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逐鹿安哥拉

位于刚果南方的安哥拉历史上曾为刚果王国统治（注：主要是安哥拉北部地区，此外还有其他土著王国存在），刚果王国的旧都姆班扎-刚果（Mbanza-Kongo）即位于现代安哥拉北部的扎伊尔省境内。15世纪，葡萄牙殖民者来到刚果王国，通过军事征服逐步建立了葡属安哥拉殖民地。1885年的柏林会议上，葡萄牙经过同列强的讨价还价又获得了刚果河入海口以北的一小块地区、即“葡属刚果”（Portuguese Congo），后成为安哥拉的卡宾达（Cabinda）飞地。葡萄牙在非洲的殖民统治一直维持到战后60年代，在越来越多的非洲国家相继获得独立之时，葡萄牙军事独裁者萨拉查却拒绝同意对葡萄牙具有重要经济意义的非洲殖民地独立，并武力镇压殖民地人民的反抗，从而掀起了旷日持久的葡属非洲殖民地战争（Portuguese Colonial War）。然而逆历史潮流而动注定只能收获苦果，本就国小力微的葡萄牙不可避免地陷入了战争泥淖，最终被巨额军费开支和国内日益高涨的反战情绪拖垮。1974年，葡萄牙军政府在青年军官和广大市民的“康乃馨革命”中倒台，新政权随即宣布结束持续十三年的非洲战争，允许葡属几内亚（今几内亚比绍）、安哥拉和葡属东非（今莫桑比克）三个殖民地获得独立。但是，殖民者离开后的权力真空却引发了新的问题。在安哥拉独立战争期间，该国的不同部族组建了各自的政党和武装，他们虽有葡萄牙殖民者这个共同敌人，互相之间却也因部族矛盾和政见不和而难以合作，而当急于抽身的葡萄牙人将政权匆忙交给安哥拉人时，一场争夺权力的内战便在所难免了。北部以刚果族（Bakongo）为主的“安哥拉民族解放阵线”（National Front for the Liberation of Angola，FNLA，简称“安解阵”），中部以姆本杜族（Mbundu）为主的“安哥拉人民解放运动”（People's Movement for the Liberation of Angola，MPLA，简称“安人运”），南部以奥文本杜族（Ovimbundu）为主的“争取安哥拉彻底独立全国联盟”（National Union for the Total Independence of Angola，UNITA，简称“安盟”），再加上卡宾达地区的“卡宾达飞地解放阵线”（Front for the Liberation of the Enclave of Cabinda，FLEC），共同点燃了持续26年的安哥拉内战（Angolan Civil War）。

安哥拉的民族分布，由来已久的部族矛盾是安哥拉内战爆发的重要原因之一

对于安哥拉的乱局，扎伊尔的统治者蒙博托却并不感到担忧，甚至还从中发现了某些机会。作为一个坚定反对“共产主义”的军事独裁者，蒙博托不喜欢打着“社会主义”旗号、与苏联阵营关系密切的安人运，他希望看到安解阵和安盟在这场内战中获胜，特别是占据安哥拉北部的安解阵。不论是曾经同在刚果王国统治下的相同的历史渊源，还是蒙博托对油气资源丰富的安哥拉北部及卡宾达飞地的觊觎之心，亦或是沿袭1961年阿杜拉政府时期就开始的对安解阵的支持政策，又或者是蒙博托本人与安解阵领袖霍尔顿·罗伯托（Holden Roberto）的连襟关系，都促成了蒙博托在安哥拉内战初期选择安解阵为主要盟友。蒙博托不仅向安解阵提供武器装备和物资，还允许美国等国以扎伊尔为中转基地向安解阵和安盟转运援助，甚至直接派扎伊尔军队（Forces Armées Zaïroises，FAZ）进入安哥拉协助安解阵武装作战。然而，蒙博托的对手安人运也因其“社会主义”的政治立场得到了苏联和古巴的大力支持，使得安哥拉的这场内战很快成了美苏冷战的新战场，将多个境外国家卷入其中。得到扎伊尔支持的罗伯托试图在葡萄牙于1975年11月完全撤出安哥拉之前从安人运手中抢下首都罗安达（Luanda），从而在未来的安哥拉占据主导地位，但他的部队却在首都争夺战中被安人运击败。退到北部地区的罗伯托试图卷土重来，11月10日，安解阵在扎伊尔陆军和南非空军的协助下再次进犯罗安达，却遭到了由古巴军事顾问支援的安人运的阻击，罗伯托的乌合之众被古巴人打得溃不成军，只一战就彻底打断了安解阵武装的脊梁。第二天，安人运主导的“安哥拉人民共和国”（People's Republic of Angola）在罗安达宣告成立，罗伯托不但入主首都的计划彻底落空，他的残兵败将还遭到了安人运与古巴联军的穷追猛打。至1976年2月，安解阵失去了在安哥拉北部最后的主要据点，其残部被迫与扎伊尔干涉军一道逃回扎伊尔，蒙博托对安哥拉内战的战略投资以失败告终。

安哥拉内战初期的形势，安解阵占领安哥拉北部地区，安盟占领南部地区，包括首都罗安达在内的中部地区则由安人运控制

2.第一次沙巴事件

虽然对安解阵的投资可谓血本无归，但蒙博托对安哥拉的介入却并未到此结束，他很快又与美国、南非一道站在了另一个参战方安盟的一边。只是蒙博托在插手安哥拉的时候似乎没考虑到他的对手同样也可以插足扎伊尔，早在1963年加丹加政权覆亡时就有一批加丹加宪兵的残部退入葡属安哥拉，1966、1967年两次反对蒙博托的“雇佣军叛乱”失败后，加丹加旧部在安哥拉境内重新建立了军事营地，并成立了名为“刚果民族解放阵线”（Congolese National Liberation Front，FLNC）的武装组织。在安哥拉独立战争期间，FLNC曾效忠于葡萄牙殖民当局，帮助葡萄牙人对付起义军，但安哥拉独立之后，他们又立即转变立场和曾经的对手安人运结盟。考虑到冲伯时代的加丹加异常坚定的反对“共产主义”以及苏联对加丹加的极度厌恶，现在加丹加人与苏联的盟友、打着“社会主义”旗号的安人运合作就显得十分讽刺。后来有一种说法称FLNC在安哥拉接受了苏联和古巴提供的武器以及军事训练，不过一些研究者认为苏联和古巴直接扶持了FLNC的说法言过其实。撇开FLNC摇摆不定的政治立场和依然存疑的外部支持，他们只有一个目标是明确无疑的，那就是打倒蒙博托、夺回加丹加。

蒙博托并非不了解FLNC的存在。1976年2月，蒙博托与安哥拉总统阿戈什蒂纽·内图（Agostinho Neto，安人运领导人）达成了一份协议，协议规定扎伊尔政府需保证不再支持安解阵和安盟，而安人运也保证不再支持FLNC。但就像历史上曾经存在过的许多政治协议一样，扎伊尔与安哥拉的这份协议毫无约束力可言。1977年3月8日，千余名FLNC武装分子突然越过扎伊尔-安哥拉边境攻入加丹加（当时已改称沙巴省），第一次沙巴事件（Shaba I）爆发。蒙博托立即指责苏联和古巴策划了入侵（虽然苏、古均表示否认），并向他的西方盟友求援。然而，蒙博托的老朋友美国此时却犹豫不决，刚刚经历了越南战争的失败、又在与苏联的争霸中落入下风的美国对于再发起一场海外军事行动异常谨慎，且时任美国总统卡特对蒙博托的独裁和腐败也颇有微词。美国政府同意向扎伊尔提供一些医药用品和通讯器材，但却不愿提供军事援助，并称没有足够证据表明古巴参与了这次入侵。美国的冷淡态度令蒙博托十分不满，他在接受美国媒体采访时称美国的做法只会令盟友寒心，并大肆渲染苏联和古巴将以这次入侵为开端控制整个非洲。不过蒙博托其实大可不必故作悲伤，因为他还有很多外国朋友。沙巴事件发生后，中国立即谴责苏联和古巴的“霸权主义行径”，并向扎伊尔提供援助，但反应最大的还是法国。法国在扎伊尔拥有仅次于比利时和美国的投资，1975年法、扎两国刚刚签订价值5亿美元的电信合作协议，时任法国总统德斯坦是蒙博托的密友，对于保卫这个非洲最大的法语国家，法国要比美国更有动力。法国通过自己牵头的地区政治集团“狩猎俱乐部”（Safari Club，由法国、摩洛哥、埃及、巴列维伊朗和沙特组成）组织了支援扎伊尔的军事行动，4月，法国空军将1500名摩洛哥伞兵空运到沙巴前线，法、埃等国也派出战机和军事顾问支援扎伊尔军作战，至5月底收复了全部失地，将FLNC武装分子赶回安哥拉，第一次沙巴入侵事件结束。

1978年1月，美国总统吉米·卡特（左）与法国总统德斯坦（右）会晤，在不久前的第一次沙巴事件中，美、法两国作出了大为不同的反应

由于蒙博托政府严格限制外国媒体前往沙巴采访，这场局部战争的真实面目始终模糊不清。一些来自西方记者和传教士的零星的报道显示实际情况似乎远没有蒙博托声称的那么夸张，甚至可能根本没有发生什么入侵者和防御者之间的激战，用少数获准探访沙巴前线的西方记者的说法“在10天时间里没有听到一声枪响，科卢韦齐市的医院里只看到两名受了轻伤的扎伊尔士兵”。实际上FLNC在这次行动中并未攻占扎伊尔境内任何一座重要城镇。尽管对手并不强大，扎伊尔军队的表现却简直可以用灾难来形容，由于军官腐败无能、士兵毫无斗志，一触即溃、望风而逃成了扎伊尔军队的家常便饭，事后蒙博托不得不撤换一批高级将领、并加强自己对军队的控制。与极低的战争烈度不相称的是扎伊尔军队的狂轰滥炸和烧杀抢掠导致超过5万名沙巴省的平民流离失所，然而对蒙博托来说，沙巴事件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入侵事件并未动摇到他的统治根基，蒙博托却借此机会成功渲染了所谓的“共产主义威胁”，不仅获得了来自盟国的大批军事援助，而且为保住蒙博托政权，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西方银团向财政入不敷出的扎伊尔又追加了数亿美元的贷款，这无疑是蒙博托取得的重大外交胜利。

3.第二次沙巴事件

FLNC虽然在1977年5月被逐出沙巴，但实力并没有受到明显削弱，他们继续在安哥拉境内招兵买马，扎伊尔与安哥拉关于互不支持和收留对方的反政府武装的协议也依旧是一纸空文。一年后的1978年5月，沙巴省境内发生了反对蒙博托政权的暴动，FLNC趁此机会于5月11日再次从安哥拉和赞比亚越境攻入沙巴，这一次的入侵兵力达到4000~6000人，随同行动的还有少量的外籍雇佣兵，第二次沙巴事件（Shaba II）爆发。5月15日，FLNC迅速占领了交通要冲和矿业中心科卢韦齐（Kolwezi）。科卢韦齐有大量外国公司和各类社会组织，FLNC占领该市后将多达3000名西方侨民扣为人质。这样一来即便蒙博托不去刻意夸大所谓苏联和古巴的入侵，美、法、比利时等国也要坐不住了。

1978年5月第二次沙巴事件发生时的地区形势

早在入侵发生前数月，扎伊尔方面就通过一些情报察觉到局势可能生变。虽然至今无法断言苏联直接策划和参与了这次入侵行动，但苏联在第二次沙巴事件爆发前的数月就开始在国际市场上大量采购和囤积钴矿石，沙巴（加丹加）是世界上重要的钴矿产区，苏联此举很难不令后人产生某种联想。沙巴事件爆发后，苏联和古巴一方面迅速撇清自己的责任，另一方面把沙巴省正在发生的冲突称为“人民起义”，这一表态遭到西方阵营和中国等国家的谴责。美国在第一次沙巴事件中反应冷淡，导致蒙博托与美国政府的关系降温、转而和法国人打得火热；不过第二次沙巴事件时，吸取了上次的教训的卡特政府的反应就积极多了。美国政府立即指责苏联和古巴参与了这场入侵行动，宣布美国将向扎伊尔提供军事援助，并出动空军帮助蒙博托和扎伊尔的盟友们运输人员和物资。法国和比利时的反应则更为强硬，5月18日，法国第2外籍空降兵团、比利时空降突击团先后运抵扎伊尔。5月19日，法军就在科卢韦齐市发动了伞降作战，经过交火击败了FLNC武装，控制了大部分城区。次日比利时伞兵也被空投到科卢韦齐机场，随后同城内法军汇合，开始撤离被解救出来的大批西方侨民。短短几日内，法、比和扎伊尔联军已收复科卢韦齐周边地区，来自摩洛哥、塞内加尔、多哥和加蓬等非洲法语国家的援军也陆续进驻沙巴省，彻底扭转了战场形势。法、比在科卢韦齐的军事行动解救了2200多名西方侨民和数以千计的刚果人，不过仍有大约100~200名西方人质在战乱中被杀，法、比两军阵亡12人。

1978年5月，法军在第二次沙巴事件中于科卢韦齐进行伞降作战

收复科卢韦齐之后，第二次沙巴战争很快平息。1978年6月，FLNC被重新驱逐到安哥拉。在败退的FLNC武装身后，扎伊尔军队强行驱逐了大批边境居民，沿着扎伊尔和安哥拉边境建立了一条隔离带，以防逃往安哥拉的加丹加旧部再次入侵，不过这条边境隔离带后来并没有派上什么用场，因为FLNC已经没有能力再发动下一次的入侵行动了。1978年6月，在美国和古巴的调停下，安哥拉总统内图与扎伊尔总统蒙博托在布拉柴维尔举行了会晤，双方重申互不支持对方境内的反政府武装。尽管这份协议之后依然没有得到严格执行，蒙博托依然保持着他对安盟的支援，但至少对FLNC和FLNA来说，他们的戏份已经结束了。加丹加旧部此后仍在进行反蒙博托的活动，但其影响力已变得微不足道，并且直到蒙博托的统治逐渐开始崩溃的1990年为止，他们都再也没能重返加丹加。安解阵领导人罗伯托不再是美国和扎伊尔的宠儿，他被迫离开扎伊尔流亡到海外，而安解阵本身也发生了分裂，最终在1983年完全停止了军事活动、加入由安人运领导的中央政府，从这场内战中彻底出局，尽管在这之后安人运与安盟之间的战争还要再持续很多年的时间。总体来说，两次沙巴入侵事件并没有让蒙博托蒙受太大损失，反而向他的盟友证实了扎伊尔作为“抵御”苏联入侵的战略堡垒的重要价值，他也因此得到了来自外国盟友们的大力支持；不过，蒙博托政权真正的危机却不在扎伊尔的边境线上，真正毁掉他的政权的东西在首都金沙萨，在蒙博托自己。

【待续】

非洲世界大战——刚果（金）内战（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