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本刊记者劳骏晶

编辑 | 谌彦辉

这种交易中往往只能看房东或中介自觉。他们一般都会如实相告，但这中间仍然存在灰色地带。

“凶宅”上线遭疯抢：有孕妇被刺，有房比市场价便宜500万成交，因隐瞒“凶宅”发生纠纷上百北京朝内大街81号，被誉为“京城第一凶宅”，吸引了不少“探险迷” 。（中新社图）

来女士在睡梦中被她的丈夫残忍杀害，部分身体组织通过马桶冲入化粪池。2020年7月5日凌晨，“杭州杀妻碎尸案”震惊全国，也让案发地杭州市江干区三堡北苑小区蒙上了一层阴影。

案发后，几个租房平台都紧急下架了附近房源。如今，在我爱我家平台搜到两条这一小区的租房信息，仍然是0人关注，近30天带看0次。

来女士死后，她生前居住的那套房子成了“凶宅”，因属于回迁房目前无法交易，但还是影响了小区房屋的租赁。小区并没有像网上传言的那样被搬空了，只是出事的那栋楼，居住的人明显减少。

“要等到事后很多年，大家把这个事情忘掉，房价才会恢复正常。”房屋中介陈勇说，一旦某套房子里发生凶杀、自杀、意外伤亡等非自然原因死亡事件，连带着整个小区都会有影响。

在二手房市场，像这样的房子不在少数，大多数人避之唯恐不及，但也有人因为价格便宜趋之若鹜，有时还会哄抢，而近年在线上拍卖的凶宅大多火速成交。

2016年发生的另一起杭州杀妻案中，夫妻发生争执，丈夫用刀捅死了妻子后，从11楼阳台上跳下自杀，这套位于江干区丁桥景园南苑的凶宅，在2020年7月13日线上公开竞拍，最终以222.14万元的总价成交，高过评估价格二十万元。

“即便是凶宅，也不愁找不到买家。”陈勇买过、卖过，也住过。

凶宅火速成交

2020年12月3日，阿里拍卖发布了一条招聘帖：招募一名“凶宅试住主播”。因为阿里拍卖将上线一套精装修“凶宅”，通过淘宝直播，24小时展示房屋房型和居住体验。招聘帖希望应聘者是坚定的无神论者，胆大心细、相信科学，不怕在深夜听鬼故事，待遇是每分钟1元。

这套房屋位于苏州市姑苏区虎殿路的一个高档小区，有固定装修，家具家电俱全。阿里法拍的竞买公告显示，房子建筑面积143.23平方米，在特别说明一栏标明：该房屋在2018年发生过凶杀案。

目前标的所有人已经死亡。房屋起拍价144万，即1万元/平方米左右，是周围二手房2.5万元均价的不到二分之一。

这条招聘很快登上了微博热搜，据阿里法拍工作人员介绍，他们一度收到上百封应聘的邮件，应聘者有物理老师、媒体记者等各行各业的人。

“凶宅”上线遭疯抢：有孕妇被刺，有房比市场价便宜500万成交，因隐瞒“凶宅”发生纠纷上百凶宅破败的窗户。（海洛创意图）

但很快，阿里拍卖和淘宝直播撤下了这条招聘启事。阿里法拍的工作人员说，房产标的直播是阿里拍卖与法院经常的合作方式，是为了更好地展示标的，“也是希望通过正面的案例来告诉大家，法拍的房子可以放心购买，凶宅不凶。”

2020年12月11日，原定的直播并没有如期进行，但这不影响第二天这套房子的顺利成交。交易记录显示，这次线上拍卖吸引了近四万人围观，远超其他标的的围观人数。此次共有24人报名竞拍，经过83次竞买后，最终以2,836,800的价格成交，高过评估价格80万元。

陈勇也关注了这次拍卖。他发现，“大家对凶宅一直很好奇。” 即使这套房子发生过命案，依旧阻挡不了购房者的热情。比如那些医护工作者、殡仪馆化妆师以及法医等，他们见惯了生死，还有一部分是有信仰的人以及无神论者。

现实中，国内房价这些年涨势凶猛，一线城市房价翻番，作为一项刚需，凶宅成了很多人买房的捷径，只要价格够低就会有人去疯抢。它通常会比同地段房屋低20%-30%左右。部分凶宅的地段都不错，有的甚至在热门商圈附近，还有增值空间。

2018年，南京有一套凶宅别墅拍卖，市场价1200多万，起拍价只有435万，开拍后有14人激烈竞拍，最终以786万的价格成交，比市场价便宜了将近500万元。2019年，广州越秀一套凶宅出售，当天放盘就被秒没了。

杭州一位法拍房中介介绍说，因为法拍房不限购，杭州的法拍房通常都是溢价成交，唯一有可能捡漏的就只有凶宅了。

捡漏还是入坑

2006年，刚退伍的陈勇需要在江西鹰潭老家买一套房子做新房。老丈人帮他打听到一套75平米的二手房，是房主委托一位早餐店老板找买家。陈勇去看了，房子在三楼，刚装修了半年，橱柜也是温暖的木色，屋子正对操场，采光很好。

陈勇看着觉得温馨，决定买下来。因为没有中介，他直接与房主谈好了交易。房子总价十万元，因为房主急于出手，比周围相同面积的二手房便宜了两万元。

房产过户两个月后，陈勇在楼道里碰到邻居，对方告诉他，这房子不干净。陈勇一打听才知道，就在半年前，这套房屋里发生了命案。

房子本是另一对年轻夫妻的婚房，妻子已经怀孕，却因为感情纠纷，被另一个男人刺死在这套新房里，“一尸两命”。当时，陈勇脑中就浮现了一些血淋淋的场面。

再进家门时，看到亮堂堂的客厅，倒也不觉得害怕。“当时年轻，也是部队出来的，不感觉那么恐怖。”妻子也没有特别反感，告诉他，“买都买了，就是自己的房子了。”两人重新布置了家具和装饰，决定在此安家。

“凶宅”上线遭疯抢：有孕妇被刺，有房比市场价便宜500万成交，因隐瞒“凶宅”发生纠纷上百北京朝内大街81号，两栋民国老楼内部已年久失修。（中新社图）

不久后，陈勇的妻子怀孕了，两人从工作地福州回到老家居住。那些年的大部分时间里，陈勇极少会想起，这是一套凶宅。他自认是个理性的人，并不相信鬼神之说，但当生活事业出现了种种不顺，心里又疑神疑鬼。

他记得，妻子坐月子后，全身开始起疹子，一边发高烧，一边发冷，陈勇只能用两床被子把她裹起来，看妻子一阵阵冒冷汗，头发也湿了。后来，两人四处求医，经常去上海看病，但总也不见好，检查花了上万元，也没查出病因。

这时候，陈勇有些病急乱投医，开始关注一些民间偏方和说法。有风水师说这间屋子缺阳气，对人影响很大。陈勇想到，这一年来自己的身体状况也不好，晚上时常有“鬼压床”，梦中经常感觉有东西压住自己，只有两脚使劲一踹，才能挣扎着醒过来。

他的事业上也出现了种种问题，包工程做生意屡屡失败，积蓄亏光还欠了一笔债，人瘦了整整九十斤。

“六神无主，整个人没有方向了。”陈勇现在回想起来也笑出声，那时候就开始相信一些迷信说法，有个“老法师”曾指点他们，半夜十二点，穿上雨衣，戴一顶法帽，连夜往南走，就能把阴气甩掉。

他和妻子当然没有照办，却始终忍不住把这些事情怪罪到“凶宅”上去。“人就是这样的，你一不正常，就会往那边想。”陈勇说。那阵子，这套比市场价便宜不少的温馨住宅，对他来说不再是捡漏，反倒像一个坑。

中介圈里没有秘密

因为工作不顺，陈勇2014年去温州谋出路，干起了房产中介。这时他才了解了行情，发生过恶性案件的房子，不光卖不出价格，甚至会连带整个小区的房价都下跌。这时候，房东通常会选择等风头过去，街坊邻居们逐渐淡忘，才会重新将房子挂牌出售。

在温州，陈勇见过各式房子和各样的买家。有些买家会格外注意卖家的情况，如果卖家是单独一位老人，有买家就会专门询问，家中是否有老人去世，是否在这套房屋里去世。这时候，陈勇也只能如实相告。听到屋里死过人，哪怕是正常死亡，大多数买家都会掉头离去。

但也有例外。

陈勇手上曾有一套温州高档小区的住房，位于19楼，190平米，从窗口就可以看到市中心公园和远处的世贸中心。房子南北通透，现代简约的装修，据卖家说，光装修就花了一百多万元。

奇怪的是，除了电话交流，陈勇很难见到房主，每回带客户去看房，都是房主的父亲过来开门。房主父亲也从来不在自家房子里等他们，而是独自一人在楼下大堂，等人到了再一起上楼。

这套房子已经空置了三四年，周围房价已经涨到每平米超过三万，房屋的总价却始终维持在五百多万元。

“凶宅”上线遭疯抢：有孕妇被刺，有房比市场价便宜500万成交，因隐瞒“凶宅”发生纠纷上百裁判文书网上一份民事裁定书，因一方隐瞒房屋内有非自然死亡事件而引发纠纷。

“中介圈子里几乎没有秘密。”陈勇很快从同行那里得知这套房子的故事。房主是一个企业家，在广州有不少产业。四年前的一天晚上，房主儿子正值青春叛逆期，被父亲教训了几句，他突然跑到阳台上，纵身一跃。

这套房子自然也成了凶宅。后来，一对老夫妇看上了这套房子，上午看完房，下午老两口的儿子就打电话告诉陈勇，“看上了，要签约”。

再次见面时，对方直接问陈勇，“这套房子是不是出过事儿。”陈勇如实告知，这对老夫妻其实已从另一家中介公司听说了这些事。陈勇担心这笔交易黄了，询问他们是否介意，那位老先生却摇摇头，“我不介意。”

“他们年纪这么大了，什么事情都经历过了，不怕的。”陈勇说，老人的儿子做夜场生意，也不差钱。他们看上这套房子的格局和景观，并不是冲着低价。顺利成交后，老两口带着一名保姆入住。

至于江西鹰潭的第一套房子，陈勇打算出手，并委托给了当地中介。房屋发生过命案，中介为了成交往往不会主动提起，陈勇见不到买家，自然也不会告知。

有两次，买家已经交了定金，准备签单时，打听到这间房子曾发生过凶杀案，直接要求退款，陈勇也只能把钱退回。“别人就不敢买，也不会像我们当初这么傻。”他说。

直到2017年，一个年轻女孩花26万买下了这套房子。陈勇没见过她，猜想中介也没有告知房子的事。“对中介来说，成交一笔不容易。”陈勇解释道，“这事也过去11年了，没事儿的。” 陈勇听中介说，那个女孩和家人，现在一直住在那套房子里。

在温州，很多中介都知道一套“邪乎”的房子。那是一套在新桥住宅区的凶宅，业主家人在家里意外死亡。业主随后将房子出租，没想到的是，接连又有两位租客在这套房子里过世。一时间，这套房子没有中介敢收，更没有人敢买。

有一名房屋中介买下了这套房子，市场价每平米一万三左右，他一万就拿下了。之后，这名中介又出钱重新装修，将房子出租。一年多后，这套房子顺利成交。“他肯定没跟租客说，也没跟买家说，说了就卖不出去了。”陈勇说，这种交易中往往只能看房东或中介的自觉。他们一般都会如实相告，但这中间仍然存在灰色地带。有些中介不会主动提起，卖家不询问、不去调查，可能也就无意中买下了。

凶宅是非多？

在一些房产中介网站，凶宅的检索结果均是0。之前有媒体报道称，通过新闻信息和业务员的现场收集，链家已经建立了自己的“凶宅”数据库，仅在北京，就备案超过2000套。

一位链家的工作人员介绍说，买卖合同中有“凶宅”这一条规定，业务员会向业主确认，房屋中是否有非正常死亡。无论中介还是卖家，如果刻意向买家隐瞒，则属于违约。“但租客的信息就顺带问一句。”

而在裁判文书网搜索“凶宅”，记者检索到超过500篇民事裁定书，绝大多数都是因为一方隐瞒了房屋内有非自然死亡事件而引发的纠纷。

依据现在《民法典》148条的规定，卖房人未告知房子是凶宅这一重要信息，使买房人在违背其真实意思的情况下订立合同，卖房人则构成欺诈，买房人有权请求人民法院撤销房屋买卖合同。“但买房人需要注意的是，请求人民法院撤销房屋买卖合同应当自买房人知道房子为‘凶宅’这一情况之日起一年内提出，否则，法院无法保护买房人的权益。” 周小羊律师解释道。

“凶宅”上线遭疯抢：有孕妇被刺，有房比市场价便宜500万成交，因隐瞒“凶宅”发生纠纷上百 2020年4月29日，西安市莲湖区法院对5套将要拍卖的房源进行看样直播。（人民视觉图）

值得一提的是，在房地产市场中，迄今对凶宅没有一个明确的定义，甚至真正因凶宅引发的官司，因案件不同，判决结果也不尽相同。司法审判实践中，如果仅因凶宅导致房屋贬值的，最终判罚结果基本为合同有效，被告需要进行赔偿。如果合同判决无效，则因凶宅不尊重社会公德或卖房者故意隐瞒造成欺诈。

相比模糊的线下交易，线上的凶宅信息相对公开。阿里拍卖的工作人员介绍，最高法通过法律规范要求每一个法院上线标的时候必须公示相关信息，包括执行文书、标的的详细情况和评估报告副本，房子是否有租约，有没有腾空，有哪些瑕疵，都必须要明确标识出来。其中凶宅就属于瑕疵，必须标注。

尽管凶宅不存在物理上的质量瑕疵，多数人却存在“心理瑕疵”。陈勇很少向自己的客户推荐“凶宅”。如果以投资为目的，凶宅很难转卖，如果自住，“大家都会有所忌讳。”

陈勇说，他不相信风水，但感觉这就是一种“心理暗示”，“一旦住进去，你就忘不掉了。” （陈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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