙莲灯，淡淡地问道。

　　“这是我命中的劫难，解与不解，又有何区别？”悟心怔怔地看向桌上的芙莲灯，语气中有说不出的忧愁。

　　“每个人都有劫难，每个人也都有心魔。可是禅师的心魔比寻常人更加厉害，因为它已经带有了佛家的灵性，也因为禅师的天资异凛。若是禅师这般放纵它吞噬你的本心，终有一日，禅师将会永远堕入梦中，再也无法醒过来了。”

　　悟心摇了摇头，眼角流过一滴泪珠，“那样也未知不是一件幸事…………”

　　望归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淡淡地喝了一口香茶，说道：“禅师，若论辩经传法，我自然说不过你，但是我在这世上活了这万万年，早已做到不恋尘世浮华，不入红尘纷扰。禅师你始终舍不得手中的那颗棋，心心系念着，对弈的人却早已远了。很多棋局，都是这样的不得善终。缘起缘灭，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你心中的妄念，说到底，只源自一个想字，想，即贪。”

悟心目光痴痴地盯着桌上巴掌大小的芙莲灯，脑海中不停回响着望归的话，“先生………小虎它……是不是再也回不来了？梦中的小虎……是否只是我心中的魔？”

　　望归点头，“是，小虎早已魂归幽府，转世投胎去了。禅师梦中的小虎，只是禅师心中的嗔痴滋生出的魔障而已。”

　　面前的悟心双手捂面，早已泪流满面。

　　望归淡淡地说道，“短短一生不过细雨朦朦，来莫拒绝，去莫纠缠。如是，即菩提。”说罢，他一展疏袖，带着芙莲灯离开了。

　　泰逢与竹海也起身离去，屋内只剩下低声抽泣的悟心与手足无措的玉竹。

　　玉竹重新满上了见底的茶碗，推至悟心面前。

　　“禅师，我嘴拙，不怎么会说话，我只知道从小爷爷就告诉我，万物皆有灵，路边遇见的野花，野草，小猫小狗，都是缘分。缘起，就来了，缘灭，就去了。”

　　悟心轻轻地点了点头，哽咽着不再言语。

　　玉竹见他似乎情绪好了一些，便放下茶碗，走了出去。

出门后的玉竹心情沉重，她走出房门，穿花度柳，抚石依泉，走过白玉石堆砌而成的拱顶小桥，才见到正在凉亭中正在为竹海解梦的望归。

　　只见望归一手托住碧绿舒展的芙莲灯，柔软的花瓣在秋风的吹拂下微微颤动着，发出绿莹莹的幽光。

　　竹海在亭中正襟危坐，双目紧闭，似乎很是紧张。望归一手轻点芙莲灯，再抬起手指时，指尖上竟附着上了一点绿色的幽火。

　　望归玩弄着指尖的幽火，徐徐说道，“竹老弟，接下来的这一步十分关键，不能出半点差池。”

　　竹海闻言，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紧张地点了点头。

　　“你集中精神，存思那雷罚之梦，待我将这业火引进你的神思后，需要你自己指引它，将你的噩梦焚烧殆尽。”

　　“好、好………..”竹海紧张地说话都结巴了。

　　只见望归指尖一甩，那抹绿色的幽火倏地一下飞进竹海的额中，隐没不见。

半响后，竹海缓缓地地睁开双眼，第一件事居然是伸出双爪捂住了耳朵，摇头晃脑。

　　玉竹轻声问道，“这焚梦……究竟是什么感觉？”

　　竹海幽幽地答道，“很响，噼里啪啦的，好像有上千个爆竹烟火在你脑海中迸发绽放……”

　　望归笑眯眯地举起手中的碧莲，笑道：“玉竹可想试一试？”

　　玉竹连忙摆手，“不了不了，我不喜欢爆竹，吓人的很……”

　　望归看向手中端着的芙莲灯，诡笑道，“以后十三郎再躲懒打盹的时候，我就可以用这芙莲业火，将他的美梦焚烧殆尽，炸醒他，嘿嘿嘿……….”

　　正在大堂用鸡毛掸子打扫浮尘的十三郎蓦地连着打了几个喷嚏，他揉揉鼻子，愤愤地说道：“定是主人又在哪里说我坏话了……”

　　祛除了竹海的雷罚之梦，望归开始为泰逢织梦，找回他的行云布雨之术。他挥手赶走了旁边坐着的几人，说这梦要织几个时辰才能织完，让他们先去做自己的事情，待他织好了再来。

　　竹海扬起象鼻，对着望归行了叩拜大礼后，欣然告辞，继续云游四海去了。他走时望归不忘提醒他下次路过酆都的时候，记得把欠的迷魂秘药送来，竹海唯唯诺诺地应了。

　　一旁的玉竹心想这贪财的先生，永远把自己的那笔小账算的清清楚楚。

泰逢见望归不愿他留在旁边无聊地苦等，便自己出门逛集市去了。

　　望归抬眼看见玉竹还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手中的芙莲灯，问道：“玉竹，今日便是鬼市大集的最后一日了，你不去接着打探石芳镜的消息吗？”

　　玉竹摇了摇头，面上十分忧愁，可眼神却清如满月，“方才先生与悟心禅师的一番话让我十分受教，我想起爷爷常说的，缘起缘灭，皆是天定。前两日如此苦心寻找都未曾有半分消息，证明我与那古镜的缘分还未到。若是缘分到了，便会找到的。我相信爹娘一定还在人世上的某个地方，等我与他们团聚。”

　　望归把玩着手中的芙莲灯，笑道：“没点醒那个痴人，倒是点醒了你。也好，不算白说。”

　　“先生，玉竹有一事不懂。”

　　“嗯？”

　　“悟心禅师怎么也算是得道高僧，在佛法的修行上应该早已抛去七情六欲，不污不垢，淡看浮华，怎么还会为了一只小小的狸猫，衍出如此心魔？”

　　望归摩挲着芙莲灯柔软的花瓣，说道：“越是修为精深，则越是偏执。只有偏执的人才能在修佛的道路上取得大成。悟心禅师他自小便遁入空门，与其说是他抛去了七情六欲，不如说他根本就没有经历过情欲。身旁的僧人、世人皆以他所敬畏，只有那小小的狸猫，不为了接近高僧而接近他，而是为了接近他而接近他。也许对他来说，那只狸猫才真正让他经历了俗世情，更让他开始质疑自己修佛十余载的本心吧。”

　　“那悟心禅师，还会来解梦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他的命，还是让他自己来定吧。”

说罢，两人都不再言语。望归从身旁的玉质匣子里取出了一块四四方方的乳白色块状物。刚打开玉匣，玉竹便感受到了丝丝凉气，乳白色方块遇到空气便开始冒出丝丝白汽，很快体积就小了一圈。

　　望归用手指在方块中心轻轻一点，点出了一块拇指大的小洞。他捧过小小的碧色芙莲灯，仔细地将花瓣轻轻地掰开，玉竹这才看见，每片花瓣的根部都有些鹅黄色的膏状物，黏黏的有股轻微的香味。望归将每片花瓣上的膏状物轻轻揩下来，放入乳白色方块中的小洞内。

　　只见神奇的事情发生了，从第一块膏放入小洞的时候，两者以奇快的速度便融合到一起，变成了淡黄色的胶状。望归动作也快，眨眼间便把每朵花瓣上的膏都揩了下来。他抬手捏起一小团淡黄色的胶状物，在手中捏来捏去，像玩泥巴一般乐在其中。

　　“先生，刚才那玉匣中的难道就是天界的流冰吗？”玉竹看到望归将淡黄色的“泥巴”在手中玩来玩去，一会捏成球，一会捏成块，无奈地问道。

　　“玉竹倒是好眼力。这流冰我这只有最后一块了，用完便没了。”望归一脸可惜地说道。

　　“你是在为泰逢织梦吗？”玉竹怎么看望归也不像是在织梦的样子。

　　“是呀。”望归一脸笑意，“只是需要将这凝脂先软化下来，不然织出的梦太僵硬，不好。”

“可是我见那神兵谱上说，这凝脂原本的作用是织造那永保人身不腐的衣物，怎么还能用来织梦？”

　　“我也不知道能用来织梦呀。我只是觉得，既然能用来织造衣物，用来织梦也不是不可以吧。”望归一脸迷茫地答道。

　　玉竹无奈地扶额，“先生不怕这梦织不出来，毁了我们虚烟堂的名声吗？”

　　“不怕，有玉竹这个大福星在，怎么会织不出来？”望归笑眼微昵，说道。

　　先生的逻辑真是越来越难以理解了，玉竹心想，但是却是不敢说出口的。

　　两个时辰过去了，望归将手中的一块凝脂先是拉成头发丝粗细的丝，然后双手翻飞，很快便织出了一块四四方方的淡黄色丝布。玉竹怎么看，这也就是块寻常的帕子罢了，怎么都和带有法力的仙梦没有半点关系。

　　望归吩咐玉竹叫来泰逢，不知道在玉竹走后的这段时间里他又做了什么，玉竹与泰逢回来后，却看那块丝帕的颜色淡了许多，变得有些透明了起来。

泰逢也是一头雾水地坐在那里，粗壮的虎尾在身后一摆一摆。

　　望归让他不要动，两手一甩，将丝帕盖在泰逢头上，柔顺的帕子垂了下来，刚好盖住他的脸。玉竹看着，总觉得这场面很眼熟，想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这不是出嫁的新娘子的行头吗？待她越看越像，不禁笑出了声。

　　望归不怀好意地邪魅一笑，抬手覆在泰逢头上的丝帕上，不让他摘下头上的帕子。

　　泰逢不明就里，又不敢多问，只得顶着一块淡黄色的头巾呆坐在那里，大气不敢出。

　　望归口中飞速地默念着什么，只见原本那淡黄色的丝帕竟渐渐消融不见，似乎是进到了泰逢脑中。

　　“泰兄，你需要仔细回忆当时那仙梦的样子、大小、味道、颜色等等，绝不能出半分差错。”

　　玉竹吃惊地问道：“先生，梦还有大小，颜色和味道？！”

望归回道：“当然了。每一个梦正如每一个人，有不同的大小，味道，颜色和特征，有的梦带有血腥味，有的梦甜如糯米糕，有的梦是黑的，有的梦是绿的，若竹海还在的话，你问问他便知道，他们食梦貘最爱吃不同颜色、不同味道的梦了。”

　　泰逢闻言，紧张地闭目凝思，虎尾在身后盘着，动都不敢动，生怕一个小动作都会打扰自己找回那带有法力的仙梦。

　　望归轻声指示他：“我已将梦的雏形放入你的脑中，现在你需要想象自己是个工匠，将那梦的雏形雕琢成你想要的模样。”

　　泰逢轻轻地点了点头，默然不语。

　　玉竹看他满头大汗的模样也觉得十分紧张，手中绞着衣角，为他捏了一把汗。

　　望归等了半晌，看他还在那里努力雕梦，似乎是一时半会结束不了。便捧了玉匣与芙莲灯，唱着小曲儿走了。玉竹看到泰逢听到望归那走调到姥姥家的小曲，身形不禁震了一震，头上的汗如雨下。

约一盏茶的功夫，泰逢才慢慢睁开双眼，因为过于专注雕梦，头上的汗水已经将衣领打湿。

　　玉竹饶有趣味地看着泰逢，出言问道：“公子可是雕琢完了？”

　　泰逢缓慢地点了点头，“就是不知道是否成功了。”

　　“公子试试不就知道了？”玉竹也十分想看那行云布雨之术是如何施展出来的，不由得一脸期待。

　　泰逢闻言点了点头，缓缓闭上双眼，坠入梦中。只见他抬起右手，在虚空中凭空画了起来，神奇的是，随着他手指的移动，空中顿时出现一个繁复的小小阵法。与寻常的阵法不同的是，那些寻常的符咒、阵法都是用毛笔蘸着朱砂写就，可是泰逢这阵法竟是由一个个细小的雷电组成，通体发出幽暗的紫色光芒，噼里啪啦的像是放爆竹。

　　玉竹看的目不转睛，阵法在泰逢的描画下渐渐完成，只见他右手平推出去，那阵法竟像孔明灯一般向着天穹中慢慢飘去，渐渐消失不见。

　　就在玉竹疑惑不解之时，天空中忽然狂风骤起，乌云密布，响起了雷电之声，吓得玉竹拔腿向屋檐下跑去。

　　也就一眨眼的功夫，豆大的雨点便落了下来，倾盆而下。

第十四章尾声

　　玉竹走回大堂，十三郎与望归正在看那街道上匆忙躲雨的行人们那跳脚窘迫的样子，看的不亦乐乎。

　　玉竹掸了掸发丝上的水珠，没好气地说道：“先生，十三郎，你们怎么可以这么嘲笑别人的窘迫！他们若是知道自己被人嬉笑，一定十分气恼！”

　　望归捧起茶碗，笑道：“玉竹你又不是那街上躲雨的行人，你又怎么知道他们是不是气恼呢？”

　　玉竹眼中狡黠地一笑，答道：“先生又不是我，你又怎么知道我知不知道他们气不气恼呢？”

　　“玉竹真是好生没趣，原以为你不知道这典故才想着考验你一番，谁知玉竹反应竟这般快，真是没趣啊没趣。”望归摇头晃脑地喝着茶，说道。

　　一旁的十三郎一头雾水地看着这边两人斗嘴，问道：“主人，你们到底在说什么？什么知道不知道的？”

　　望归伸手摸了摸小狐狸油光水滑的皮毛，说道：“这原是人界两个智者的故事，警戒世人不要妄自猜测别人的心思，却也要把持住自己的信念。等你再大些就会明白了。”

　　小狐狸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说话间屋外的雨渐渐地停了，街上的青石板路在雨后初晴的阳光下泛出莹莹的幽光，整个世界都似乎清新了起来，带着一股微腥的泥土香气。

泰逢来像望归拜别，他从身上掏出一张信笺，递给望归，“望兄，这是去往我处的拜帖，这次为了帮我寻梦织梦，连累你们受了如此重伤，这个情我是一定要还的。以后若是有需要我帮忙的时候，还请望兄一定要来找我，我定倾力相助。”说罢，泰逢俯身行了一大礼，不禁泪流满面。

　　望归一脸满足地收下拜帖，与泰逢客套了一番，将他送了出去。

　　十三郎懒洋洋地趴在帐台上，脖子上的千帘铃垂了下来，随着微风的吹拂缓缓摆动。

　　玉竹给自己倒了一杯香茶，坐了下来。

　　“玉竹，你当真不去这最后一天的集市了吗？”十三郎关心地问道。

　　玉竹摇了摇头，“不去了，我觉得像是石芳镜这种上古神兵，如若真的出现在鬼市上，定会引起轩然大波。而现在却毫无动静，证明这次集市上没有什么过于吸引人们注意力的东西出现。那这最后一天的集市去与不去，也没什么意义了。”

　　小狐狸看见玉竹眼中流露出深深的忧愁，起身从帐台上一跃而下，来到玉竹身旁的茶几上，抚慰般地抬爪拍了拍玉竹的肩头，幽幽地叹了口气。

望归回来后便看到这一人一狐相依而坐，均是一脸忧愁万分的神情。

　　他笑着摇了摇头，一展衣袖，回房午睡去了。

　　第二日早上，阳光明媚，秋风吹拂在人们脸上，带来一股微凉的寒意。

　　望归一大早就出了虚烟堂，说是要去街上逛逛，让十三郎与玉竹看着店铺。

　　玉竹拿着一支鸡毛掸子，拂扫着八宝阁上的古玩玉器，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十三郎聊着天。

　　中午时分，望归带着一只通体雪白的兔子回到了虚烟堂。

　　十三郎看到兔子双眼都冒出了精光，它倏地从帐台上飞奔下来，“我就知道主人最好了！玉竹快点！我们今天终于能改善伙食了嘿嘿嘿嘿…….”

　　望归将怀中的白兔抱的紧了紧，笑道：“十三郎想得倒美，这兔子可不是给你吃的。”

　　玉竹看着望归怀中的白兔，只见它一双红通通的眼睛滴溜溜地直转，不住地打量眼前流着口水的小狐狸，吓得浑身发抖。“先生从哪里找来的这白兔？

望归神秘地一笑，抱着兔子就向后院走去，空中飘来他幽幽的声音“十两金，就告诉你们……”

　　玉竹不禁翻了个白眼，这贪财的奸商。

　　玉竹与十三郎一同跟着望归走到后院，只见他抱着白兔就进了仓库。十三郎爱干净，怎么也不愿再进去吃灰，于是一人一狐便去到凉亭中歇凉。

　　玉竹指了指悟心紧闭的房门，问道：“悟心禅师昨晚到现在一直都没有从房中出来，放在他门口的饭菜也没有动过，唉，不知道禅师他是否还安好？”

　　十三郎捧着一把红果，嚼的滋滋有味，他丝毫不在意玉竹在说什么，自顾自吃的正开心，“也不知道主人拿一只肥兔子回来又不让吃到底是什么意思？”

　　一盏茶的功夫，望归抱着白兔从仓库中慢悠悠地走了出来。一身墨色长衫衬的他一头白发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耀眼。

　　他站定在悟心门前，叩了叩门。

　　玉竹见状，连忙拉了十三郎走了过去看热闹。

　　过了好半天悟心禅师才打开门，只见他面容憔悴，双眼通红，一夜间像是老了十岁。

见到如此苍老的悟心，望归怀中的白兔倏地一下从他怀中一跃而下，三蹦两蹦进了房内。悟心怔了一怔，不知该作何反应。

　　望归倒也不客套，自顾自笑眯眯地进到房内，挑了个干净木椅坐了下来。但见那白兔双腿一蹬，蹦到榻上，卧了下来，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悟心。

　　“这是……”悟心声音沙哑，精疲力竭地问道。

　　望归笑道，“禅师，老朋友你都不认识了吗？”

　　悟心一头雾水地看向榻上的白兔，疑惑地问道：“老朋友？”

　　望归点头，从袖中掏出一青铜做的面罩。面罩虽然只有巴掌大小，套在白兔头上还大了几分。望归看向悟心，掏出折扇，扇了起来，说道：“这是小虎的转生，我才去人界寻了它回来。”

　　悟心闻言不禁猛的一颤，他难以置信地盯着床榻上带着青铜面罩的白兔，泪流满面。他怔怔地走了过去，跪在榻旁，颤声问道：“小虎……真的是你吗？”

　　白兔微微点了点头，只听得青铜面罩中传来闷闷的声音，听得十分不真切，“是我，悟心，你还好吗？没有我陪伴的夜晚，可还孤寂？”

　　悟心不禁抱着白兔失声痛哭，玉竹看到眼前的情形，不由得鼻头一酸，转身出了房间。

直至望归用芙莲灯中的业火焚尽了悟心脑中的噩梦，走出房门，玉竹还是那般坐在蜿蜒流去的汩汩流水旁，看着池水中嬉戏的小鱼们恍然若失。

　　望归蜷腿在玉竹身旁坐下，凌乱的白发散落一地，他却也不在意。

　　玉竹怔怔地问道：“先生，我原以为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才最能感天动地，今天才知道，原来人与其他生灵间的情感，竟也能如此真挚感人。”

　　望归俯身逗弄着池水里追逐倒影的小鱼，笑道：“万物皆有灵，谁都不比谁低一等，管他是人还是妖，只要有心，就有情。”

　　“悟心禅师的梦，可是已经祛除了？”

　　望归点了点头。

　　“那等小虎这一世再过了，禅师莫不是又要心生魔障了？”玉竹回头看向那边客房中传来的哽咽声，担忧起来。

　　望归起身，拍了拍衣摆上带起的尘土，露出一抹好看的笑容，一双笑眼皎然如月，“那便是他的命数了，玉竹担心也没有用。”

　　说罢，望归翩翩然走了回房，只留玉竹一人在流水旁发呆。

　　悟心带着转世为白兔的小虎回到平水县的禅寺内，继续他在佛道上的修行。坊间皆传那悟心禅师自从云游四海带回一只白兔后，日日与它形影不离，经常与它对话讲经，如疯魔一般。三年后，白兔病亡，悟心禅师闭关半月未曾出门，直到庙中弟子叩门无人应答，破门而入，这才看到床榻上早已圆寂的悟心禅师。只见他双目微阖，面带微笑，似乎是沉沉地坠入了梦乡一般，没了呼吸。

　　人们皆传那悟心禅师圆寂时，手中握着一手掌大小的青铜面具，安然祥和。旁边青玉案上还留着他最后一幅字迹，上面画了一只雪白的狸猫，身旁侧卧了一只白兔。旁边题了一首小诗：芙莲灯下梦落尽，逍遥坊前指扶琴。不知红尘皆纷扰，怎得水月梦中吟。

　　一阵风吹过，宣纸从桌上随风飘起，被卷入了天幕之中，任凭小和尚们如何追逐，都未能将悟心禅师生前的最后一幅墨宝留下。这个故事在那四方小镇中不胫而走，人们皆传悟心禅师是得道升了仙，将他的墨迹带到天界去了，从那以后禅寺的香火更加旺盛了。没过几年，悟心禅师的故事便被人渐渐遗忘，再无人忆起。不过，这些都已是后话了。

转眼间已是初冬时分，玉竹在虚烟堂已经待了一月有余。自从她来了，十三郎愈发懒惰，总是以各种理由躲懒偷闲，为此没少被望归惩罚。因为日日的伙食都十分丰盛，这主仆二人渐渐丰满起来。十三郎的狐狸毛也愈加油光水滑起来。

　　这一日午后，三人吃饱后坐在大堂中消失聊天。玉竹从货架上取下一卷画卷，面带哀愁地看了起来。

　　十三郎凑过头去，只见画卷上花了一只白色狸猫和一只白兔，原来是悟心禅师圆寂前留下的画作。

　　望归看向玉竹手中的画卷，说道：“玉竹还在为悟心而伤感吗？”

　　玉竹摇了摇头，眼眶却红了起来：“悟心禅师，是去梦中找寻他的挚友了吧？”

　　望归浅呷一口杯中的香茶，淡淡地说道：“也许是吧。但至少这一次，他不用再醒来了。也许修佛对他而言，并没有那么重要吧。”

　　“这么说来，悟心禅师与流月老祖还挺相像的呢。”

　　望归笑眼微眯，昂首问道：“哦？怎么说？”

　　玉竹将画卷仔细收好，放回货架上，说道：“先生说过，流月老祖最悲哀的，并不是曾经失去太多，而是沉浸在曾经的情感之中，看不透，自然放不下。只不过悟心禅师是人，不似流月老祖活过那千年岁月，自然做不到流月老祖那般静心淡然。”

望归闻言，不禁笑道：“这些在虚烟堂里的时日，让玉竹也能说出这番大道理来，玉竹可还怨我活的古板？”

　　玉竹面上一红，不再言语。

　　说话间，只见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走了进来。望归笑眯眯地看着熊八气喘吁吁地踏着蹒跚的脚步，不禁笑道：“熊八老弟，几日不见，你可是又胖了？”

　　熊八白净的人面上红晕立显，他摇了摇巨大的熊掌，说道：“望兄可不要取笑在下了。”

　　熊八找了个椅子坐下，玉竹给他端来新泡好的香茶，熊八看到玉竹，不由得又是一阵羞涩，紧张地坐立不安。玉竹“扑哧”一笑，说道：“熊八哥哥，我们认识也不短了，没必要这么拘束了吧？”

　　熊八闻言，伸出一根指头挠了挠头，“嘿嘿”地傻笑起来。

　　微风吹过，带起窗檐下的风铃，叮咚作响。

　　熊八听完这寻梦焚梦的故事，与玉竹一同伤感起来。

　　只见他摇头晃脑，对着后院中的满园萧索，喃喃地说道：“茶淡情浓两世缘，此去飘渺梦中愿。十载岁月无心过，唯留金刚经一卷………”

　　寒风凛冽起来，后院中的最后一片花落成泥，冬天终究是要来了。

　　（《芙莲焚梦》完）

【玄幻】鬼城酆都《虚烟·忘川卷》凡人少女踏足六道之外的诡秘仙妖故事 第二更 芙莲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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