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就在吴老太爷遗体入殓的那天下午,离开上海二百多里水路的双桥镇上,一所阴沉沉的大房子里,吴荪甫的舅父曾沧海正躺在鸦片烟榻上生气。这位五十多岁的老乡绅,在本地是有名的“土皇帝”。自从四十岁上,他生了一位宝贝儿子以后,他那种贪财吝啬刻薄的天性就特别发挥。可惜他这位儿子虽名为“家驹”,实在还比不上一条“家狗”,因此早该是退休享福的曾沧海却还不能优游岁月,甚至柴米油盐等等琐细,都得他老人家操一份心。

 

   而最近两三年来,他的运气也不行。第一幅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子在双桥镇上飘扬的时候,嚷得怪响亮,怪热闹,又怪认真的“打倒土豪劣绅”,确使曾沧海一惊,并且为万全计,也到上海住过几时。后来那些嚷嚷闹闹的年青人逃走了,或是被捕了,双桥镇上依然满眼熙和太平之盛,可是曾沧海的“统治”却从此动摇了;另一批并不呐喊着要“打倒土豪劣绅”的年青人已经成了“新贵”,并且一步一步地从曾沧海那里分了许多“特权”去。到现在,曾沧海的地位降落到他自己也难以相信:双桥镇上的“新贵”们不但和他比肩而南面共治,甚至还时时排挤他呢!“真是人老不值钱了!”——曾沧海被挤紧了的时候,只能这样发牢骚,同时用半个眼睛属望于他的宝贝儿子家驹。

 

   这天下午,曾沧海躺在花厅里的烟榻上生气,却并不是又受了镇上“新贵”们的排挤,而是因为吴荪甫打来的“报丧”急电到的太迟。这封急电递到他手里的一刹那间,他是很高兴的;想到自己无论如何是鼎鼎望族,常在上海报上露名字的吴荪甫是嫡亲外甥,而且打了急电来,——光景是有要事相商,这就比昨天还是拖鼻涕的毛小子的镇上“新贵”们很显见得根基不同了。但当他翻译出电文来是“报丧”,他那一股高兴就转为满腔怒气。第一,竟是一封不折不扣的普通报丧电,而不是什么商量地方上的大事,使他无从揣在怀里逢人夸耀;第二,是这电报到得岂有此理的太慢;第三,那位宝贝外甥吴荪甫也不把老舅父放在眼里了,只来了这么一通聊以塞责的电报,却并没专派一条小火轮来请他去。如果他还是往日那样的威焰,在此时一怒之下,大概那位耽误了他们曾吴两府要电的本地电报局长总该倒楣的了;但现在“人老不值钱”的曾沧海除了瞪眼睛吹胡子,更没有别的办法。

 

 

 

 

   他霍地从烟榻上爬起来,在屋子里踱了几步,拿起那张电报,到光线好些的长窗边再仔细看,愈看愈生气了离的”;第3卷“道德学”,提出他的个人主义道德观,认为,他觉得至少非要办一下那个“玩忽公务”的电报局长不可。但此时,他的长工阿二进来了,满头是汗,一身是泥。瞧着曾沧海的脸色不对,这阿二就站在一边粗声地喘气。

 

   “哦,你回来了么?我当是七里桥搬了家,你找不到;——我还打算派警察去寻你呢!留心!你再放肆下去,总有一天要送你到局里去尝尝滋味!”

 

   曾沧海侧着头看定了阿二,冷冷地威吓地说。这样的话,他是说惯了的,——每逢阿二出去办事的时间耽搁得长久了一点,曾沧海总是这一套话语,倒并不是作真;但此时刚刚碰在他的气头上,加之阿二只顾站在那里抹脸喘气,竟不照向来的惯例,一进来就报告办事的结果,曾沧海可就动了真气。他提高了他那副干哑的嗓子,跺着脚骂道:

 

   “畜生!难道你的死人嘴上贴了封皮么?——讨来了多少呢?”

 

   “半个钱也没有。——七里桥今天传锣开会——”

 

   阿二突然缩住,撩起蓝布短衫的衣襟来,又抹脸儿。在他的遮黑了的眼前,立刻又涌现出那个几千人的大会,无数的锄头红旗,还有同样红的怕死人的几千只眼睛;在他耳边,立刻又充满了锽锽锽的锣声,和暴风似的几千条喉咙里放出来的咆哮怒吼。他的心像胀大了似的卜卜地跳得他全身发热气。

 

   可是这一切,曾沧海想也不会想到的。他看见阿二不说下去,就又怒冲冲地喝道:

 

   “管他们开什么屁会!你是去讨钱的。你不对他们说么:今天不解清,明天曾老爷就派警察来捉人!你不对他们那些混账东西说么——什么屁会!”

 

   “那么,你派警察去罢!你杀我的头,我也不去了!七里桥的人,全进了会,……他们看见我,就知道我是替你讨乡账去的,他们骂我,不放我回来,还要我……”

 

 

 

 

   阿二也气冲冲地说,而且对于他的“老爷”竟也称起“你”来了。这不是一件小事。然而一心关念着讨债不着的曾沧海却竟忽略了这个不懂规矩,他截断了阿二的话,拍着桌子怒喊:

 

   “狗屁的会!陈老八,他是狗屁的农民协会的委员;他自己也放印子钱,怎么我放的债就让乡下人白赖呢!我倒要找陈老八去讲讲这个理!——哼!天下没有这种理!一定是你这狗奴才躲懒,不曾到七里桥去!明天查出来要你的狗命——”

 

   “不是陈老八的那个会。是另一个。只有七里桥的自家人知道,镇上人还没听得过呢!他们今天第一次传锣开会,几千人,全是赤脚短衣,没有一个穿长衫的,全是道地的乡下穷人……”

 

   阿二忽然对于曾沧海的威吓全没怕惧,反而兴高采烈地说起来了;但他又突然住了嘴,为的他一眼看见曾沧海脸色变成死白,手指簌簌地抖,一个踉跄就躺在烟榻上,闭了眼睛,——这平常日子威风凛凛的老爷也会像斗败的公鸡似的垂头丧气,阿二在曾府做长工十年以来,还是第一次看见呢!

 

   阿二反倒没有了主意。他是一个老实人,一眼看着曾沧海那种“死相”,一面他就想到假使吓死了这个鸦片烟老头子,那他的罪过可不小,天上的菩萨要不要折他的寿?然而他是白担忧。躺在烟榻上的曾沧海猛的睁开眼来,眼是凶狠狠地闪着红光,脸色也已经变成铁青;他跳起来,随手抓住了鸦片烟枪气吼吼地抢前一步,照准阿二的头上就打过去,发狂似的骂道:

 

   “你这狗奴才!你也不是好东西!你们敢造反么?”

 

   拍!——一声响,那枝象牙鸦片烟枪断成两段,可并没打中阿二的头。阿二挥起他的铜铁般的臂膊一格,就躲过去了。他浑身的血被这一击逼成沸滚。他站住了,睁圆了眼睛。曾沧海舞着那半段鸦片烟枪,咆哮如雷,一手抢起一枝锡烛台,就又避面掷过去。烛台并没命中,但在掉到地下的时候,烛台顶上的那枝铜针却刺着了阿二的小腿。见了血了!忿火从阿二的眼睛中射出来。“打死那盘剥穷人的老狗!”——一句从七里桥听来的话蓦地又兜上阿二的心窝。他捏紧了拳头。

 

   如果曾沧海再逼上一步,阿二准定要干的!

 

   但此时忽然一片哭骂声从花厅后面爆发了,跟着便是一个妖媚的少年女子连哭带嚷闯进来,扑在曾沧海身上,几乎把这老头子撞倒在地。

 

   “干什么?阿金!”

 

   曾沧海扶着桌子气急败丧地喊。那时候,又一位高大粗壮的少年妇人也赶进来了!听不清楚的嚷骂的沸声充满了这小小的三开间的花厅。曾沧海摇着头,叹一口气,便去躺在烟榻上闭了眼睛。虽然他是远近闻名的包揽诉讼的老手,但对于自己家里这两个女人——他的非正式的小老婆和他的儿媳中间的纠纷,他却永远不能解决,并且只能付之不闻不问。

 

   阿二已经走了。两个女人对骂。奶妈抱了曾沧海的孙子,还有一个粗做女仆,都站在花厅前滴水檐下的石阶边听着看着。曾沧海捧起另一枝烟枪,滋滋——地抽烟,一面在心痛那枝断成两半的象牙老枪,一面又想起七里桥的什么会了。现在他颇有点后悔刚才的“失态”;现在他的老谋深算走了这么一个方向:共产党煽动七里桥的乡下人开会,大概其志不在小罢?可是镇上有一营兵,还有保卫团,怕什么,借此正好请公安分局捉几个来办一下,——赖债的都算是共产党。……还有,镇上竟没人知道这回事,平常排挤他老人家顶厉害的那几位“新贵”也还睡在鼓中呢!——想到这里,曾沧海的黑而且瘦的脸上浮出笑容来了。他已经想好了追还他的高利贷本息的好方法,并且又算好了怎样去大大的揭露一下“新贵”们的糊涂混账;他们竟还不知道七里桥有了共产党,他们管的什么事哪!

 

   “好!就是这么办。叫他们都尝尝老子的辣手!哈,哈!”

 

   曾沧海想到得意处将烟枪一放,忍不住叫了出来,又连声哈哈大笑。这枯哑的笑声在花厅里回荡,很单调地射进他的耳朵,他这才意识到两个女子的吵闹已经在不知道什么时候无条件终止了。他愕然四顾,这才又发见阿金独坐在烟榻对面的方桌子边,用手帕蒙住了面孔,像在那里哭。

 

   “阿金!”

 

   曾沧海低声唤着。没有回答。觉得为难了,曾沧海懒懒地坐了起来,正想走过去敷衍几句,阿金却突然露出脸来对曾沧海使一个白眼;她并没在那里哭,不过眼眶稍稍有点红。

 

   “明天我就回乡下去;赖在这里挨骂挨打,真是贱骨头么?”

 

   阿金尖着声音说,猛的哭起来了;是没有眼泪的干哭。

 

   “啊,啊!吵什么啊!我,没有力气和那种婆娘吵闹;回头等阿驹来,叫他去管束罢!是他的老婆,应该要他去管束!——叫阿驹打她一顿,给你出气罢。好了,好了,阿金!犯不着和那种蠢货一般见识。——你去看看燕窝粥燉好了没有。我要吃了出去办公事!”

 

   曾沧海一面说,一面就踱到了阿金身边,用他那染满烟渍的大袖子在阿金面上拂了几拂,算是替她揩眼泪。阿金把头扭了两扭,斜着眼睛,扑嗤一笑:

 

   “哼,你的话,算得数么?”

 

   “怎么不算数!我说要办什么人,就一定要办!我做老爷的,就不用自己动手。——上次你的男人吵上门来,不是我答应你重重办他么?后来不是就叫警察办了他么?不过自己的媳妇总不好送局去办,应该叫儿子办。回头阿驹来了,我就叫他结结实实打那个辣婆娘!我的话,向来说出算数。”

 

   “嗳,说出算数!上月里就答应给我一个金戒指,到现在还没——”

 

   “哎,哎,那另是一件事了!那是买东西,不是办人;——金戒指,究竟有什么好?戴在手上,不会叫手舒服。我把买金戒指的钱代你放在钱庄上生利息,不是好多了么?好了,快去看燕窝粥罢。等我出去了回来,就给你一个钱庄上的存折:

 

   一百块钱!还不好么?”

 

   似乎“一百”这数目确有点魔力,阿金带几分满足的意思,走了。这里曾沧海暗暗匿笑,佩服自己的外交手腕,再躺到烟榻上,精神百倍地烧起一个很大的烟泡来。

 

   可是烟泡刚刚上了斗,还没抽得半口,里边的吵闹又爆发了。这回却还夹着一个男子的叱骂声,是曾沧海的宝贝儿子出场了。曾沧海好像完全没有听得,郑重地捧着烟枪,用足劲儿就抽,不料里边沸沸扬扬的嚷骂声中却跳出一句又尖又响的话,直钻进了曾沧海的耳朵:

 

   “不要脸的骚货!老的不够你煞火,又迷上了小的;我就让了你么?”

 

   这是儿媳的声音。接着却听得阿金笑。突然又是儿子狂吼,儿媳又哭又骂。以后就是混成一片的哭骂和厮打。

 

   曾沧海捧着烟枪忘记了抽,呆呆地在吟味那一句“老的不够煞火”。虽说这些事不比钱财进出,他颇能达观,然而到底心里有些酸溜溜地怪不舒服。此外更有一点使他老大扫兴:原来儿子的肯打老婆,却不是“敬遵严命”,而是别有缘故。

 

   这对于儿子的威权之失坠又使他渐渐感得悲哀了。

 

   俄而沉重的脚步声惊醒了曾沧海的沉思。儿子家驹,一个相貌极丑的野马似的十九岁青年,站在曾老头子的面前了。将手里的一本什么书拍的丢在一张椅子里,这曾家驹就在烟榻旁边的方凳上坐了,脸对着他的父亲。

 

   “阿驹,吴府上老太爷死了。你的荪甫表哥有电报来。你在镇上反正没有事,明天就到上海去吊丧,带便托荪甫给你找个差使。”

 

 

 

 

   不等儿子开口,曾沧海就先把刚刚盘算好的主意慢慢地说了出来;可是什么“老的,小的,煞火”,还是在他心里纠缠不清。

 

   “我不去!我有要紧使用,马上给我几十块钱!”

 

   “什么!又来要钱了!哎,你不知道钱财来的不容易呀!

 

   什么使用?先要说个明白!”

 

   曾沧海吃惊地说,一骨碌就翻身坐起来。但是儿子并不立刻回答,先在腰间掏摸了一会儿,就掏出一小块黑色的硬纸片来,一直送到他老子的鼻子边,很傲慢地喊道:

 

   “什么使用!我就要大请客啦!你看,这是什么东西?”

 

   曾沧海眼快,并又心灵,一瞧那黑色硬纸片,就知道是“中国国民党党证”;这一乐非同小可,他一手夺过来,揉了揉眼睛,凑在烟灯上仔细再看;可不是当真!“某省某县第某区党员证第二十三号”,上面还粘贴着曾家驹的小影。——“还是第二十三名呢!”老头子欣欣然自言自语地说,从烟盘里拿过那副老光眼镜来戴好了,又仔细验看那印在党证上面的党部关防的印文。末了,这才恭而敬之地踱到儿子跟前交还这证书,连声郑重嘱咐:

 

   “收藏好了,收藏好了!”

 

   接着,他又呵呵大笑,拍着儿子的肩膀说:

 

   “这就出山了!我原说的,虎门无犬种!——自然要大请客罗!今晚上你请小朋友,几十块钱怕不够罢?回头我给你一百。明晚,我们的老世交,也得请一次。慢着,还有大事!——抽完了这筒烟再说。”

 

   于是老头子兴冲冲地爬上烟榻,呼呼地用劲抽烟;曾家驹满脸得意,却拣不出话来吹,便也往烟榻上一横。他当真很小心地把党员证藏在内面衣服的口袋里。但他这重视党证的心理和曾沧海就有点不同;他知道有了这东西,便可以常常向老头子逼出大把的钱来放开手面花用。

 

   曾沧海一口气抽完了一筒烟,拿起烟盘里的茶壶来,嘴对嘴汩汩地灌了几口,放下了茶壶,轻声说道:

 

   “阿驹!我探得了一个重要消息,正想上公安局去报告。现在就派你去罢!你刚进了党,正要露露脸,办一件大事,挂一个头功!——哈,机会也真凑巧,今天是双喜临门了!”

 

   听说是要他到公安分局去办什么事,曾家驹就楞住了。他瞪出一对圆眼睛,只顾呆呆地对着他父亲瞧。显然是他对于这件事十二分的不踊跃,并且也不知道怎样去和公安分局打交道。

 

   “嗳,——还有几分上场怯!”

 

   曾沧海又爱惜又责备似的说,接连摇了两次头;于是他突又转口问道:

 

   “阿驹,你知道镇上的私烟灯共有多少?前街杂货店里的三姑娘做的哪几户客人?还有,卡子上一个月的私货漏进多少?”

 

   曾家驹又是瞠目不能对答。他原也常逛私娼,例如前街的三姑娘之类;可是要问他某某私娼做的几户客人或是私烟灯有多少,漏税的私货有多少,那他是做梦也没想到。

 

   曾沧海拍着大腿呵呵地笑了:

 

   “怎么?到底年青人不知道随时随地留心。嗳,阿驹,你现在是党老爷了,地面上的情形一点不熟悉,你这党老爷怎么干得下去呀!你自己不去钻缝儿,难道等着人家来请么?——不过,你也不用发忧,还有你老子是‘识途老马’,慢慢地来指拨你罢!”

 

   小曾的脸,现在红起来了,也许是听了老子的“庭训”,有点惭愧;但也许是一百块钱尚未到手,有点不耐烦。他堵起了嘴,总不作声。恰好那时候,他的老婆抱着小孩子进来了,满脸的不高兴,将小孩子放在一张椅子上,用一支臂膊扶着,转脸就对她的丈夫看,似乎有什么话要讲。

 

   但是小孩子不让她开口,哇哇地哭起来了;同时一泡尿直淋,淌满了一椅子,又滴到地上。

 

   曾家驹皱了眉头,脸上的横肉一条一条都起了棱,猛的一跳就从烟榻上坐起来,正想叱骂他的老婆,却瞥眼看见撒了一泡尿的小孩子的脚下有一本书,——正是他刚才带来的那一本,小孩子的两只脚正在书面乱踢乱踏。

 

   “嘿!小畜生!”

 

   曾家驹一声怒吼,纵步跳到孩子身边,粗暴地从孩子的脚下扯出那本书来看时,已经是又湿又破碎,不成样子了。孩子的身体一晃,几乎倒撞下椅子来,但是作怪地反倒停止了哭嚷,扑在母亲怀里,只把一张小嘴张得很大。

 

   从儿子手里看明白了那本湿淋淋的书原来是《三民主义》的时候,曾沧海的脸色陡的变了。他跳起来跺着脚,看着儿子的脸,连声叫苦道:

 

 

 

 

   “糟了!糟了!这就同前清时代的《圣谕广训》一样的东西,应该供在大厅里天然几上的香炉面前,才是正办,怎么让小孩子撒了尿呀!给外边人晓得了,你这脑袋还保得住么?

 

   该死,糟了!”

 

   此时被吓噤了的孩子也哇的一声哭出来了。曾家驹原也不很了然于父亲的叫苦连天,但总之是觉得事情糟,而且很生气,一手揪住了老婆就打。孩子和母亲的哭声,小曾的叫骂,混成一片。曾沧海摇头叹气,只顾抽烟,随后想起还有大事须上公安分局去一趟,便在沸闹声中抖抖衣服走了。

 

   街上照常热闹。这双桥镇,有将近十万的人口,两三家钱庄,当铺,银楼,还有吴荪甫独力经营的电力厂,米厂,油坊。这都是近来四五年内兴起来的。

 

   曾沧海一面走,一面观看那新发达的市面,以及种种都市化的娱乐,便想到现在挣钱的法门比起他做“土皇帝”的当年来,真是不可同日而语了;如果这两三年的他,不走黑运,那么,在这繁华的局面下,怕不是早已捞进十万八千么?虽说现在已经有了卷土重来的希望,他仍然不免有点怅怅。他的脚步就慢起来了。到得太白楼酒馆的前面,因为人多,他简直站住了。

 

   忽然人丛中有一位拉住了曾沧海,劈头问道:

 

   “这个时候你上哪里去呀?”

 

   曾沧海回头一看,认得是土贩李四;在某一点上,他和这李四原是不拘形迹的密友,但此时在众目昭彰的大街上,这李四竟拉拉扯扯直呼曰“你”,简直好像已经和曾沧海平等了,这在常以“鼎鼎望族”自夸的曾沧海委实是太难堪了。但是又不便发作。跟着双桥镇的日渐都市化,这李四的潜势力也在一天一天膨胀。有“土”斯有“财”,便也有“实力”:老地头蛇的曾沧海岂有不知道?因此他虽然老大不高兴,却竭力忍住了,反倒点头招呼,微笑着回答:

 

   “到公安局去有点公事。”

 

   “不用去了,今天是去一件搁一件的了!”

 

   李四很卖弄似的说,并且语气中还有几分自大的意味,好像他就是公安分局长。

 

   “为什么?难道分局长换了人么?”

 

   曾沧海实在忍不下去了,也用了几分讥讽的口吻冷冷地反问。可是话刚出口,他又后悔不该得罪这位神通广大的李四。

 

   然而运气得很,李四并没觉到曾沧海的话中有核;他一把拉着曾沧海走到太白楼斜对面冷清些的地段,把嘴巴靠近曾沧海耳朵边,悄悄地说道:

 

   “难道你没有听得风声么?”

 

   “什么风声?”

 

   “七里桥到了共匪,今晚上要抢镇!”

 

   曾沧海心里一跳,脸色也变了:但他这吃惊,并不是因为听说七里桥有共军,而且要抢镇;他是在痛心他的独得之秘已经不成其为“秘”,因而他的或他儿子的“头功”是没有指望了。可是他毕竟是老手,心里一跳以后,也就立刻镇静起来,故意摇头,表示不相信。

 

   “你不相信么?老实告诉你,这个消息,现在还没有几个人知道。我是从何营长的小公馆里得来的。营长的姨太太已经避到县里去了。还是雇的王麻子的船,千真万确!”

 

   李四悄悄地又接着说,十分热心关切的样子。

 

   现在曾沧海的脸色全然灰白了!他这才知道局势是意外地严重。在先他听得长工阿二说七里桥的乡下人传锣开会,还以为不过是赤手空拳的乡下人而已,此时才明白当真还有枪炮俱全的共军。他的恐惧就由被人夺了“头功”一转而为身家性命之危了。他急口问:

 

   “共匪有多少枪呢?”

 

   “听说有百来枝枪罢。”

 

   曾沧海心下一松,想到他的邀功计划虽然已成画饼,可是危险也没有,他就笑了一笑,看着李四的鬼鬼祟祟的面孔,很坦然很大方地说:

 

   “百来条枪么?怕什么!驻扎在这里的省防军就有一营!”

 

   “一营!哼!三个月没关饷!”

 

   “还有保卫团呢!”

 

   “十个里倒有十一个是鸦片烟老枪!——劝你把细点,躲开一下罢,不是玩的!本来前两天风声就紧,只有你整天躲在烟榻上抱阿金,这才不知道。——也许没事。可是总得小心见机。不瞒你说,我已经吩咐我的手下人都上了子弹,今晚上不许睡觉。”

 

   这么说着,李四就匆匆地走了。

 

   曾沧海站着沉吟了一会儿,决不定怎么办。想到一动总得花钱,他就打算姑且冒险留着;想到万一当真出了事,性命危险,便也想学学何营长的姨太太。后来转念到“报功”总已不成,上公安局也没意思,便决定先回家再定办法。

 

   家里却有人在那里等。曾沧海在苍茫的暮色中一见那人颔下有一撮小胡子,便知道是吴府总管费小胡子费晓生。

 

   “好了,沧翁回来了。无事不敢相扰,就为的三先生从上海来了信,要我调度十万银子,限三天内解去,只好来和沧翁相商。”

 

   费小胡子开门见山就提到了钱,曾沧海不禁呆了一下。费小胡子却又笑嘻嘻接着说:

 

   “我已经查过账了。沧翁这里是一万二,都是过期的庄款。本来我不敢向沧翁开口,可是三先生的信里,口气十分严厉,我又凑不齐,只好请沧翁帮帮我的忙了,感谢不尽。”

 

   曾沧海的脸色陡然放下来了。他本来就深恨这费小胡子。据他平日扬言,费小胡子替吴府当了几年总管,已经吃肥了。他又说费小胡子挑拨他们甥舅间的感情,所以他做老舅父的只能在外甥的钱庄上挂这么区区一万多银子的账。现在看见费小胡子竟掮着“三先生”的牌头来上门讨索,曾沧海觉得非惩他一下不可了,当下就冷冷地回答:

 

 

 

 

   “晓生兄,你真是忠心。我一定要告诉荪甫另眼看待你!——说来真叫人不相信,我的老姊丈一到上海就去世了!我这里来了急电,要我去主持丧事。——今晚上打算就动身。

 

   一切我和荪老三面谈,竟不必你费心了!”

 

   “是。老太爷故世的消息,我们那里也接了电报,却不知道原来是请沧翁去主持丧事。”

 

   费小胡子笑着说,不提到钱了;可是他那淡淡的微笑中却含着一些猜透了曾沧海心曲似的意义。他站起来正要告辞,突然被曾沧海阻止:

 

   “不忙。再坐坐罢,还有几句话呢!——嗳,荪老三要解十万银子去,想来是应急用;现在你调到了多少呢?你报个账给我听听。”

 

   “不过半数。五万块!”

 

   费小胡子复又坐下,仍旧笑嘻嘻地说,可是那语调中就有对于曾沧海的盘问很不痛快的气味。这费小胡子也是老狐狸,很知道吴荪甫早就不满意这位老舅父。不过到底是吴荪甫的嫡亲舅父,在礼貌上费小胡子是不敢怠慢的;现在看见曾沧海居然又进一步,颇有“太上主人”自居的神气,费小胡子就觉得这位老舅父未免太不识相了。

 

   然而曾沧海的“不识相”尚有更甚于此:

 

   “还只有五万!想来你没有解出去罢?拿来!今晚上我带了去!”

 

   费小胡子的眉毛一跳,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摸着颔下的小胡子瞅着曾沧海的瘦脸儿。

 

   曾沧海却坚决地又接下去说:

 

   “马上去拿来交给我。一切有我负责任!——你知道么?七里桥到了共匪,今晚上要抢镇,这五万银子决不能放在镇上过夜的。荪老三的事就和我自己的事一样,我不能袖手旁观。”

 

   “哦——那个,今天一早就有这风声,我已经打电报给三先生请示办法。万一今晚上有什么风吹草动,这五万银子,我自有安排。这是我份内应尽的职务,怎么敢劳动沧翁呢!”

 

   “万一出了事,你担的下这个责任?”

 

   “担的下!沧翁的美意,心领谢谢!”

 

   费小胡子毅然回答,又站起身来想走。但他的眼珠一转,忽又坐下,转看着曾沧海那张又恨恨又沮丧的脸孔问道:

 

   “沧翁从哪里得的消息,知道今晚上一定要出事呢?”

 

   “何营长亲口告诉我的。他也是刚得了密报,而且——好像何营长也有点心慌。你知道王麻子的大船到县里是载的什么人?”

 

   “是何营长的姨太太到县里回拜县长夫人。——哦,原来如此!然而沧航恐怕还没知道就在今天两点钟的时候,何营长向商会担保镇上的治安他负完全责任。不过,他说,‘弟兄们已经三个月没关饷,总得点缀点缀,好叫他们起劲’;他向商会筹借三万块钱——”

 

   “商会答应了么?”

 

   “自然答应。已经送去了。——呀,天黑下来了,还有要事……沧翁什么时候动身?也许不能够赶到埠头上恭送了,恕罪,恕罪!”

 

   说着,费小胡子一揖到地,就急急忙忙地走了。

 

   曾沧海假意送到大厅的滴水檐前,就回转来大生气。他咬紧了牙关只是哼,在那座空廓落落的大厅上转圈子。过去的三小时内,他使了多少心计,不料全盘落空了。尤其是这最后的五万元不能到手,他把费小胡子简直恨同杀父之仇!

 

   他垂头寻思报复的计策,脚下就穿过了一条长廊,走到花厅阶前了。里面的烟榻上一灯如豆,那一粒淡黄色的火焰不住的在跳。他冒冒失失地闯进去,忽然一阵响动,那烟榻上跳起两个人影来,在烟灯的昏光下,他看得很清楚,一个是他的宝贝儿子家驹,另一个便是阿金。

 

   “畜生!”

 

   曾沧海猛叫一声,便觉得眼前昏黑,腿发软,心里却像火烧。他本能地扶住了一张椅子,便软瘫在椅子里了。他的几茎稀胡子簌簌地抖动。

 

   到他再能够看清楚眼前的物象时,阿金已经不见了,只有曾家驹蹲在烟榻上像一匹雄狗,眼睛灼灼地望着他的老子。

 

   儿子的逆伦,阿金的无耻,费小胡子的可恶,又是七里桥共军的威胁:同时在曾沧海的脑子里翻滚,正不知道怎样咆哮发威才好。最后还是醋劲占了优势。曾沧海拉开他的破嗓子骂道:

 

   “畜生!就算你嘴馋,有本事到外边去弄几个玩玩,倒也罢了,叫你在家里吃现成的么?混账!弄大了肚子,算是你的兄弟呢?算是你的儿子呀!阿金这骚货——”

 

   可是,砰,砰,砰,砰!从远处来,立刻愈繁愈密。这是枪声!像是大年夜的爆竹。曾沧海猛一跳,就发疯似的喊起来:

 

   “完了!完了!糟了!糟了!——小畜生!还不赶快跑出去看看,在哪一方,离这里多少路?”

 

   曾家驹不作声,反把身体更缩得紧些。忽然一个人带哭带嚷跑进来,头发披了满面,正是阿金。一把扭住了曾沧海,这少年女子就像一条蛇似的缠在老头子身上,哭着嚷着:

 

   “都是少爷害了我呀!我是不肯,他,他,——”

 

   曾沧海用尽力气一个巴掌将阿金打开,气得说不出话来。这时枪声更加近了,呐喊的人声也听得见了。曾家驹的老婆抱着小孩子也是哭哭啼啼的跑进来,后面跟着一长串女人:奶妈,粗做娘姨,丫头,都是慌做一团,乱窜乱叫。

 

   忽然枪声听不见了,只听得远远的哄哄的人声。花厅外边梧桐树上的老鸦拍得翼子扑扑地响,有几只还扑进花厅里来。一群女人也都不嚷叫了,只有小孩子还在哭。曾沧海觉得心头一松,瞥眼看见烟榻上还摆着那本淋过孩子尿的《三民主义》,他就一手抢了来,高顶在头上,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急口地祷告道:

 

   “总理在上,总理阴灵在上,保佑,保佑你的三民主义的信徒呀!”

 

   祷告还没完,枪声震耳而起,比前更密更响更近了。卜卜卜——机关枪声也起来了。曾沧海蹶然跃起,《三民主义》掉在地下。一声不响,这老头子没命地就往里边跑。可是正在这时候,阿二跑出来,当胸一撞,曾沧海就跌在地下。阿二什么也不管,只是气喘喘地叫道:

 

   “躲到后面去罢!躺在菜园里!躺在地下!枪珠厉害!街上全是兵了!前门后门全是兵了!”

 

   “什么?共匪打退了么?”

 

   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曾沧海一跃而起,拉住了阿二问。

 

   “是兵和保卫团开火啦!兵和兵又打起来了!”

 

   “放屁!滚你的罢!”

 

   曾沧海一听不对头,便又突然摆出老爷的威风来。可是猛一回头,看见院子里映得通红,什么地方起火了!卜卜卜——机关枪的声音跟着又来。曾沧海料来大事已去,便喝令媳妇和奶妈等快去收拾细软。他自己拿起那烟灯,跑到花厅右角的一张桌子边,打开一个文书箱,把大束的田契,借据,存折,都往口袋里塞。直到此时蹲在烟榻上不动也不作声的曾家驹霍地一跳过来,也伸手到文书箱里去捞摸了。忽然一片呐喊声像从他们脚边爆出来。曾沧海一慌,手里的东西都落在地下。他顾不得儿子,转身就往里面跑,薄暗中却又劈头撞着了一个人,一把扭住了曾沧海,尖着声音叫:

 

   “老爷救救我呀!——”

 

   这又是阿金。同时一片火光飞也似的从外边抢进花厅来,火光中瞧见七八个人,都拿着火把。阿金立刻认出其中一人,正是她的丈夫,心里一慌,腿就软了,不知不觉地就坐在地下,捧着头,缩成了一团。曾沧海乘此机会,脸也不回地没命逃走,转瞬间就看不见了。

 

   “不要脸,没良心的婆娘,老畜生在哪里?”

 

   阿金的丈夫抢前一步,怒声问。阿金只是哭。另外两个人已经捉住了曾家驹,推他到一个青年人的跟前。

 

   “老狗逃到后面去了!”

 

   “进宝!不用去追!我们放在后面的人都认得他!”

 

   几个人杂乱地嚷。这时候,曾家驹的老婆披散着头发,从里面冲出来,一眼看见丈夫被人捉住,便拚命扑过去。但已经有人从背后揪住了她的头发,猛力一捽,厉声问道:

 

   “干什么?”

 

   “干什么呀!你们捉我的男人干什么?”

 

   曾家驹的老婆坐在地下发疯似的叫。突然她回头看见阿金蹲在旁边,她就地一滚,便抓住了阿金,猛的在阿金肩头咬了一口,扭成一团打起来了。

 

   “都是你这骚货闯下来的祸事呀!——老的,小的,全要,——打死你,打死你!”

 

   火把和喊声又从花厅后面来了。三个人拖着曾沧海,其中一个便是阿二。曾沧海满身是灰,只叫饶命。阿金的丈夫赶上去对准那老头儿的脸上就是一拳,咬紧着牙齿说:

 

   “老狗!你也要命么?”

 

   “打死他!咬死他!曾剥皮!”

 

   忿怒像暴风似的卷起来了。但是那位佩手枪的青年走过来拦住了众人,很威严地喝道:

 

   “不要闹!先要审他!”

 

   “审他!审他!老剥皮放印子钱,老剥皮强夺我们的田地!——”

 

   “老狗强占了我的老婆!叫警察打我!”

 

   “他叫警察捉过我们许多人了!我们要活活地咬死他!”

 

   “哈!看来你又是国民党?”

 

   那位青年的声音朗朗地在纷呶的诅骂中响了起来。

 

   曾沧海心里一跳。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断定他是有了希望了;他振作起全身的精神,在熊熊的火把光中望着那位青年的面孔,奋然说:

 

   “不是,不是!我最恨国民党!孙传芳时代,我帮助他捉过许多国民党,枪毙过许多!你不相信,你且去调查!——

 

   眼前的阿二他就知道!阿二,阿二——”

 

   “可是你现在一定是!你的儿子干什么的?”

 

   青年截住了曾沧海的自辩,回头看着那个野马似的曾家驹。

 

   “我不是!我不是!”

 

   曾家驹没命地叫。可是他的叫声还没完,那边打得疲倦了暂时息手的两个妇人中的一个——阿金,忽然跳起来,发狂似的喊道:

 

   “你是,你是!你刚才还拿出一块黑纸片来吓我诱我,你害死人了,——进宝,饶了我呀!他们逼我吓我,他们势头大!”

 

   这时机关枪声又卜卜地从空中传来。佩手枪的青年转脸向外边看了一眼,就拔出手枪来,提高嗓子,发命令道:

 

   “留两个人在这里看守。曾剥皮和他的儿子带走!”

 

   于是火把和脚步声一齐往外边去了。痴痴地坐在地下的曾家驹的老婆忽然跳起来,大哭着追上去。却在花厅檐前被什么东西一绊,她就跌倒了。留守的阿二和另一个农民赶上前拉起她来,好像安慰她似的厉声喊道:

 

   “你发疯了么?不干你的事!冤有头,债有主!到后面去罢!不许乱跑!”

 

   当下曾沧海父子被拖着推着到了大街上,就看见三三五五的农民,颈间都围一条红布,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武器,在大街上乱跑。迎面来了一伙人,没有枪,也带住一个人,却是李四。曾沧海正待抛过一个眼色去和李四打招呼,两下里一擦肩就过去了。曾沧海他们却是向西去,繁密的枪声也是从西面来。机关枪声每隔二三分钟便卜卜地怒吼着。所有的店铺和住户都关了门,从门缝里透出一点点的灯光来。

 

   劲风挟着黑烟吹来,有一股焦臭,大概是什么地方又起火了。

 

   转了一个弯,过不去了。前面不远就是宏昌典当的高墙。曾沧海父子和押着他们的七八个人被围裹在一大群杂色的队伍里了:有拿着各种各样的武器的农民,也有颈间束着红布条的兵,都挤在这街角。忽然从宏昌典当的高墙上放出一条红光来,卜卜卜——那火绳一样的东西向四面扫,蓦地,这“火绳”掠近曾沧海父子们所在的那个街角了!

 

   “散——开!”

 

   有一个声音在人堆里怒喊。管押着曾沧海的人们也赶快躲到街边的檐下,都伏倒在地上。步枪声从他们身边四周围起来了。曾沧海已经像一个死人,只是眼睛还睁得很大。他儿子惊惶地痴痴的望着前面的机关枪火光。这时候,宏昌当的后面忽然卷起一片猛烈的枪声,一缕黑烟也从宏昌当的更楼边冲上天空,俄而红光一亮,火头就从浓烟中窜出来。宏昌当里起火了!机关枪声小些了,但同时一片震耳的呐喊,突然从这边爆起来:

 

   “冲锋呀!冲锋呀!”

 

   无数的人形,从地上跳起来,从街角的掩蔽处,从店铺的檐下,冲出去,像一阵旋风。

 

   管押着曾氏父子的几个人也冲上前去。但立刻又退下两个来,他们拖住了曾氏父子向后退,可是还不到十多步远,宏昌当高墙上的机关枪最后一次又扫射过来,四个人都仆倒了。又一群农民和兵的混合队伍从后面飞奔而来,在这四个人身上踏过,直扑宏昌当。

 

   机关枪声渐渐稀薄了。

 

   曾家驹伏在地上,最初以为自己是死了;后来试把手脚动一下,奇怪!手脚依然是好好的,身上也没觉到什么痛。他坐起来看看他的身边。两个农民都没有声息。曾沧海蜷曲着身子,半个脸向上,嘴巴张得很大,嘴里淌出血来。曾家驹呆了一会儿,忽然跳起来,撒腿就跑。

 

   他慌慌张张跑进了一条冷僻小巷的时候,脚下绊着什么东西,他就跌倒了。可是像弹簧似的他又立刻跳了起来。他下意识地回头向宏昌当那方面看:火焰直冲高空,半边天都红了。枪声还是断断续续地响,夹着一阵一阵的呐喊。正在没有计较,他的脚又碰着了横在地下的那个东西,他本能地看了一眼,原来是一个死人,颈间束着红布条,手里还抓着一枝手枪。一个好主意忽然在曾家驹心头展开。他赶快从死人颈间解下那红布条,束在自己颈子上,又从死人手里捞得了那枝手枪,便再向前跑。

 

   现在枪声差不多没有了,只是那呼呼呼的火烧声,以及嘈杂的人声,从远远传来。这条小巷子却像死的一样,所有的人家都闭紧了大门,连灯光都没有一点。曾家驹一面走,一面像觅食的野狗似的向左边右边看。将近巷底的时候,他突然站住了。前面一所楼房闪着灯光。他踌躇了一会儿,便上前打门,眼里射出凶光来。

 

   “你回来了么?阿弥陀佛!”

 

   一个青年女人的声音出来开门了。但当她看见是一个不相识者满脸杀气擎起手枪对准她,就狂喊一声,往里边跑。曾家驹追进去,一句话不说。追过了一个院子,在点着灯火的屋子前,那妇人就跌倒了。曾家驹也不管她,飞快地闯进屋子,迎面又看见一个老妇人的惊慌的皱脸在他眼前一晃,似乎还叫了一声“啊哟!”

 

   曾家驹又冲上楼去,跑进一间卧室,也点着灯,床上白布帐子低垂。曾家驹一手撩开帐子,就看见红喷喷的小孩子的脸儿露在绿绸的夹被外边。他旋风似的将这绿绸夹被扯了一下,突然又旋风似的赶到床前的衣橱前,打开橱门,伸手就在橱里掏摸。

 

   “妈呀!妈呀!”

 

   床上的小孩子忽然哭着叫起来了。这声音使得曾家驹一跳。他慌慌张张举起手枪来对床上放射了。劈!——枪声在这小房间里更显得惨厉可怕。曾家驹自己也猛一惊,手枪就掉在楼板上了。可是床里的小孩子却哭得更厉害。同时,房外楼梯上脚步声音响了,带哭带嚷的青年妇人奔进房来。她扑到床上,抱起那孩子偎在怀里,便像一尊石像似的靠在床前的停火小桌子旁边,痴痴地对着曾家驹看。

 

   曾家驹下意识地拾取那手枪来,再对准那妇人和孩子;他的脸铁青,他的心卜卜地跳而且涨大。但此时那老妇人也抖索索地跑进来了,扑通跪在楼板上,喃喃地说:

 

   “老爷大王!饶了命罢!……饶了命罢!首饰,钱……”

 

   “拿来!快!”

 

   曾家驹迸出这么两句来,他自己也似乎心定了,手枪口便朝着楼板。

 

   青年妇人怀里的小孩子又哭出声音来,把头钻在妇人的胸口,低声叫“妈”了。直觉到自己的小宝贝还是活着,那青年妇人的惨白的脸上忽然浮出一丝安慰的微笑。

 

   曾家驹心里又是一跳。从这可爱的微笑中,他忽然认出眼前这妇人就是大街上锦华洋货店的主妇,是他屡次见了便引动邪念的那个妇人!他看看这妇人,又看看自己手里的手枪,走前一步,飞快地将这妇人揿倒在床上,便撕她的衣服。这意外的攻击,使那妇人惊悸得像个死人,但一刹那后,她立即猛烈地抗拒,她的眼睛直瞪着,钉住了曾家驹的凶邪的脸孔。

 

   “大王!大王!饶命罢!饶命呀,饶了她罢!做做好事呀!”

 

   老妇人抖着声音没命地叫,跌跌撞撞地跑了来,抱住了曾家驹的腿,拚命地拉;一些首饰和银钱豁拉拉地掉在楼板上了。

 

   “滚开!”

 

   曾家驹怒吼着,猛力一脚踢开了老妇人。也就在这时候,那年青妇人下死劲一个翻滚,又一挺身跳起来,发狂似的喊道:

 

   “我认得你的!认得你的!你是曾剥皮的儿子!我认得你的!”

 

   曾家驹突然脸色全变了。他慌慌张张捞起那枝搁在床沿上的手枪,就对准那年青妇人开了一响。

 

 

第五章

 

隔了一天。

 

   双桥镇失陷的消息在上海报纸的一角里占了几行。近来这样的事太多了,报纸载不胜载,并且为镇定人心计,也只好少载;而人们亦渐渐看惯,正和上海本埠层见迭出的绑票案一样,人们的眼光在新闻上瞥了一下以后,心里只浮起个“又来了”的感想,同时却也庆幸着遭难的地方幸而不是自己的家乡。

 

   连年不断的而且愈演愈剧烈的内战和农村骚动,在某一意义上已经加强了有钱人们的镇定力,虽则他们对于脚底下有地雷轰发起来的恐怖心理也是逐渐的加强。

 

   吴荪甫看到了这消息时的心境却不是那么单纯。那时他刚刚吃过了早餐,横在沙发榻上看报纸;对面一张椅子里坐着吴少奶奶,说不出的一种幽怨和遐想,深刻在她的眉梢眼角。蓦地吴荪甫撩下了报纸,克勒一声冷笑。

 

   吴少奶奶心里猛一跳,定了神看着她的丈夫,脸色稍稍有点变了。神经过敏的她以为丈夫这一声冷笑正是对她而发,于是便好像自己的秘密被窥见了似的,脸色在微现灰白以后,倏地又转红了。

 

   “佩瑶!——你怎么?——哼,要来的事,到底来了!”

 

   吴荪甫似乎努力抑制着忿怒的爆发,冷冷地说;他的尖利的眼光霍霍四射,在少奶奶的脸上来回了好几次:是可怖的撕碎了人心似的眼光。

 

   吴少奶奶的脸立刻又变为苍白,心头卜卜地又抖又跳;但同时好像有一件东西在胸脯里迸断了,她忽然心一横,准备着把什么都揭破,准备着一场活剧。她的神气变得异常难看了。

 

 

 

 

   然而全心神贯注在家乡失陷的吴荪甫却并没留意到少奶奶的神情反常;他站起来踱了几步,用力挥着他的臂膊,然后又立定了,看着少奶奶的低垂的粉颈,自言自语地说:

 

   “哦,要来的事到底来了!——哦!双桥镇!三年前我的理想——”

 

   “双桥镇?”

 

   吴少奶奶忽然抬起头来问。此时她觉到荪甫的冷笑和什么“要来的事”乃是别有所指,心头便好像轻松了些,却又自感惭愧,脸上不禁泛出红晕,眼光里有一种又羞怯又负罪的意味。她觉得她的丈夫太可怜了,如果此时丈夫有进一步的表示,她很想扑在丈夫怀里把什么都说出来,并且忏悔,并且发誓将永远做他的忠实的妻子。

 

   但是吴荪甫走到少奶奶跟前,仅仅把右手放在少奶奶的肩上,平平淡淡地说:

 

   “是的。农匪打开了双桥镇了——我们的家乡!三年来我的心血,想把家乡造成模范镇的心血,这一次光景都完了!佩瑶,佩瑶!”

 

   这两声热情的呼唤,像一道电流,温暖地灌满了吴少奶奶的心曲;可是仰脸看看荪甫,她立刻辨味出这热情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双桥镇,为了“模范镇的理想”,她的心便又冷却一半。她几乎要哭出来了。

 

   “两三个月以前,我就料到镇上不免要受匪祸,——现在,要来的事,到底来了!……”

 

   吴荪甫又接着说,少奶奶的矛盾复杂的心情,他一点没有感到。他狞起眼睛望着空中,忽然转为忿怒:

 

   “我恨极了,那班混账东西!他们干什么的?有一营人呢,两架机关枪!他们都是不开杀戒的么?嘿!——还有,混账的费小胡子,他死了么!打了电去没有回音,事情隔了一天,也不见他来个报告!直到今天报上登出来,我方才知道!我们是睡在鼓里,等人家来杀!等人家来杀!”

 

   突然跺了一脚,吴荪甫气忿忿地将自己掷在沙发榻上,狞起眉毛看着旁边的报纸,又看看少奶奶。对于少奶奶的不说话,现在他亦很不满意了。他把口气略放和平些,带着质问的意味说:

 

   “佩瑶!怎么你总不开口?你想些什么?”

 

   “我想——一个人的理想迟早总要失败!”

 

   “什么话!——”

 

   吴荪甫斥骂似的喊起来,但在他的眼珠很威严地一翻以后,便也不再说什么,随手拿起一张报纸来遮在脸前了,——并不当真在那里看报,还在继续他的忿怒。而这忿怒,如他自己所确信,是合于“理性的”行为。刚强坚忍而富有自信力的他,很知道用怎样的手段去扑灭他的敌人,他能够残酷,他也能够阴柔,那时他也许咆哮,但不是真正意味的忿怒;只有当他看见自己人是怎样地糊涂不中用,例如前天莫干丞报告厂里情形不稳的时候,他这才会真正发怒——很有害于他的康健的忿怒。而现在对于双桥镇失陷这件事,则因为他的权力的铁腕不能直接达到那负责者,所以他的忿恨更甚。

 

   同时他又从双桥镇的治安负责者联想到一县一省以至全国最高的负责者,他的感想和情绪便更加复杂了。他掷下了报纸,眼睛看着脚下那新式图案的地毯,以及地毯旁边露出来的纹木细工镶嵌的地板,像一尊石像似的不动也不说话。

 

   只有笼里的鹦鹉刷动羽毛的声音,在这精美的客厅里索索地响。

 

   当差高升悄悄地推开门,探进一个头来;但是充满了这小客厅的严重的空气立刻将高升要说的话压住在舌头底下了。他不退,又不敢进,僵在门边,只能光着眼睛望到吴少奶奶。

 

   “有什么事?”

 

   吴少奶奶也像生气似的问,一面把她的俏媚的眼光掠到她丈夫的脸上。吴荪甫出惊似的抬起头来,一眼看见高升手里拿着两张名片,就将手一挥,用沉着的声音吩咐道:

 

   “知道了,请他们到大客厅!”

 

   于是他就站起来踱了几步,在一面大镜子前看看自己的神色有没有回复常态;最后,站在少奶奶跟前,很温柔地拍着少奶奶的肩膀说:

 

   “佩瑶,——这两天来你好像心事很重,懒洋洋地提不起精神。不要操心那些事罢!我总有法子对付!你的身体向来单弱。”

 

 

 

 

   他抓起少奶奶的手来轻轻地捏着一会儿,似乎他要把他自己的勇气和自信力从这手掌传导给少奶奶。然后,也不等少奶奶的回答,他突然放下手,大踏步跑出去了。

 

   吴少奶奶往后仰在椅子里,她的头靠在椅背上,眼泪满了她的眼眶。她了解荪甫的意思,了解他的每一个字,但同时也感到自己的衷曲大概无法使这位一头埋在“事业”里的丈夫所了解。异样的味儿涌上她的心头,她不知道是苦呢,是甜呢,抑或是辣。

 

   吴荪甫微笑着走进了大客厅时,唐云山首先迎上前来万分慨叹似的说:

 

   “荪甫!贵乡竟沦为匪区,省当道的无能,完全暴露了!”

 

   “我们都是今天见了报,才知道。荪翁这里,想必有详细报告?究竟现在闹到怎样了?——听说贵镇上驻扎的军队也就不少,有一营人罢,怎么就会失手了呢!”

 

   王和甫也接上来说,很亲热地和荪甫握手,又很同情似的叹一口气。

 

   吴荪甫微笑着让客人坐了,然后镇静地回答:

 

   “土匪这样猖獗,真是中国独有的怪现象!——我也是刚才看见报载,方才知道。现在消息隔绝,不明白那边实在的情形,也觉得无从措手呀,——可是,孙吉翁呢,怎么不来?”

 

   “吉翁有点事勾留住了。他托我代表。”

 

   唐云山燃着一枝香烟,半抽半喷地说,烟气呛住喉咙,接连咳了几声。

 

   “我们约定的时间不巧,恰碰着荪翁贵乡出了事;既然荪翁也是刚接到消息,那么总得筹画对付,想来今儿上午荪翁一定很忙,我们的事还是改一天再谈罢。”

 

   王和甫笑嘻嘻地看着吴荪甫,说出了这样洞达人情世故的话。但是唐云山不等吴荪甫表示可否,就抢着来反对:

 

   “不成问题,不成问题!和翁,我担保荪甫一定不赞成你这提议!荪甫是铁铸的人儿,办事敏捷而又老辣;我从没见过他办一件事要花半天工夫!何况是那么一点小事,他只要眉头一皱,办法就全有了!不要空费时间,我们赶快正式开会罢!”

 

   唐云山把他一向办党办政治部的调子拿出来,惹得王和甫和荪甫都笑起来了。于是吴荪甫就把话引入了当前的正题目:

 

 

 

 

   “竹斋方面,我和他谈过两次。他大致可以加入。但总得过了端阳节,他才能正式决定。——他这人就是把细得很,这也是他的好处。望过去八分把握是有的!前天晚上,我们不是决定了‘宁缺毋滥’的宗旨么?如果捏定这个宗旨,那么,朱吟秋,陈君宜,周仲伟一班人,只好不去招呼他们了,究竟怎样,那就要请和翁,云翁两位来决定了。”

 

   “那不是人太少了么?”

 

   唐云山慌忙抢着问,无端地又哈哈大笑。

 

   吴荪甫微笑,不回答。他知道性急的唐云山一心只想拉拢大小不同的企业家来组织一个团体作政治上的运用,至于企业界中钩心斗角的内幕,唐云山老实是全外行。曾经游历欧美的吴荪甫自然也不是什么“在商言商”的旧人物,但他无论如何是企业家,他虽然用一只眼睛望着政治,那另一只眼睛,却总是朝着企业上的利害关系,而且是永不倦怠地注视着。

 

   此时王和甫摸着他的两撇细胡子,笑迷迷地在一旁点头;看见吴荪甫微微一笑而不回答唐云山的询问,王和甫就说:

 

   “云翁的意思是恐怕别人家来拉了他们去罢?——这倒不必过虑。兄弟本来以为周仲伟和陈君宜两位是买办出身,手面总不至十分小,所以存心拉拢,后来荪甫兄说明白了,才知道他们两位只有一块空招牌。我们不论是办个银行,或是别的什么,总是实事求是,不能干买空卖空的勾当。——哎,荪翁,你说对不对?”

 

   “得了!我就服从多数。——孙吉翁有一个草案在这里,就提出来好么?”

 

   唐云山又是抢着说,眼光在吴王二人脸上兜一个圈子,就打开他的文书皮包,取出一个大封套来。

 

   这所谓“草案”只是一张纸,短短几行字,包含着三个要点:一,资本五百万元,先收三分之一;二,几种新企业的计画——纺织业,长途汽车,矿山,应用化学工业;三,几种已成企业的救济——某丝厂,绸厂,轮船局,等等:这都是他们上次商量时已经谈过了的,现在不过由孙吉人写成书面罢了。

 

   吴荪甫拿着那“草案”,一面在看,一面就从那纸上耸起了伟大憧憬的机构来:高大的烟囱如林,在吐着黑烟;轮船在乘风破浪,汽车在驶过原野。他不由得微微笑了。而他这理想未必完全是架空的。富有实际经验的他很知道事业起点不妨小,可是计画中的规模不能不大。三四年前他热心于发展故乡的时候,也是取了这样的政策。那时,他打算以一个发电厂为基础,建筑起“双桥王国”来。他亦未始没有相当成就,但是仅仅十万人口的双桥镇何足以供回旋,比起目前这计画来,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这么想着的吴荪甫,便觉得双桥镇的失陷不算得怎样一回了不起的打击了,他兴奋得脸上的疱又一个一个冒着热气,把“草案”放在桌子上,他看着王和甫正想发言,不料唐云山又说出几句古怪的话来:

 

   “刚才不是说过不去招呼朱吟秋他们么?然而‘草案’上的‘救济’项下却又列入了他们三个人的厂,这中间岂不是有点自相矛盾?——哈,哈,我是外行,不过想到了就总要问。”

 

   唐云山放低了声音,颇有几分鬼鬼祟祟的神气;似乎他虽则不尽明白此中奥妙,却也有几分觉得了。

 

   吴荪甫和王和甫都笑起来了。他们对看了一眼,又望着唐云山的似乎狡猾又似乎老实的脸孔。唐云山自己就放声大笑。他估量来未必能够得到回答了,就打算转变谈话的方向,郑重地从桌上拿起那份“草案”来,希望从这中间找出发言的资料。

 

   但是吴荪甫却一手抢了那“草案”去,对唐云山说:

 

   “云山,你这一问很有意思,反正你不是外人,将来我们的银行或是什么,要请你出面做经理的,凡事你总得都有点门路,——我们不主张朱吟秋他们加入我们的公司,为的他们没有实力,加进来也是挂名而已,不能帮助我们的公司发达。可是他们的企业到底是中国人的工业,现在他们维持不下,难免要弄到关门大吉,那也是中国工业的损失,如果他们竟盘给外国人,那么外国工业在中国的势力便增加一分,对于中国工业更加不利了。所以为中国工业前途计,我们还是要‘救济’他们!凡是这份‘草案’上开列的打算加以‘救济’的几项企业,都是遵照这个宗旨定了下来的。”

 

   划然停止了,吴荪甫“义形于色”地举起左手的食指在桌子边上猛击一下。他这一番话,又恳切,又明晰,倒使得唐云山感觉到自己先前的猜度——以为中间有几分奥妙,未免太不光明正大了。不独唐云山,就是笑容不离嘴角的王和甫也很肃然。他心里佩服吴荪甫的调度真不错,同时忍不住也来发表一些公忠爱国的意见:

 

   “对呀!三爷的话,真是救国名言!中国办实业算来也有五六十年了,除掉前清时代李鸿章,张之洞一班人官办的实业不算,其余商办的也就不少;可是成绩在哪儿呀?还不是为的办理不善,亏本停歇,结局多半跑到洋商手里去了。——云翁,你要知道,一种企业放在不会经营的冤大头手里,是真可惜又可叹!对于他个人,对于国家,都是一点好处也没有的。末了,徒然便宜洋商。所以我们的公司在这上头一定不能够含糊,——哪怕是至亲好友,我们还是劝他少招些烦恼,干干脆脆让给有本事的人去干多么好!”

 

   王和甫的话还没完,唐云山早又哈哈大笑起来了;他毕竟是聪敏人,现在是什么都理会过来了。

 

   于是他们三位接着便讨论到“草案”上计画着的几种新企业。现在,唐云山不但不复是“外行”,而且几乎有几分“专家”的气概了。他接连把孙总理遗著《建国方略》中“实力建设”的文字背诵了好几段;他说:现在的军事一结束,真正民主政治就马上会实现,那么孙总理所昭示的“东方大港”和“四大干路”一定不久就可以完成,因而他们这公司预拟的投资地点应该是邻近“东方大港”和“四大干路”的沿线。他一面说,一面又打开他的文书皮包,掏出一张地图来,用铅笔在地图上点了好些黑点子,又滔滔地加以解释,末后他好像已经办完了一桩大事似的松一口气,对着王吴两位企业家说:

 

   “赞成么?孙吉翁是很以为然的。回头我还可以就照我这番话作成书面的详细计画,将来银行开办,动手招股的时候,就跟招股广告一同登载,岂不是好!”

 

 

 

 

   王和甫没有什么不赞成,但也没有直捷表示,只把眼光钉在吴荪甫脸上,等待这位足智多谋而又有决断的“三爷”先来表示意见。

 

   然而真奇怪。向来是气魄不凡,动辄大刀阔斧的吴荪甫此时却沉着脸儿沉吟了。在他的眼光中,似乎“东方大港”和“四大干路”颇有海上三神山之概。他是理想的,同时也是实际的;他相信凡事必须有大规模的计划作为开始的草案,和终极的标帜,但如果这大规模计画本身是建筑在空虚的又一大规模计画上,那也是他所不取的。他沉吟了一会儿,终于笑起来说:

 

   “好!可以赞成的。大招牌也要一个。可是,我们把计画分做两部分罢:云山说的是对外的,公开的一部分,也可以说是我们最终的目标。至于孙吉翁的原‘草案’便是对内的,不公开的一部分,我们在最近将来就要着手去办的。这么,我们公司眼前既有事业好做,将来‘东方大港’之类完成了的时候,我们的事业就更多了。王和翁,你说怎样?”

 

   “妙极了!三爷的划算决不会错到哪里去的!哈!哈!”

 

   王和甫心悦诚服地满口赞成着。

 

   此时当差高升忽然跑进来,在吴荪甫的耳朵边说了几句。大家看见荪甫脸上的肌肉似乎一跳。随即荪甫站起来很匆忙地对王和甫,唐云山两位告了“少陪”,就跑出去了。

 

   大客厅里的两位暂时毫无动作。只有唐云山的秃顶,闪闪地放着油光,还有他抽香烟喷出来的成圈儿的白烟,像鱼吐泡沫似的一个一个从他嘴里出来往上腾。俄而他把半截香烟往烟灰盘里一丢,自言自语地说:

 

   “资本五百万,暂收三分之一,——一百五十万光景;那,那,够办些什么事呀。”

 

   他看了王和甫一眼。王和甫好像什么也没有听得,闭了眼睛在那里养神,但也许在那里盘算什么。云山又拿过那张“草案”来看,数一数上面预拟的新企业计画,竟有五项之多,而且有重工业在内,便是他这“外行”看来,也觉得五百万资本无论如何不够,更不用说只有一百五十万了。他忘其所以的大叫起来:

 

   “呀,呀!这里一个大毛病!大毛病!非等荪甫来详细商量不可!”

 

   王和甫猛一惊,睁开眼来,看见唐云山那种严重的神气,忍不住笑了。但是最善于放声大笑的唐云山此时却不笑。他只是一迭声叫道:

 

   “你看,你看!五百万够么?”

 

   恰好吴荪甫也回来了。一眼看见了唐云山的神气,——右手的食指像一根铜尺似的直按在“草案”的第二项上,又听得他连声嚷着“五百万够么?”吴荪甫就什么都明白了,可是他正因为刚才竹斋来的电话报告公债市场形势不很乐观,心头在发闷,便由着唐云山在那里干着急。

 

   幸而王和甫也已经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就很简单地解释给唐云山听:

 

   “云翁,事情是一步一步来的,这几项新企业,并非同时开办——”

 

   “那么,为什么前天我们已经谈到了立刻要去部里领执照呢?”

 

   唐云山打断了王和甫的解释,眼睛望着吴荪甫。

 

   “先领了执照就好比我们上戏园子先定了座位。”

 

   回答的还是王和甫,似乎对于唐云山的“太外行”有一点不耐烦了。

 

   “再说句老实话,我们公司成立了以后,第一桩事情还不是办‘新’的,而是‘救济’那些摇摇欲倒的‘旧’企业。不过新座儿也是不能不赶早预定呀。”

 

   吴荪甫也说话了,沉重地落坐在一张椅子里。然而唐云山立刻又来了反问:

 

   “不错,救济!如果人家不愿受我们的‘救济’呢?岂不是一百五十万的资本也会呆起来?”

 

   “一定要他们不得不愿!”

 

   吴荪甫断然说,脸上浮起了狞笑了。

 

   “云翁!银子总是活的。如果放到交易所公债市场上去,区区一百五十万够什么!”

 

   “可不是!既然我们的公司是一个金融机关,做‘公债套利’也是业务之一。”

 

   吴荪甫又接上来将王和甫的话加以合理的解释。这可把唐云山愈弄愈糊涂了。他搔着他的光秃秃的头顶,对吴王两位看了一眼,似乎承认了自己的“外行”,但心里总感得他们的话离本题愈远。

 

   这时大客厅的门开了,当差高升侧着身体站在门外,跟着就有一个人昂然进来,却原来正是孙吉人,满脸的红光,一望而知他有好消息。唐云山首先看见,就跳起来喊道:

 

   “吉翁,——你来得正好!我干不了!这代表的职务就此交卸!”

 

   孙吉人倒吃了一惊,以为事情有了意外的变化;但是吴荪甫他们却哈哈大笑,迎前来和孙吉人寒暄,告诉他已经商量得大致就绪,只等决定日子动手开办。

 

   “吉翁不是分身不开么?怎么又居然赶来了?”

 

   “原是有一个朋友约去谈点不相干的小事情,真碰巧,无意中找得我们公司的线索了——”

 

   孙吉人一面回答王和甫,在就近的一张摇椅里坐了,一面又摇着他的细长脖子很得意地转过脸去说:

 

   “荪翁,你猜是什么线索?我们的公司在三天之内就可以成立哪!”

 

   这是一个不小的冲动!大家脸上都有喜色,却是谁也不开口,都把询问的眼光射住了孙吉人。

 

   “开银行要等财政部批准,日子迁延;用什么银团的名义罢,有些营业又不能做;现在我得的线索是有一家现成的信托公司情愿和我们合作——说是合作,实在是我们抓权!我抽空跑来,就是要和大家商量,看是怎么办?大家都觉得这条路还可以走的话,我们就议定了条款,向对方提出。”

 

   孙吉人还是慢吞吞地说,但他的小脑袋却愈晃愈快。

 

   于是交错的追问,回答,考虑,筹划,都纷纷起来,空气是比前不同的热闹而又紧张了。吴荪甫虽然对于一星期内就得缴付资本二十万元一款略觉为难——他最近因为参加赵伯韬那个做多头公债的秘密组织,已经在往来各银行钱庄上,调动了将近一百万,而家乡的事变究竟有多少损失,现在又还没有分晓,因此在银钱上,他也渐渐感得“兜不转”了,可是他到底毅然决然同意了孙吉人他们的主张:那家信托公司接受了合作的条件后,他们三个后台老板在一星期内每人先缴付二十万,以便立刻动手大干。

 

   他们又决定了第一笔生意是放款“救济”朱吟秋和陈君宜两位企业家。

 

   “孙吉翁就和那边信托公司方面切实交涉!这件事只好请吉翁偏劳了。”

 

   吴荪甫很兴奋地说,抱着必胜的自信,像一个大将军在决战的前夕。

 

   “那么,我们不再招股了么?”

 

   唐云山在最后又这么问一句,满脸是希望的神色。

 

   “不!——”

 

   三个声音同时很坚决地回答。

 

   唐云山勉强笑了一笑,心里却感得有点扫兴;他那篇实业大计的好文章光景是没有机会在报纸上露脸了。但这只是一刹那,随即他又很高兴地有说有笑了。

 

   送走了客人后,吴荪甫踌躇满志地在大客厅上踱了一会儿。此时已有十点钟,正是他照例要到厂里去办公的时间。他先到书房里拟好两个电报稿子,一个给县政府,一个也由县里“探投”费小胡子,便按电铃唤当差高升进来吩咐道:

 

   “回头姑老爷有电话来,你就请他转接厂里。——两个电报派李贵去打。——汽车!”

 

   “是!——老爷上厂里去么?厂里一个姓屠的来了好半天了,现在还等在号房里。老爷见他呢不见?”

 

   吴荪甫这才记起叫这屠维岳来问话,这已经是第二次了;第一次是让他白等了一个黄昏,此回却又碰到有事。他沉吟一下,就像很不高兴似的说道:

 

   “叫他进来!”

 

   高升奉命去了。吴荪甫坐在那里,一面翻阅厂中职员的花名册,一面试要想想那屠维岳是怎样的一个人;可是模糊得很。厂里的小职员太多,即使精明如荪甫,也不能把每个人都记得很清楚。他渐渐又想到昨天自己到厂里去开导女工们的情形,还有莫干丞的各种报告——一切都显得顺利,再用点手段,大概一场风潮就可以平息。

 

   他的心头开朗起来了,所以当那个屠维岳进来的时候,他的常常严肃的紫脸上竟有一点笑影。

 

   “你就是屠维岳么?”

 

   吴荪甫略欠着身体问,一对尖利的眼光在这年青人的身上霍霍地打圈子。屠维岳鞠躬,却不说话;他毫没畏怯的态度,很坦白地也回看吴荪甫;他站在那里的姿势很大方,他挺直了胸脯;他的白净而精神饱满的脸儿上一点表情也不流露,只有他的一双眼睛却隐隐地闪着很自然而机警的光芒。

 

   “你到厂里几年了?”

 

   “两年又十天。”

 

   屠维岳很镇静很确实地回答。尤其是这“确实”,引起了吴荪甫心里的赞许。

 

   “你是哪里人?”

 

   “和三先生是同乡。”

 

   “哦——也是双桥镇么?谁是你的保人?”

 

   “我没有保人!”

 

   吴荪甫愕然,右手就去翻开桌子上那本职员名册,可是屠维岳接着又说下去:

 

   “也许三先生还记得,当初我是拿了府上老太爷的一封信来的。以后就派我在厂里帐房间办庶务,直到现在,没有对我说过要保人。”

 

   吴荪甫脸上的肌肉似笑非笑地动了一下。他终于记起来了:这屠维岳也是已故老太爷赏识的“人才”,并且这位屠维岳的父亲好像还是老太爷的好朋友,又是再上一代的老侍郎的门生。对于父亲的生活和思想素抱反感的荪甫突然间把屠维岳刚才给与他的好印象一变而为憎恶。他的脸放下来了,他的问话就直转到叫这个青年职员来谈话的本题:

 

   “我这里有报告,是你泄漏了厂方要减削工钱的消息,这才引起此番的怠工!”

 

   “不错。我说过不久要减削工钱的话。”

 

   “嘿!你这样喜欢多嘴!这件事就犯了我的规则!”

 

   “我记得三先生的《工厂管理规则》上并没有这一项的规定!”

 

   屠维岳回答,一点畏惧的意思都没有,很镇静很自然地看着吴荪甫的生气的脸孔。

 

   吴荪甫狞起眼睛看了屠维岳一会儿。屠维岳很自然很大方地站在那里,竟没有丝毫局促不安的神气。能够抵挡吴荪甫那样尖利狞视的职员,在吴荪甫真还是第一次遇到呢;他不由得暗暗诧异。他喜欢这样镇静胆大的年青人,他的脸色便放平了一些。他转了口气说:

 

   “无论如何,你是不应该说的。你看你就闯了祸!”

 

   “我不能承认。既然有了要减工钱的事,工人们迟早会知道。况且,即使三先生不减工钱,怠工或是罢工还是要爆发,一定要爆发!”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工人们也已经知道三先生抛售的期丝不少,现在正要赶缫交货,她们便想乘这机会有点动作,占点便宜。”

 

   吴荪甫的脸色突然变了,咬着牙齿喊道:

 

   “什么!工人也知道我抛出了期丝?工人们连这个都知道了么?也是你说的么?”

 

   “是的!工人们从别处听了来,再来问我的时候,我不能说谎话。三先生自然知道说谎的人是靠不住的!”

 

   吴荪甫怒叫一声,在桌子上猛拍一下,霍地站起来:

 

   “你这混蛋!你想讨好工人!”

 

   屠维岳不回答,微笑着鞠躬,还是很自然,很镇静。

 

   “我知道你和姓朱的女工吊膀子,你想收买人心!”

 

   “三先生,请你不要把个人的私事牵进去!”

 

   屠维岳很镇定而且倔强地说,他的机警的眼光现在微露忿意,看定了吴荪甫的面孔。

 

   吴荪甫的脸色眼光也又已不同;现在是冷冷的坚定的,却是比生气咆哮的时候更可怖。从这脸色,从这眼光,屠维岳看得出他自己将有怎样的结果,然而他并不惧怕。他是聪明能干,又有胆量;但他又是倔强。“敬业乐业”的心思,他未始没有;但强要他学莫干丞那班人的方法博取这位严厉的老板的欢心,那他就不能。他微笑地站着,镇静地等候吴荪甫的最后措置。

 

   死样的沉默压在这书房里。吴荪甫伸手要去按墙上的电铃钮了,屠维岳的运命显然在这一按中就要决定了;但在刚要碰到那电铃时,吴荪甫的手忽又缩回来,转脸对着屠维岳不转睛地瞧。机警,镇定,胆量,都摆出在这年青人的脸上。只要调度得当,这样的年青人很可以办点事;吴荪甫觉得他厂里的许多职员似乎都赶不上眼前这屠维岳。但是这个年青人可靠么?这年头儿,愈是能干愈是有魄力有胆气的年青人都有些不稳的思想。这一点却不是一眼看得出来的。吴荪甫沉吟又沉吟,终于坐在椅子里了,脸色也不像刚才那样可怕了,但仍是严厉地对着屠维岳喝道:

 

   “你的行为,简直是主使工人们捣乱!”

 

   “三先生应该明白,这不是什么人主使得了的事!”

 

   “你煽动工潮!”

 

   吴荪甫又是声色俱厉了。

 

   没有回答。屠维岳把胸脯更挺得直些,微微冷笑。

 

   “你冷笑什么?”

 

   “我冷笑了么?——如果我冷笑,那是因为我想来三先生不应该不明白:无论什么人总是要生活,而且还要生活得比较好!这就是顶厉害的煽动力量!”

 

   “咄!废话!工人比你明白,工人们知道顾全大局,知道劳资协调;昨天我到厂里对她们解释,不是风潮就平静了许多么?工会不是很拥护我的主张,正在竭力设法解决么?我也知道工人中间难免有危险分子,——有人在那里鼓动煽惑,他们嘴里说替工人谋利益,实在是打破工人饭碗,我这里都有调查,都有详细报告。我也很知道这班人也是受人愚弄,误入歧途。我是主张和平的,我不喜欢用高压手段,但我在厂里好比是一家之主,我不能容忍那种害群之马。我只好把这种人的罪恶揭露出来,让工人们自己明白,自己起来对付这种害群之马!——”

 

   “三先生两次叫我来,就为的要把这番话对我说么?”

 

   在吴荪甫的谈锋略一顿挫的时候,屠维岳就冷冷地反问,他的脸上依然没有流露任何喜惧的表情。

 

   “什么!难道你另外还有想望?”

 

   “没有。我以为三先生倒应该还有另外的话说。”

 

   吴荪甫愕然看着这个年青人。他开始有点疑惑这个年青人不过是神经病者罢了,他很生气地喊道:

 

   “走!把你的铜牌子留下,你走!”

 

   屠维岳一点也不慌张,很大方地把他的职员铜牌子拿出来放在吴荪甫的书桌上,微笑着鞠躬,转身就要走了。可是吴荪甫忽又叫住了他:

 

   “慢着!跟我一块儿上厂里去。让你再去看看工人们是多么平静,多么顾全大局!”

 

   屠维岳站住了,回过身来看着吴荪甫的脸,不住地微笑。

 

   显然不是神经病的微笑。

 

   “你笑什么?”

 

   “我笑——大雷雨之前必有一个时间的平静,平静得一点风也没有!”

 

   吴荪甫的脸色突然变了,但立刻又转为冷静。他的有经验的眼睛终于从这位年青人的态度上看出一些不寻常的特点,断定他确不是神经病者而是一个怪物了;他反倒很客气地问:

 

   “难道莫干丞的报告不确实么?难道工会敢附和工人们来反对我么?”

 

   “我并没知道莫干丞对三先生报告了些什么,我也知道工会不敢违背三先生的意思。但是三先生总应该知道工会的实在地位和力量?”

 

   “什么?你说——”

 

   “我说工会这东西,在三先生眼睛里,也许是见得有点力量,可是在工人一方面,却完全两样。”

 

   “没有力量?”

 

   “并不是这么简单。如果他们能得工人们的信仰,他们当然就有力量;可是他们要帮助三先生,他们就不能得到工人的信仰,他们这所谓工会就只是一块空招牌——不,我应该说连向来的空招牌也维持不下去了。大概三先生也很知道,空招牌虽然是空招牌,却也有几分麻醉的作用。现在工人闹得太凶,这班纸老虎可就出丑了;他们又要听三先生的吩咐,又要维持招牌,——我不如明明白白说,他们打算暗中得三先生的谅解,可是面子上做出来却还是代表工人说话。”

 

   “要我谅解些什么?”

 

   “每月的赏工加半成,端阳节另外每人二元的特别奖。”

 

   “什么!赏工加半成?还要特别奖?”

 

   “是——他们正在工人中间宣传这个口号,要想用这个来打消工人的要求米贴。如果他们连这一点都不办,工人就要打碎他们的招牌;他们既然是所谓‘工会’,就一定要玩这套戏法!”

 

   吴荪甫陡的虎起了脸,勃然骂道:

 

   “有这样的事!怎么不见莫干丞来报告,他睡昏了么?”

 

   屠维岳微微冷笑。

 

   过了一会儿,吴荪甫脸色平静了,拿眼仔细打量着屠维岳,突然问道:

 

   “你为什么早不来对我说?”

 

   “但是三先生早也不问。况且我以为二十元薪水办杂务的小职员没有报告这些事的必要。不过刚才三先生已经收回了铜牌子,那就情形不同了;我以家严和尊府的世谊而论,认为像朋友谈天那样说起什么工会,什么厂里的情形,大概不至于再引起人家的妒忌或者认为献媚倾轧罢!”

 

   屠维岳冷冷地说,眼光里露出狷傲自负的神气。

 

   觉得话里有刺,吴荪甫勉强笑了一笑;他现在觉得这位年青人固然可赞,却也有几分可怕,同时却也自惭为什么这样的人放在厂里两年之久却一向没有留意到。他转了口气说:

 

   “看来你的性子很刚强?”

 

   “不错,我没有别的东西可以自负,只好拿这刚强来自负了。”

 

   屠维岳说的时候又微笑。

 

   似乎并不理会屠维岳这句又带些刺的话,吴荪甫侧着头略想一想,忽然又大声说:

 

   “赏工加半成,还要特别奖么?我不能答应!你看,不答应也要把这风潮结束!”

 

   “不答应也行。但是另一样的结束。”

 

   “工人敢暴动么?”

 

   “那要看三先生办的怎样了。”

 

   “依你说,多少总得给一点了,是不是?好!那我就成全了工会的戏法罢!”

 

   “三先生喜欢这么办,也行。”

 

   吴荪甫怫然,用劲地看了微笑着的屠维岳一眼。

 

   “你想来还有别的办法罢。”

 

   “三先生试想,如果照工会的办法,该花多少钱?”

 

   “大概要五千块。”

 

   “不错。五千的数目不算多。但有时比五千更少的数目能够办出更好的结果来,只要有人知道钱是应该怎样花的。”

 

   屠维岳还是冷冷地说。他看见吴荪甫的浓眉毛似乎一动。可是那紫酱色的方脸上仍是一点表情都没流露。渐渐地两道尖利的眼光直逼到屠维岳脸上,这是能够射穿任何坚壁的枪弹似的眼光,即使屠维岳那样能镇定,也感得些微的不安了。

 

   他低下头去,把牙齿在嘴唇上轻轻地咬一下。

 

   忽然吴荪甫站起来大声问道:

 

   “你知道工人们现在干些什么?”

 

   “不知道。三先生到了厂里就看见了。”

 

   屠维岳抬起头来回答,把身体更挺直些。吴荪甫却笑了。他知道这个年青人打定了主意不肯随便说的事,无论如何是不说的;他有点不满于这种过分的倔强,但也赞许这样的坚定,要收服这个年青人为臂助的意思便在吴荪甫心里占了上风。他抓起笔来,就是那么站着,在一张信笺上飞快地写了几行字,回身递给屠维岳,微笑着说:

 

   “刚才我收了你的铜牌子,现在我把这个换给你罢!”

 

   信笺上是这样几个字:“屠维岳君从本月份起,加薪五十元正。此致莫干翁台照。荪。十九日。”

 

   屠维岳看过后把这字条放在桌子上,一句话也不说,脸上仍是什么表情都没有。

 

   “什么!你不愿意在我这里办事么?”

 

   吴荪甫诧异地大叫起来,不转睛地看着这个年青人。

 

   “多谢三先生的美意。可是我不能领受。凭这一张纸,办不了什么事。”

 

   屠维岳第一次带些兴奋的神气说,很坦白地回看吴荪甫的注视。

 

   吴荪甫不说话,突然伸手按一下墙上的电铃,拿起笔来在那张信笺上加了一句:“自莫干丞以下所有厂中稽查管车等人,均应听从屠维岳调度,不得玩忽!”他掷下笔,便对着走进来的当差高升说:

 

   “派汽车送这位屠先生到厂里去!”

 

   屠维岳再接过那信笺看了一眼,又对吴荪甫凝视半晌,这才鞠躬说:

 

   “从今天起,我算是替三先生办事了。”

 

   “有本事的人,我总给他一个公道。我知道现在这时代,青年人中间很有些能干的人,可惜我事情忙,不能够常常和青年人谈话。——现在请你先回厂去,告诉工人们,我一定要设法使她们满意的。——有什么事,你随时来和我商量!”

 

   吴荪甫满脸是得意的红光,在他尖利的观察和估量中,他断定厂里的工潮不久就可以结束。

 

   然而像他那样的人,决不至于让某一件事的胜利弄得沾沾自喜,就此满足。他踱着方步,沉思了好半晌,忽然对于自己的“能力”怀疑起来了;他不是一向注意周密而且量才器使的么?可是到底几乎失却了这个屠维岳,而且对于此番的工潮不能预测,甚至即在昨天还没有正确地估量到工人力量的雄大。他是被那些没用的走狗们所蒙蔽,所欺骗,而且被那些跋扈的工人所威胁了!虽则目前已有解决此次工潮的把握——而且这解决还是于他有利,但不得不额外支出一笔秘密费,这在他还是严重的失败!

 

   多花两三千块钱,他并不怎样心痛,有时高兴在总会里打牌,八圈麻雀输的还不止这一点数目;可是,因为手下人的不中用而要他掏腰包,则此风断不可长!外国的企业家果然有高掌远蹠的气魄和铁一样的手腕,却也有忠实而能干的部下,这样才能应付自如,所向必利。工业不发达的中国,根本就没有那样的“部下”;什么工厂职员,还不是等于乡下大地主门下的帮闲食客,只会偷懒,只会拍马,不知道怎样把事情办好。——想到这里的吴荪甫就不免悲观起来,觉得幼稚的中国工业界前途很少希望;单就下级管理人员而论,社会上亦没有储备着,此外更不必说了。


 

   像莫干丞一类的人,只配在乡下收租讨账;管车王金贞和稽查李麻子本来不过是流氓,吹牛,吃醋,打工人,拿津贴,是他们的本领;吴荪甫岂有不明白。然而还是用他们到现在,无非因为“人才难得”,况且有吴荪甫自己一双尖眼监视在上,总该不致于出岔子,谁料到几乎败了大事呀?因为工人已经不是从前的工人了!

 

   吴荪甫愈想愈闷,只在书房里转圈子。他从来不让人家看见他也有这样苦闷沮丧的时候,就是吴少奶奶也没有机会看到。他一向用这方法来造成人们对于他的信仰和崇拜。并且他又自信这是锻炼气度的最好方法。但有一缺点,即是每逢他闭门发闷的时候,总感到自己的孤独。他是一位能干出众的“大将军”,但没有可托心腹的副官或参谋长。刚才他很中意了屠维岳,并且立即拔用,付以重任了;但现在他忽然有点犹豫了:屠维岳的才具,是看得准的,所不能无过虑者,是这位年青人的思想。在这时候,愈是头脑清楚,有胆量,有能力的青年,愈是有些不稳当的思想,共产主义的“邪说”已经风魔了这班英俊少年!

 

   这一个可怕的过虑,几乎将吴荪甫送到完全的颓丧。老的,中年的,如莫干丞之流,完全是脓包,而年青的又不可靠,凭他做老板的一双手,能够转动企业的大轮子么?吴荪甫不由的脸色也变了。他咬一下牙齿,就拿起桌子上的电话筒来,发怒似的唤着;他决定要莫干丞去暗中监视屠维岳。

 

   但在接通了线而且听得莫干丞的畏缩吞吐的语音时,吴荪甫蓦地又变了卦;他反而严厉地训令道:

 

   “看见了我的手条么?……好!都要听从屠先生的调度!不准躲懒推托!……钱这方面么?他要支用一点秘密费的。他要多少,你就照付!……这笔账,让他自己将来向我报销。听明白了么?”

 

   放下电话耳机以后,吴荪甫苦笑一下,他只能冒险试用这屠维岳,而且只好用自己的一双眼睛去查察这可爱又可怕的年青人,而且他亦不能不维持自己的刚毅果断,不能让他的手下人知道他也有犹豫动摇的心情——既拔用了一个人,却又在那里不放心他。

 

   他匆匆地跑出了书房,绕过一道游廊,就来到大客厅上。

 

   他的专用汽车——装了钢板和新式防弹玻璃的,停在大客厅前的石阶级旁。汽车夫和保镖的老关在那里说闲话。

 

   小客厅的门半掩着。很活泼的男女青年的艳笑声从门里传出来。吴荪甫皱了眉头,下意识地走到小客厅门边一看,原来是吴少奶奶和林佩珊,还有范博文,三个头攒在一处。吴荪甫向来并不多管她们的闲事,此时却忽然老大不高兴,作势咳了一声,就走进小客厅,脸色是生气的样子。

 

   吴少奶奶她们出惊地闪开,这才露出来还有一位七少爷阿萱夹在吴少奶奶和范博文的中间,仍是低着头看一本什么书。

 

   吴荪甫走前一步,威严的眼光在屋子里扫射,最后落在阿萱的身上。

 

   似乎也觉得了,阿萱仰起脸来,很无聊地放下了手里的书。林佩珊则移坐到靠前面玻璃窗的屋角,吃吃地掩着嘴偷笑。本来不过想略略示威的吴荪甫此时便当真有点生气了;然而还忍耐着,随手拿起阿萱放下的那本书来一看,却原来是范博文的新诗集。

 

   “新诗!你们年青人就喜欢这一套东西!”

 

   吴荪甫似笑非笑地说,看了范博文一眼,随手又是一翻,四行诗便跳进他的视野:

 

   不见了嫩绿裙腰诗意的苏堤,

 

   只有甲虫样的汽车卷起一片黄尘;

 

   布尔乔亚的恶俗的洋房,

 

   到处点污了淡雅自然的西子!

 

   吴荪甫忍不住笑了。范博文向来的议论——伧俗的布尔乔亚不懂得至高至上神圣的艺术云云,倏地又兜上了吴荪甫的记忆。这在从前不过觉得可笑而已,但现在却因枨触着吴荪甫的心绪而觉得可恨了。现代的年青人就是这么着,不是浪漫颓废,就是过激恶化;吴荪甫很快地从眼前这诗人范博文就联想到问题中的屠维岳。然而要教训范博文到底有所不便,他只好拿阿萱来借题发挥:

 

   “阿萱!想不到你来上海只有三天,就学成了‘雅人’!但是浪漫的诗人要才子才配做,怕你还不行!”

 

   “但是有一句名言:天才或白痴,都是诗人。我在阿萱身上就看见了诗人的闪光。至少要比坐在黄金殿上的Mammon①要有希望得多又多!”——

 

   ①Mammon财神。——作者原注。

 

   范博文忽然冷冷地插进来说,同时用半只眼睛望着林佩珊打招呼。

 

   因为这是一句很巧妙的双关语,所以不但林佩珊重复吃吃地笑个不住,连吴少奶奶也笑起来了;只有阿萱和吴荪甫不笑。阿萱是茫然仰起了脸,荪甫是皱着眉头。虽然并非“诗人”,吴荪甫却很明白范博文这句话的意义;他恨这种卖弄小聪明的俏皮话,他以为最无聊的人方才想用这种口舌上的小戏法来博取女人们的粲笑。他狠狠地看了范博文一眼,转身就想走,却不料范博文忽又说道:

 

   “荪甫,我就不懂你为什么定要办丝厂?发财的门路岂不是很多?”

 

   “中国的实业能够挽回金钱外溢的,就只有丝!”

 

   吴荪甫不很愿意似的回答,心里对于这位浪漫诗人是一百二十分的不高兴。

 

   “是么!但是中国丝到了外洋,织成了绸缎,依然往中国销售。瑶姊和珊妹身上穿的,何尝是中华国货的丝绸!上月我到杭州,看见十个绸机上倒有九个用的日本人造丝。本年上海输入的日本人造丝就有一万八千多包,价值九百八十余万大洋呢!而现在,厂丝欧销停滞,纽约市场又被日本夺去,你们都把丝囤在栈里。一面大叫厂丝无销路,一面本国织绸反用外国人造丝,这岂不是中国实业前途的矛盾!”

 

   范博文忽然发了这么一篇议论,似乎想洗一洗他的浪漫“诗人”的耻辱。

 

   但是吴荪甫并不因此而减轻他的不友意,他反而更觉得不高兴。企业家的他,自然对于这些肤浅的国货论不会感到满足。企业家的目的是发展企业,增加烟囱的数目,扩大销售的市场,至于他的生产品到外洋丝织厂内一转身仍复销到中国来,那是另一个问题,那是应该由政府的主管部去设法补救,企业家总不能因噎废食的呀!

 

   “这都是老生常谈罢了。”

 

   吴荪甫冷笑着轻轻下了这么一个批评,耸耸肩膀就走出去了。但是刚跨出了小客厅的门,他又回头唤少奶奶出来,同她到对面的大餐间里,很郑重地嘱咐道:

 

   “佩瑶,你也总得把阿珊的事放在心上,不要由她每天像小孩子似的一味玩笑!”

 

   吴少奶奶惘然看着她的丈夫,不很明白这话里的意思。

 

   “博文虽然是聪明人,会说俏皮话,但是气魄不大。佩珊常和他在一处,很不妥当。——况且二姊曾经和我说过,她想介绍他们的老六学诗。依我看来,仿佛还是学诗将来会成点名目。”

 

   “哦——是这件事么?由他们自己的意思罢!”

 

   吴少奶奶看了她丈夫好一会儿,这才淡淡地回答。她固然不很赞成范博文——这是最近两三天来她的忽然转变,但她也不赞成杜学诗,她另有她的一片痴想。

 

   吴荪甫怫然皱一下眉头,可是也就不再说下去了;他看了低眸沉思的少奶奶一眼,就跑出大餐间,跳上了停在大客厅阶前的“保险”汽车,带几分愠怒的口气吩咐了四个字:

 

   “到总会去!”

 

 

第六章

 

范博文手里玩弄着林佩珊的化妆皮包,满脸是“诗人”们应有的洒脱态度,侧着头,静听林佩珊的断断续续而又含糊吞吐的轻声细语。虽则他们是坐在一丛扁柏的后面,既然躲避了游客的眼光,也躲避了将要西斜的太阳,可是不知道因为没有风呢,抑另有缘故,范博文的额角一次一次在那里渗透出细粒的汗珠。

 

   他们是在兆丰公园内的一个僻静凉快的地方,他们坐在那红油漆的长木椅上,已经半小时了。

 

   林佩珊这天穿了一件淡青色的薄纱洋服,露出半个胸脯和两条白臂;她那十六岁少女时代正当发育的体格显得异常圆匀,一对小馒头式的Rx房隐伏在白色印度绸的衬裙内,却有小半部分露出在衬裙上端,将寸半阔的网状花边挺起,好像绷得紧紧似的。她一面说话,一面用鞋尖拨弄脚边的细草,态度活泼而又安详,好像是在那里讲述别人家的不相干的故事。

 

   她的说话声音渐渐低下去,终于没有了;嫣然一笑,她仰脸凝视东面天空突转绛色的一片云彩。

 

   “说下去呀,珊妹!——我已经等了你好半天。”

 

   范博文跟着林佩珊的眼光也向天空望了一会儿以后,突然转过脸来,对着林佩珊说。他又一次揩去了额角上的汗珠,带几分焦灼的神气,不转睛地看定了林佩珊的俏脸。

 

   林佩珊也回看他,却是既不焦灼,也没兴奋,而是满眼的娇慵。忽然她扑嗤一笑,将双手一摊,作了个“完了”的手势,声音晶琅琅地回答道:

 

   “没有了!已经讲完了!难道你还觉得不够么?”

 

   “不是听得不够,是懂得不够呀!”

 

   范博文的说俏皮话的天才又活动起来了。林佩珊又一笑,伸了个懒腰,一支臂膊在范博文脸前荡过,飘出一些甜香。就像有些蚂蚁爬过范博文的心头,他身体微微一震,便把自己正想说的话完全忘记了。他痴痴地看着林佩珊的长眉毛,圆而小的眼睛,两片猩红的略略张开的嘴唇,半露的白牙齿,发光的颈脖,隆起的胸脯,——他看着,看着,脑膜上掠过许多不很分明的意念。但是当他的眼光终于又回上去注在林佩珊的脸上时,他忽然发见林佩珊的神情是冷静得和平常一样,和第三者一样;虽然是温柔地微笑着,可是这微笑显然不能加以特殊的解释。于是另一种蚂蚁爬的滋味又在范博文心头渗开来,他又忽然记起了他应该说的话了:

 

   “我就不懂为什么荪甫不赞成你和我——”

 

   “那是荪甫的事,不必再讲了!”

 

   林佩珊抢着说,打断了范博文的未尽之言。然而她的脸色和口气依然没有什么例外的不高兴,或例外的紧张。

 

   范博文心一跳,觉得奇怪。他等候了一会儿,看见林佩珊又不开口了,他便再问:

 

   “我更不懂什么叫做现在便是瑶姊也不肯?”

 

   “我也不懂呀!姊姊是怎么说,我就照样讲给你听。谁又耐烦去多用心思!”

 

   这摆明出来的好像是第三者的态度,却把范博文激怒了。他用了很大的努力,这才不再使用“诗意”的俏皮话,而是简简直直地对林佩珊说:

 

   “你这是什么话呀!怎么瑶姊说什么,你就照样背一遍,又是不耐烦去多用心思?好像是和你不相干的事体!好像你不是你,弄成了别人去了!——珊妹,你应该有你自己!你自己的意思怎样呢?你一定要有你自己呀!”

 

 

 

 

   “我自己就在这里,坐在你旁边。这好半天和你说话的,就是我自己!——但是说另外还有我自己呢,我就从来不知道,从来也就不想去知道。姊姊对我说了许多话,又叮嘱我要守秘密,但既然你问我,并且姊姊的话也带连着你在内,所以我到底照样背了一遍。你问我是什么意见?——好呀,我向来没有什么一定的意见。我觉得什么都好,什么也都有点不好。我向来是不爱管别人的什么意见。——怎么?你还不满意,还觉得不够么?——那就太难了!”

 

   林佩珊微笑着说了这么一大段,她的语调又温柔又圆浑,因而本来有点气恼的范博文听了以后似乎觉得心头很舒服。但有一点还是逃不过范博文的注意,就是林佩珊这番话,依旧不曾说出她自己对于那件事的态度——特别是她自己对于范博文的态度。

 

   范博文叹一口气,手支着头,看地下的草和林佩珊的玲珑圆凸的小腿。突然——不知道是什么动机,他将捏在他手里的林佩珊的化妆皮包打开,对着皮包上装就的小镜子看。不太圆,也不太尖,略带些三角形,很秀逸的脸儿,映出在那椭圆形的小镜子上了。脸是稍显得苍白,但正在这苍白中,有一些忧郁的,惹动神经质女郎们爱怜的情态。俄而镜子一动,那映像就不复是整个的脸,而是眉毛和眼睛这横断面了。眉浓而长,配着也是长长的聪明毕露的眼睛;可是整个眉与眼合起来,又有抑郁牢骚的神情夹在锋芒机警中间。总之是最能吸引二十岁左右多愁善感的女郎们的爱怜的一张脸!然而假使也能够博得活泼天真不知世上有愁苦的十五六岁少女们的喜欢,那是因为在这脸上还有很会说俏皮话的两片薄嘴唇,常常是似笑非笑地嘻开着。——范博文对镜看了一会儿,松一口气,关好了那化妆皮包,抬起头来又望林佩珊。温柔的微笑尚停留在林佩珊的眉梢嘴角。而且从她那明如秋水的眼瞳中,范博文似乎看见了他们俩已往的一切亲昵和无猜。难道这一切都能因为吴荪甫的“不赞成”就取消了么?都能因为吴少奶奶的“也不赞成”就取消了么?不能的!范博文忽然感得从未有过的兴奋,激发了从未有过的勇气了。他猛的抓住了林佩珊的手叫道:


 

   “佩珊!佩珊!——珊!”

 

   似乎理解作也和往常一样的亲昵玩笑,林佩珊身体不动,也没开口,只用眼光答应了范博文的颇带些热情的呼唤。而这眼光中分明含有一些别的成分,分明是在想着什么别的事,并且和目前这情境相距很远。范博文却也并没觉得。他只感到林佩珊的手掌是比前不同地又温又软,而且像有一种麻辣辣的电力。虽则他们手拉着手是家常便饭,但此时却有点异样的诱惑力了;范博文侧过头去,很想出其不意地偷一个吻。可是刚把头贴近林佩珊的耳边,范博文的勇气突然消失了。林佩珊的娇嗔应该顾到。于是他把这动作转变为一句问话:

 

   “瑶姊是现在不肯?为什么呢?”

 

   “啊哟!我说过我也不懂呢!”

 

   林佩珊出惊似的急口回答,又笑了。然而这句话的婉媚的神情也是很显然的,范博文辨着这味儿,忽然以为这句回答的背后的意义仿佛竟是“一切由你,在我是照样的无可无不可的”,他忍不住心头发跳,脸上也有点热烘烘了。他贪婪地看着林佩珊,从脸到胸部,又从胸部到脸,一切都是充满着青春的诱惑的光彩和温润。这样的感想也突然飞过他的迷乱了的神经:如果用一点强迫,他这“珊妹”大概是无抵抗的罢?他差不多想来一个动作了,但不幸他们背后的扁柏丛中忽地起了一阵屑屑索索的声音,范博文全身一震,那野心便又逃走了。

 

   此时骤然吹来了一阵凉风。对面树上有什么鸟儿在叫。一群鸽子扑扑扑地飞到范博文他们跟前,在草地上像散步似的慢慢地走,又站住了,侧着头看他们。范博文的注意便移到了鸽子;并且觉得这些鸽子颇有“诗人”的风姿,便又想做一首短诗。

 

   始终若有所思的林佩珊忽然独自异样地笑了一声,轻轻摆脱了被范博文捏着的一只手,站起来说:

 

   “我要回去了!这木椅子坐久了,骨头痛。”

 

   范博文的诗意立刻被打断了,他慌慌张张也站起来,看着林佩珊,不很明白为什么她突然要回去。虽然坐在这里对于他的“问题”的解决并没有多大帮助,——他两次的胆大的决定都终于成为泡影,但两个人悄悄地坐在这里,岂不是很合于他“诗人”的脾胃。他真不愿意走。但是因为他向来没有反对过林佩珊的任何主张,现在他也不能反对,他只能对着林佩珊叹一口气。

 

   依照向来的习惯,他这无声的温柔的抗议,可以引出林佩珊的几句话,因而事情便往往就有转圜的可能性。但今天林佩珊却不同了,她从范博文手里取过了她的化妆皮包,就毫无情意地说道:

 

   “我是要回去了!看着听着什么的,都叫我生气!”

 

   更不等范博文回答,也不招呼他同走,林佩珊旋转身体,很快地就向园子里的大路上跑去。几秒钟后,树木遮没了林佩珊的身形。范博文本能地向前挪移了几步,四顾张望,可是林佩珊已经跑得全无影踪。

 

   异样的惆怅将范博文钉住在那地点,经过了许多时候。他最初是打算一直跑出去,直到公园门口,再在那里等候他的“珊妹”;但男性的骄傲——特别是对于一个向来亲热淘气惯了的女子发生龃龉时候男性的负气,将范博文的脚拉住。

 

 

 

 

   像失落了什么似的,他在公园里走着。太阳西斜,游客渐多,全是成双作对的。他们把疑问而嘲笑的眼光射到范博文身上,嘈嘈哜哜地在他身边擦过,把欢笑的声浪充满在空气中。这一切,都使范博文又妒又恨,特别是那些男子都像他所憎厌的布尔乔亚大腹贾。在这批心满意得的人们面前,他真感得无地自容。

 

   回到吴公馆去再找林佩珊厮混么?范博文觉得那就是太不把自己当一个人!回到他自己在大来饭店包定的房间么?他又是一百二十个不愿意。他这位洒脱惯了的诗人在此时忽然感到有一个家——父母兄弟姊妹的家,到底也还有些用处。然而他没有。他成为世界上最孤独的人!于是诗人们在苦闷中常有的念头——“死”,便在他意识上一点一点扩大作用。他垂头踱着,他的丰富的想像就紧紧地抓住了这问题中的“死”。在这天堂般的五月下午,在这有女如云的兆丰公园,他——一个青年诗人,他有潇洒的仪表,他有那凡是女人看见了多少要动情的风姿,而突然死,那还不是十足的惊人奇事?那还不是一定要引起公园中各式各样的女性,狷介的,忧郁的,多情善感的青年女郎,对于他的美丽僵尸洒一掬同情之泪,至少要使她们的芳心跳动?那还不是诗人们最合宜的诗意的死?——范博文想来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能使他的苦闷转为欣慰,使他的失败转为胜利!

 

   而眼前恰好便是那个位置适中的大池子。正是一个好去处,游公园的青年男女到此都要在长椅子上坐一下的。“做一次屈大夫罢!”——范博文心里这样想,便跑到那池子边。使他稍感扫兴的,是沿池子的长椅子上竟没有多少看得上眼的摩登女郎。几个西洋小孩子却在那里放玩具的小木船。穿白衣的女孩子和穿灰色衣的男孩子,捧起一条约有两尺长,很体面的帆船,放在池子里;船上的三道红色绸帆饱吃着风,那条船便很威严地向前进驶了。厚绿油一样的池水便冲开一道细细的白纹。放船的孩子们跟着这小帆船沿池子跑,高声嚷着笑着。

 

 

 

 

   诗兴忽又在范博文的心灵上一跳,他立刻得了两句好诗;什么“死”的观念便退避了三舍,他很想完成了腹稿中的这首诗。现在他还没想出第三句的时候,蓦地风转了方向,且又加劲,池子里的小帆船向左一侧,便翻倒了。

 

   这一意外的恶化,范博文的吃惊和失望,实在比放船的几个西洋孩子要厉害得多!人生的旅途中也就时时会遇到这种不作美的转换方向的风,将人生的小帆船翻倒!人就是可怜地被不可知的“风”支配着!范博文的心一横,作势地退后一步,身子一蹲,便当真想往池子里跳了!然而正当这时候,一个后悔又兜头扑上他的全心灵,并且这“后悔”又显灵为一个人的声音在后面叫唤着。

 

   范博文乘势伸直身子回头去看,原来不是别人,却是吴芝生,相离三尺光景,站在那里微笑。

 

   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范博文脸上发红了。他偷眼打量吴芝生的神色,看明白了并没什么异样,这才松过一口气来,慢慢地走到吴芝生跟前,勉强笑了一笑,算是打招呼。

 

   “就只有你一个人么?——嗳,独自看人家放小船么?”

 

   吴芝生好像是有意,又好像是无心,但确是带些不同的表情,冷冷地问着。

 

   范博文不作声,只勉强点一下头。可是吴芝生偏偏又追进一句:

 

   “当真是一个人么?”

 

   范博文勉强再点头,又勉强逼出一点笑容。他很想跑开,但想到有吴芝生作伴,到底比起独自东闯西踱较为“有聊”,便又舍不得走。他唯一的希望是吴芝生换些别的话来谈谈。而居然“天从人愿”,吴芝生转换方向,叹一口气问道:

 

   “你知道张素素的事么?张素素?前几天你不是说过她时常会流露‘诗人气分’——”

 

   “什么?她的事!难道是传染了要命的流行病?”“不是。她那样的人,不会生病!是和李玉亭弄得不好呢!

 

   这位李教授叫她‘失望’,她在那里愁闷!”

 

   范博文笑起来了。他心里真感谢吴芝生带来这么一个乐意的新闻。他的俏皮话便又冲到嘴唇边:

 

   “就像一加一等于二,这是当然的结果!‘灰色’的教授自然会使得需要‘强烈刺激’的张小姐失望;但也犯不着有什么愁闷!那就很不配她的有时候会流露的诗人气分!”

 

   “但是你还不知道李教授对于素素也感得失望呢!”

 

   “什么!灰色的教授也配——”

 

   “也有他很配的,例如在铜钱银子上的打算。”

 

   “哦——又是和金钱有关系?”

 

   “怎么不是呢!因为李教授打听出素素的父亲差不多快把一份家产花完,所以他也失望了。”

 

   范博文听了这话,张大了眼睛,好半晌不出声,然后忽地大笑起来耸耸肩膀说:

 

   “我——我就看不起资产阶级的黄金!”

 

   “因为资产阶级的黄金也看不起你的新诗!”

 

   吴芝生冷冷地回答,但故意装出十分正经的神气。范博文的脸上立刻变了颜色,——最初是红了一下,随后立即变成青白;恨恨地瞪了吴芝生一眼,他转身就走。显然他是动了真气。可是走不到几步,他又跑回来,拍着吴芝生的肩膀,摆出一副“莫开玩笑”的脸孔,放沉了声音说:

 

   “我听说有人在那里设法把你和小珊撮合起来呢!”

 

   然而吴芝生竟不动声色,只是不经意地看了范博文一眼,慢声回答:

 

   “我也听得一些相反的议论。”

 

   “怎样相反的议论?告诉我!告诉我!”

 

   “当今之世,不但男择女,女亦择男;不但男子玩弄女子,女子亦玩弄男子!”

 

   范博文的脸色又立刻变了,只差没有转身就走。他认定了今天于他不利,到处要碰钉子,要使他生气;并且他的诙谐天才也好像已经离开了他的身体,他自己也太会生气。可是吴芝生却装作什么都不理会,看定了范博文的脸,又郑重地说:

 

   “老实告诉你吧!林佩珊是在等你!”

 

   范博文忍不住全身一震,以为林佩珊并没回家,还在公园里等着呢。他慌忙问道:

 

   “在哪里等我?”

 

   “自然在她心里。——等你得到了诺贝尔文学奖金!”

 

   这么说着,吴芝生自己也呵呵大笑起来了。范博文一声不响,转身就走;这回是当真走了,他跑到一丛树木边,一转身就不见了。吴芝生微笑着望了一会儿,也不免有点诧异这位“诗人”竟能一怒而去,再不回头。他又略候了一二分钟,断定范博文确是一去不复返了,他这才跑上了池子后面的一个树木环绕像亭子一样的土堆,叫道:

 

   “四妹,时间不早了,要逛动物园,就得赶快走。”

 

   四小姐蕙芳正靠在一棵杨柳树上用手帕揉眼睛。她一声不响,只看了吴芝生一眼,就跟着他走。她的眼圈有点红润。走过一段路后,四小姐赶上一步,挨着吴芝生的肩膀,忽然轻声问道:

 

   “九哥!——他是不是想跳水呢?神气是很像的。”

 

   “我没有问他。”

 

   “为什么不问呢!你应该问问他的。——刚才我们跟住他走了好许多路,不是看见他一路上疯头疯脑的,神气很不对么?我们进来时碰见林二妹,她也像有心事。……”

 

   吴芝生忽然大笑了。他看着他的堂妹子好半晌,这才说:

 

   “范博文是不会自杀的。他的自杀摆在口头,已经不知有过多少次了。刚才你看见他像是要跳水,实在他是在那里做诗呢!——《泽畔行吟》的新诗。像他那样的诗人,不会当真自杀的。你放心!”

 

   “啐!干我屁事!要我放心!不过——”

 

   四小姐脸红了,缩住了话,低着头只管走路。然而她的心里却不知怎地就深深印上了范博文的又温柔又可怜的影子。她又落在吴芝生肩后了。又走过一段路以后,四小姐低声叹一口气,忽然掉下一滴眼泪。

 

   四小姐这无名的惆怅也是最近三四天内才有的。她的心变成一片薄膜,即使是最琐细最轻微的刺激——任何人的欢乐或悲哀的波动,都能使她的心起应和而发抖。静室独坐的时候,她乎个个人都板起了得意的脸孔在威胁她。世界上只有她一人是伶仃孤独——她时常这么想。她渴要有一个亲人让她抱住了痛哭,让她诉说个畅快;来上海后这三四天就像三四年,她满心积了无数的话,无数的泪!

 

 

 

 

   也许就在自己正亦感得孤独的悲哀这简单的原因上,四小姐对于失意怅惘的范博文就孕育了深刻的印象罢?但是跟着吴芝生一路走去的时候,因为了自己的怅惘,更因为了一路上不断的游客和风景,她渐渐忘记了范博文那动人爱怜的愁容了。等到进了动物园,站在那熊栏前,看着那头巨大的黑熊像哲学家似的来来往往踱方步,有时又像一个大呆子似的直立起来晃了晃它那个笨重的脑袋,四小姐便连自己的怅惘也暂时忘却,她微笑了。

 

   吴芝生碰到一个同学,两个人就谈起来。那同学是一头茅草似的乱发,面貌却甚为英俊,一边和吴芝生谈话,一边常常拿眼睛去看四小姐;渐渐他们的谈话声音放低了,可是四小姐却在有意无意中捉到了一问一答的两句话:

 

   “是你的‘绯洋伞’①罢?”

 

   “不,——是堂妹子!”——

 

   ①“绯洋伞”是一个英国字的音译,意为“未婚妻”。——作者原注。

 

   四小姐蓦地脸又红了。她虽然不知道什么叫做“绯洋伞”,但从吴芝生的回答里也就猜出一些意义来了;她羞答答地转过身子走开几步,到右首的猴子棚前。这是半间房子大小的铁条棚,许多大小不等的猴子在那里蹦跳。四小姐在家乡时也曾见过山东人变把戏的猴子;她到现在还记得很明白的是五六年前在土地庙的香市中看见一只常常会笑的猴子,一口的牙齿多么白!但这也是她最后一次快乐的纪念,此后就因为十四岁的她已经发育得和“妇人”一样,吴老太爷不许她再到香市那样的男女混杂的地方。现在她又看见了猴子,并且是那么多的猴子,她那童年的往事便在记忆中逆流转来。

 

   她惘然站在那猴子棚前,很想找出一只也是会笑的猴子。

 

   然而这些猴子中间并没一只会笑。似乎也有几分“都市人”的神经质,它们只是乱窜乱跳,吱吱地歇斯底里地叫。四小姐感到失望,正想转身去找吴芝生,却忽然看见一桩奇异的景象了。在棚角的一个木箱子上,有一只猴子懒洋洋地躺在那里,另一只猴子满脸正经的样子,替那躺着的猴子捉虱子:从它们那种亲爱的神气,谁也会联想到这一对猴子中间是有些特别的关系,是一对夫妇!四小姐看得呆了;像是快慰,又像是悲怆,更像是异常酸痒的味儿一齐在她心里翻滚!她不敢再看,却又舍不得不看,她简直痴了,直到吴芝生的声音惊醒了她:

 

   “走罢!这里快要关门了!”

 

   四小姐猛一怔,回头痴痴地望着吴芝生,不懂他说的什么话。然后,一点红晕倏地从四小姐白嫩的面颊中央——笑时起一个涡儿的那地方透出来,很快地扩展到眉心眼梢。被人家窥见了隐秘时那种又含羞又惶恐的心情真逼得四小姐只想哭。她努力不让满积在眼眶里的泪珠往下掉,转过身去顺着脚尖走,也不说一句话。动物园里的游客差不多已经走光,她也不觉得;她走了几步,看见一张椅子,她就惘然坐下,低了头,把手帕掩在脸上。

 

   “四妹,身上不爽快么?管动物园的人要来催我们走了。

 

   这里是五点钟就关门。”

 

   吴芝生站在四小姐旁边轻声说,显然他并没了解四小姐的心情。这是不足为奇的:常和林佩珊,张素素一般都市摩登女郎相处的吴芝生,当然无从猜度到四小姐那样的旧式“闺秀”的幽怨感触。但奇怪的是他这不了解反使得四小姐心头好像一松,而且他这温和关切的语调也使得四小姐感到若干慰藉;她露出脸来,从晶莹的泪光中看着吴芝生,勉强笑了一笑,同时也就站起来,带几分羞怯回答道:

 

   “没有什么,——我们回去罢。”

 

   此时太阳已有一半没入地平线,凉风吹来,人们觉得精神异常爽快。男女游客一批一批地涌入这公园里来。照吴芝生的意思,还想再走走,或者到那个卖冰淇淋荷兰水的大芦席棚下喝一点什么。可是四小姐最怕人多,更怕那些成双作对的青年男女们射过来的疑问似的眼光的一瞥;她坚执要回家了,——虽然到了家里,她亦未必感到愉快。

 

   他们又走过那池子边。现在这里人很多,所有的长椅子都被坐满。却在一棵离池子不远的大树边,有一位青年背靠着树干,坐在草地上,头向下垂,似乎是睡着了。四小姐眼快,远远地就认得是范博文。她询问似的向吴芝生看了一眼。吴芝生也已经看见是范博文了,微笑着点一下头,就悄悄地跑到范博文的背后,隔着那棵树,猛伸出手去掩住了范博文的眼睛。

 

   “放手呀!谁呢?——恶作剧!”

 

   范博文懒洋洋地很可怜似的说,身体一动也不动。四小姐跟在吴芝生背后,只是怔怔地看着。一会儿,她又轻盈地走到范博文的旁边。吴芝生把手更掩得紧些,却也忍不住笑出了声音来。

 

   “吴芝生!——不会有第二个。猜得不对,就砍我的脑袋!”

 

   “这不是你猜中,是我自己告诉你的。——再猜猜,还有谁?”

 

   这回范博文不肯猜了,用力挣扎,脸孔涨得通红。

 

   “九哥。放了手罢!”

 

   四小姐心里老大不忍,替范博文说情了。同时范博文也已经挣脱了吴芝生的手,跳起来揉一揉眼睛,忽然转身抓住了四小姐的手,恭恭敬敬鞠躬说道:

 

   “救命恩人!四小姐,谢谢你!”

 

   四小姐赶快摔脱了范博文的手,背转身去,脸上立刻从眼角红到耳根;但又忍不住小声问道:

 

   “你没有回去?范先生。——坐在这里干么?”

 

   “嗳——做诗。”

 

   范博文回答。于是他又忘记了一切似的侧着头,翻起眼睛看天,摆出苦吟的样子来。吴芝生看着觉得好笑,却没有笑出来,只对四小姐使了个眼色。范博文忽然叹一口气,把脚一跺,走到四小姐跟前,又说:

 

   “我伤心的时候就做诗。诗是我的眼泪。也是愈伤心,我的诗愈精采!——但是芝生真可恶,打断了我的诗思。一首好诗只差一句。现在是整个儿全忘记了!”

 

 

 

 

   四小姐看着范博文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来,看着他的虽则苍白然而惹人怜爱的脸孔,于是四小姐的心忽然又抖动——是一种从未经验过的怪味儿的抖动。

 

   “那么,请做诗罢,再会!”

 

   吴芝生冷冷地说,荡着一只臂膊,转身就走。四小姐似乎迟疑一下,但对范博文瞥了一眼以后,也就懒懒地跟在吴芝生背后。范博文瞪着眼直望四小姐他们的后影。及至那后影将要迷失在人丛中的时候,范博文蓦地大笑一声追上去,一伸手就挽住了吴芝生的右臂,带几分央求的意味说:

 

   “不做诗了。我们一块儿走走不好么!”

 

   “我们要回家去呢。”

 

   四小姐例外地先开了口,对范博文一笑,随即又很快地低下头去。

 

   “我也到——吴公馆去罢!”

 

   范博文略顿一下,然后决定主意。

 

   一路上并没说得几句话,他们三位就到了吴公馆的前面,恰好那扇乌油大铁门正要关上,管门的看见了是四小姐他们,便又拉开门,笑嘻嘻地说:

 

   “四小姐,镇上有人来呢;说是逃出来的。”

 

   这平平淡淡的两句话立刻将四小姐思想上的浮云驱走。她不由得“呀”了一声,赶快就跑进大门去。家乡不幸的消息虽然三天前就听得荪甫提起过,但好像太出意外,难以置信似的,四小姐总不曾放在心上。此时她仿佛骤然睁开眼来当真看见了无论如何难以相信的惨变,她的脸色也转成灰白。

 

   大客厅内挤了许多人,都是站着,嘈杂地在说话。最先映进四小姐眼帘的,却是费小胡子。这老头儿穿一件灰布长袍子,又要回答吴少奶奶,又要回答七少爷阿萱,简直是忙不过来。四小姐走到吴少奶奶身边,只听得费小胡子气喘喘地做着手势说:

 

   “就是八点钟,呃,总有九点钟了;少奶奶,是九点钟!宏昌当火烧了。——没有何营长的两架机关枪,那些乱民,那些变兵,大概不会烧宏昌。少奶奶,你说不是么?机关枪就架在宏昌的更楼边——卜卜卜,真可怕!然而济得什么事呀!——”

 

   “喂,喂,小胡子,到底我的一箱子小书呢?你总没说到我的一箱子小书!”

 

   阿萱扭住了费小胡子的臂膊,插进来说。

 

   费小胡子的眼睛一翻,怔怔地看着阿萱,不明白什么“小书”。吴少奶奶却笑了,四小姐也乘这空儿问道:

 

   “当真是全镇都抢光了么?我不相信,那么大一个镇!就烧了宏昌当么?我们家里呢?”

 

   “四妹,家里没烧。——费先生路上也辛苦了,让他息一息,等荪甫回来再谈罢。嗳,兵变!”

 

   吴少奶奶一面说,一面她的眼神忽然散乱,似乎有什么难以解决的问题忽然抓住了她的心了。她凝眸惘然呆立半晌,这才勉强收束心神,逼出一个苦笑,对费小胡子作了一个“请坐”的手势,就悄悄地走开了。

 

   这里阿萱还是缠住了费小胡子追问那一箱子小书。四小姐的注意却转到麇集在窗前的一群少年:范博文,吴芝生,杜学诗,还有一位不认识的洋服青年。他们都在那里听一个人讲述乱民和变兵如何攻打宏昌当。四小姐听来这人的声音很耳熟,但因为只看见他的背面,竟想不起是什么人了。俄而他转过一个侧形来,野马似的一张长脸,却又是缩鼻子,招风大耳朵,头发像鬃刷。四小姐立刻认出是曾家驹。她几乎喊出一声“啊哟!”她是最讨厌这曾家驹的,现在虽然因为他也是新从双桥镇逃来,仿佛有点乱离中相逢的好感,但仍是不大愿意见他,更不愿意和他攀谈了。踌躇了一会儿以后,四小姐就走进大餐间,拣一张靠近门口的椅子坐了,背向着曾家驹他们,却尖起了耳朵听他们谈话。

 

   “那么,你是从变兵手里夺了手枪;又打死了几个乡下人,这才逃出来的?嘿!你倒真是了不得!”

 

   是范博文的冷冷的带着讥讽的声音。

 

   “不错。我的手脚倒还来得。”

 

   “可是尊大人呢?照你刚才所说那种力敌万夫的气概,应该可以保护尊大人出险!怎么你就单单保全了自己的一张皮呢?还有你的夫人,你的令郎,你也都不管?”

 

   杜学诗这话可更辣了,他那猫脸上的一对圆眼睛拎起了,很叫人害怕。

 

   料不到竟会发生这样的责难,吹了半天的曾家驹无论如何不能不忸怩了。但说谎是他的天禀,他立刻想得一个极冠冕堂皇的回答:

 

   “哦——那个,他们都不碍事的。没有什么人认识他们,往相好人家一躲,不就完事了么?比不得我,在镇上名声太大,走去走来都是熟人,谁不认识曾家二少爷?”

 

   “对了!正要请教曾二少爷在双桥镇上担任什么要职?光景一定是‘镇长’;再小,我知道你也不干,是吗?”

 

   又是范博文的刻薄的声调。他一面说,一面碰碰吴芝生的肩膀,又对杜学诗睒眼睛。

 

   另外那位穿洋服的青年,——他是杜学诗的侄子,杜竹斋的长子新箨,刚刚从法国回来的,却站在一旁只管冷眼微笑,满脸是什么也看不惯的神色。

 

   这回曾家驹更显得忸怩了。他听得范博文说什么“镇长”,本来倒有点诧异;虽然他是一窍不通的浑虫,可是双桥镇上并无“镇长”之流的官儿,他也还明白。但当他对范博文细细打量一番,看见是一位穿洋服的昂藏不凡的人物,他立刻悟到一定是自己见识不广,这位姓范的话总不会毫无来历。于是他勉强一笑,也不怕自己吹牛吹豁了边,摆出了不得的神气,赶快正色答道:

 

   “可不是么!就是镇——镇长。当真小事我也不干,那还用说!可是,我又是第二十三名的这个!”

 

   最后两个字是特别用力的。大家都不懂“这个”是什么。幸而曾家驹已经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纸片来,一张是他的名片,另一张就是他新得的“党证”。他将这两样东西摊平在他那又黑又大的手掌上,在范博文他们的眼前移过,好像是请他们鉴赏。“党证”是脏而且皱了。名片却是簇新的,是曾家驹逃到县里过了三天,一夜之间赶办起来的。杜学诗劈手就抓了过来,正想细看,那边范博文却喷出一口大笑来。他的眼光快,不但看明白了一张是党证,还看明白名片上的一行小字是“某省某县第某区分部第二十三名党员”。

 

   杜学诗也看明白了,很生气似的把两张纸片扔在地下,就骂道:

 

   “见鬼!中国都是被你们这班人弄糟了的!”

 

   “啊哟!小杜!你不要作孽。人家看‘这个’是比老子老婆儿子还要宝贵哪!”

 

   没有说过一句话的吴芝生也加进来说,又鄙夷地射了曾家驹一眼,就挽了范博文的臂膊,走进大餐间去了。剩下的杜氏叔侄也跟了进去,砰的一声,小杜用脚将门碰上。

 

   这四个人一窝蜂拥到大餐间前面窗口的沙发榻里坐下,竟没看见独坐在门边的四小姐。他们刚一坐下,就放声大笑;杜学诗在哄笑中还夹着咒骂。范博文座位刚好对着四小姐,就先看见了,他赶快站起来,挡在那三位面前说:

 

   “你们猜一下,这里还有什么人?”

 

   “还有一个却不是人,是印在你心上时刻不忘的poeticandlove①的混合!”——

 

   ①“Poeticandlove”“诗意与恋爱”。——作者原注。

 

   吴芝生脱口回答。可是范博文竟不反唇相讥,只把身子一闪开,涨红了脸的四小姐就被大家都看见了。吴芝生是第一个不好意思,他就站起来搭讪地说:

 

   “四妹,我来给你介绍,这位是竹斋姊夫的少爷,杜新箨。”

 

   “法国留学生,万能博士,会缫丝,也会养蜂,又是美术家,又是巴枯宁主义者,又是——”

 

   范博文抢着替杜新箨背诵头衔,可是还没完,他自己先笑起来了。

 

   杜新箨不笑,却也不显得窘,很大方的样子对四小姐鞠躬,又伸出一只手去。可是看见四小姐的一双手却贴在身旁不动,而且回答的鞠躬也多少带几分不自在,这杜新箨柔和地一笑,便也很自然地收回手来。他回中国来仅只三天,但中国是怎样复杂的一个社会,他是向来了解的;也许就为的这一点了解,所以在法国的三五年中,他进过十几个学校,他试过各项的学科:园艺,养鸡,养蜂,采矿,河海工程,纺织,造船,甚至军用化学,政治经济,哲学,文学,艺术,医学,应用化学,一切一切,他都热心过几个星期或几天,“万能博士”的雅号就是这么来的;如果说他曾经在法国学得一些什么特殊的,那就是他自己方式的巴枯宁主义——“什么都看不惯,但又什么都不在乎”的那种人生观,而这当然也是他的“万能”中之一。

 

   他有理想么?他的理想很多很多。说得正确些,是当他躺在床上的时候,他有异常多的理想,但当他离开了床,他就只有他那种“什么都看不惯,但又什么都不在乎”的气质。

 

   他不喜欢多说话,但同时,确是个温柔可亲的人物。

 

   当下因为四小姐的被“发见”,那三位喜欢说话的青年倒有一会儿的沉默。杜新箨虽然不喜欢夹在人堆里抢话来说,可是大家都不出声的时候,他也不反对自己说几句,让空气热闹一点。他微笑着,轻描淡写地说:

 

   “一个刚到上海的人,总觉得上海这地方是不可思议的。各式各样的思想,在上海全有。譬如外边的麦歇曾①,——嗳,你们都觉得他可憎,实在这样的人也最可怜。——四姨,你自然认识他,我这话可对?”——

 

   ①“麦歇曾”法语。意即“曾先生”,杜新箨在法国留过学,故有此习惯。——作者原注。

 

   四小姐真没想到这么一位比她自己还大几岁的绅士风的青年竟称她为“姨”,她不由得笑了一笑。看见四小姐笑,范博文也笑了,他在杜新箨的肩头拍一下说:

 

   “大世兄老箨呀!我可不便忝居姻叔之列。”

 

   “又是开玩笑,博文!——都是你们开玩笑的人太多,把中国弄糟了的!我是看着那姓曾的就不高兴,想着他就生气!不是他刚一到,我就对你们说这人准是混蛋?果然!我真想打他。要是在别的地方,刚才我一定打他了。”

 

   杜学诗拎起眼睛鼓着腮儿说。他就是生气时候那股劲儿叫人看着发笑。范博文立刻又来了一句俏皮话:

 

   “对了!打他!你就顶合式打那曾野马。为的你虽然是‘铁掌’,幸而他也是天字第一号的厚脸!”

 

   “可是杜少爷,曾家的老二就是顶讨人厌。贼忒忒的一双眼睛。——嗳,到底不晓得镇上怎样了!”

 

   四小姐好像深恐范博文和杜学诗会吵架起来,心里一急,就居然摆脱了腼腆的拘束,想出这样的话在中间岔开。于是谈话就暂时转到了双桥镇了。杜新箨照例不多开口,只是冷眼微笑,却也对于范博文的几次警语点头赞许。在某一点上,这两个人原是合得来的。杜学诗不满意他的侄儿,正和不满意范博文一样,他叫道:

 

   “不许你再开口了,博文!议论庞杂就是中国之大患,只有把中国放在强有力的铁掌中,不许空谈,才有办法。什么匪祸,都是带兵的人玩忽,说不定还有‘养寇自重’的心理——”

 

   “然而人人都得吃饭,那也是没有办法的。匪祸的普遍,原因就不简单。”

 

   吴芝生赶快又来驳他。他的始终坚持的意见是生产品分配的问题不解决,中国或世界总不免于乱。

 

   “对了,人人都得吃饭。——唉,都是金钱的罪恶。因为了金钱,双桥镇就闹匪祸了;因为了金钱,资本家在田园里造起工厂来,黑烟蔽天,损坏了美丽的大自然;更因为了金钱,农民离开了可爱的乡村,拥挤到都市里来住龌龊的鸽子笼,把做人的性灵汩没!”

 

   范博文又发挥他的“诗人”的景慕自然。他一面说,一面望了四小姐一眼。四小姐不很懂得范博文这些话的意义,但又在范博文脸上闪着的那种忧悒感伤的色彩,就叫四小姐感得更深的趣味,她从心里笑出来。

 

   杜学诗噘起了嘴,正想不许范博文再开口,忽然有一个人闯进来,却是林佩珊,手里拿着化妆皮包,像是刚从外边回来。她的第一句话是:

 

   “你们看见大客厅里有一匹野马不是?还有一尊土地菩萨。我疑心是走错了路了!”

 

   大家都哄然笑起来。林佩珊扭着腰旋一个半圆圈,看见了这里有范博文,也有杜学诗,她的活泼忽然消失;她咬着嘴唇微微一笑,就像一阵清风似的扫过大餐间,从后边的门出去了。

 

   她又跑上楼,直闯进她姊姊的房间。浅蓝色沙丁的第二层窗帏也已经拉上,房间里是黑魆魆的。林佩珊按墙上的电钮,一片光明就将斜躺在沙发上沉思的吴少奶奶惊觉。

 

   两姊妹对看了一下,没有说话。忽然林佩珊跳步向前,半跪在沙发榻前,挽住了吴少奶奶的粉颈,很急促地细声叫道:

 

   “阿姊,阿姊!他,他,今天对我说了!怎么办哪?”

 

   吴少奶奶不明白妹子的意思,转眼看定她的像是慌张又像是愁闷的面孔。

 

   “就是博文呀!——他说,他爱我!”

 

   “那么你到底爱不爱他?”

 

   “我么——我不知道!”

 

   吴少奶奶忍不住笑了。她把头摇一下,摇脱了林佩珊的一只手,正想说什么话,可是佩珊又加上了一句:

 

   “我觉得每一个人都可爱,又都不可爱。”

 

   “不要乱说!”

 

   “这话不对么?”

 

   “对也许对,但是不能够这么想。因为你总得结婚——总得挑定一个人——一个人,做你终身的伴侣。”

 

   林佩珊不作声了。她侧着头想了一想,就站起来懒洋洋地说:

 

   “老是和一个人在一处,多么单调!你看,你和姊夫!”

 

   吴少奶奶出惊地一跳,脸色也变了。两件东西从她身旁滚落到沙发前的地毯上:一本破烂的《少年维特之烦恼》和一朵枯萎的白玫瑰花。吴少奶奶的眼光跟着也就注在这两件东西上,痴痴地看着,暂时被林佩珊打断了的啮心的焦扰,此时是加倍顽强地在揉她,箍她。

 

   “你说姊夫不赞成博文不是?”

 

   林佩珊终于又问,但口气好像是谈论别人的事。

 

   吴少奶奶勉强抑住了心上翻滚着的烦闷,仰脸看她的妹子;过了一会儿,吴少奶奶方才回答:

 

   “因为他已经找得比博文更好的人。”

 

   “就是你说过的杜学诗么?”

 

   “你自己的意思呢?”

 

   “我不知道。”

 

   吴少奶奶听得又是一个“不知道”,又看见妹子的眼光闪闪有点异样,便以为妹子还是害羞,不由得笑了起来,轻声追问道:

 

   “对阿姊也不好说真话么?你说一个字就行了。”

 

   “我想来,要是和小杜结婚,我一定心里还要想念别人——”

 

   在这里,林佩珊一顿,脸色稍稍有些兴奋。吴少奶奶听着这样的话,却又禁不住心跳。可是林佩珊忽而吃吃地笑着,转过身去似乎对自己说:

 

   “结婚的是这一个,心里想的又是别一个,——啊,啊,这多么讨厌的事呀!阿姊!阿姊!”

 

   林佩珊这样叫着,又跳过身来,把两手放在她姊姊的肩头,像一个小女孩子似的就将她自己的脸贴到她姊姊的脸上。吴少奶奶的脸热得像是火烧!林佩珊愕然退一步,看见她姊姊的脸色不但红中透青,而且亮晶晶的泪珠也挂在睫毛边了。林佩珊惊惶地看着,说不出半句话。渐渐地,吴少奶奶的脸色又转为可怕的苍白。她在泪光中看见站在面前的这位妹子分明就是她自己未嫁前的影子:一样的面貌身材,一样的天真活泼而带些空想,并且一样的正站在“矛盾生活”的陷坑的边上。难道两姊妹就连命运也要相同么?——吴少奶奶悲痛地这样想。她颤着声音迸出一句问话:

 

   “珊!你心里是想的谁呢?博文罢?”

 

   “也不是。我不知道!姊姊,我要哭!——我只想哭!”

 

   林佩珊突然抱住了吴少奶奶,急促地说,声音也有点发颤;可是她并没哭,只异样地叫了一声,忽然放开了手,笑了一声,便又纵纵跳跳跑出去了。

 

   吴少奶奶瞪眼看着房门上那一幅在晃荡的蓝色门帘,张大了嘴巴,似乎想喊,可是没有出声;两粒大泪珠终于夺眶而出,掉在她的手上。然后她又垂头看地毯上的那本破书和那朵枯萎了的玫瑰花,一阵难以抵挡的悲痛揉断了她的柔肠;

 

   她仆在沙发榻里,在迷惘的呻吟中,她失望地问自己道:“珊?珊能够代替我么?——不能么?她心里有什么人罢?嗳,我的痴心!——听说陇海线上炮火厉害,打死了也就完了!完了!——可是,可是,他不说就要回上海么?呵!我怕见他!呵,呵,饶恕了我罢,放开我罢!让我躲到什么地方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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