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郑文焯批校时润民过录整理

上海图书馆藏有一部晚清郑文焯批校《谢康乐集》善本，含部分转引王闿运评语，曾经由复旦大学周兴陆教授于《关于谢灵运诗歌的文献学问题》（载《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2期）一文予以绍介。此书自郑氏1918年下世，隐没九十年，始得周先生撰文发覆，功莫大焉。然限于撰述体例，周文未能披露全幅郑氏批校文字，仍为憾事。因无论对于身列晚清四大家之一的郑文焯的研究，抑或是对于以王闿运为主将的近代汉魏六朝诗派的研究，乃至对于谢灵运诗歌研究本身而言，此书批校文字都可谓是极具价值的珍稀文献。笔者昔年于上图搜辑郑氏资料，曾过录是本全部之圈点与批校，今据以整理，尽数刊布，并略为考辩周文以为疑难未解的批校本墨笔字迹作者问题。

周文有关上图此本的说明详尽，底本乃“同治六年八月阳夏谢文靖公藏板的《谢康乐集》四卷，由南阳知府刘伯瑗董刊刻之事，全书包括赋、诗和文章。据卷首刘伯瑗的序，知此本系源出于箕城萧氏家藏抄本，然其正文内容基本同于沈启原刻本”。“刻本有朱墨二色批校，赋和文的批校较少，诗和乐府批校则很详细”，且“批语以眉批为主，也有题下批和行间批，包括校勘、考辨和评论。其中若干则朱批下署‘壬秋’或‘王壬秋’，应该是郑文焯引录王闿运的评论”。另外，有关郑批、王评的特色和价值，周文亦有较全面之解析，此不赘述。

唯周文言及是本墨笔批校字迹时云：“该批点本中还有一些墨笔的校勘，多利用摩崖石刻材料，于谢诗校勘尤有价值。这些墨笔校语，是出于郑文焯之手，还是出于收藏者陈柱之手？尚难以确定，从字迹上看，墨笔与朱笔略有差异，墨笔批校文字与朱笔直接校勘的字迹也有差异，若联系卷首页陈柱‘好为诗及骈散文亦喜收藏金石书画’印，墨笔系陈柱所批，更为可能。”并引此本中谢诗《石门新营所住四面高山回溪石濑茂林脩竹》上批语为例，强调“像这样利用实物文献的校勘，在这部同治刻本中还有一些，均是值得珍视的”。实则观此本墨笔字迹，应亦为郑氏手迹无疑。郑氏书风，取法北碑而兼有南帖超逸之气，其生前友朋李瑞清《跋郑叔问手书诗册》（《清道人遗集》）、康有为《题郑叔问手写诗稿》（《康有为全集》）以及近人马宗霍《书林藻鉴》（周骏富辑《清代传记丛刊》）文中均有评鉴。此本朱墨二色批校，无非郑氏不同时期所书而已。另查得，上海嘉泰拍卖有限公司2011春季艺术品拍卖会第二场（中国书画专场一）中曾上拍之第0465号拍品郑氏《石门访碑图》立轴设色纸本，即与周文所特别提及谢诗之批注有关。上图本谢诗《石门新营所住四面高山回溪石濑茂林脩竹》三段墨笔批语为：“石本作‘脩竹茂林’”，“处州青田县石门洞有摩崖，字径寸许，即康乐所题此诗，虽半为唐宋人题名所掩，而字迹尚可尽识，亦足珎秘也”，“嘉兴李金澜䄆《金石志》载此诗刻，考证精塙。摩崖刻作‘脩竹茂林’，下有‘五言’二字，又一行‘宋永嘉太守谢灵运’。岩迹碻合古题格”。《石门访碑图》上之题款则曰：“处州青田石门山，有谢康乐《石门新营》诗刻摩厓，壬辰秋，蜡屐山中，榻得墨本，归来攷定旧椠讹舛，亦剏获也。因作斯图以记之，鹤道人题于吴中。”两相印证，墨笔亦为郑氏自题可明。

更可进一步略考者，是本刘伯瑗序文后空白处有郑氏朱笔题记云：“研经余日，偶与壬秋先生论列八代诗文，肄业及之，特有评注，并录简眉，以志素尚，叔问。光绪己丑六月十三日记。”光绪己丑时为1889年，而上述《石门访碑图》题款明言实地访碑并“攷定旧椠讹舛”为“壬辰秋”（1892年）之事，则似可将郑氏朱笔批校年月系于前者而墨笔批校年月系于后。

郑文焯与王闿运交游，据其婿戴正诚《郑叔问先生年谱》，事起于光绪己丑。其中缘由，笔者考得，是年郑氏于四科不第后曾参李鸿章幕（详见笔者博士学位论文《郑文焯生平心曲发微》，华东师范大学2014年），而《年谱》所记郑氏本年“晋京应会试，……仍荐卷不第。道沽上，待船飘海南下，适闻王壬秋先生至，因约于晦若侍郎（式枚）、汤伯述观察（纪尚），造访之于吴趋公所，相见即置酒论文，扬榷今故，意气相得甚欢，每慨然时事，悲悯之诚，切切满口。时李文忠公（鸿章）督直隶，驻节天津，为壬秋先生三十年前曾文正公（国藩）幕中同舍友也。壬秋先生云：此来与李约法三章，不修志、不入幕、不主讲，唯欲贷万金，将卜居海淀，近先帝旧园，受一廛，朝夕歌哭于其间，于愿足已。出示所作《圆明园词并叙》，读之，其声挥绰，发言哀断，相与悢悢，辍尊而叹，以为非深于文章、达于政事、通于性情，不能声之，声之或不能感人，不独先朝轶闻往事有足征也。自是遂无日不见壬秋先生，见辄说诗及近事，尝食以苦瓜为下酒物”，无非戴正诚不知其曾参李幕一事或知之而故为调换因果顺序之掩饰耳。然郑氏与王闿运切磋诗艺之故实，尽在此中所叙，亦即批校谢集之因缘所在。

上图此本郑氏批校《谢康乐集》，不但所引之王闿运评语实为不可多得之晚近诗学文献，于郑氏研究亦有极高价值。郑氏因词名而彰显于世，研究者对其词与词学趋之若鹜，而于其诗与诗学则每不免所知了了。实则郑氏早岁集中精力为诗的时间，至少有十年（1873—1883），创作一直延续到其中晚年，其诗集之稿钞本由戴正诚捐赠并现藏于重庆图书馆，龙榆生旧藏朱祖谋钞本则存于上图，后苏州振新书社所刻行世之二卷本不过是选本而已，戴正诚跋刻本《大鹤山人诗集》云：“正诚既获诗草，守缺抱残，何敢自秘，爰携至沪，请归安朱古微世丈为之甄选，其前经王湘绮先生加墨评定者悉仍其旧，今又增出若干首，凡得二百余首，谨分薄俸，急付剞劂，俾广传布。”由此又可见王闿运之于郑氏诗集刊刻，所关系者亦巨大，刻本所录乃由王氏初选过后又经朱氏增选。而观郑氏诗集之中后期五言诸作，若用其批谢诗之语来评价，正所谓古朴“质茂”者，显受汉魏六朝诗影响甚深，应即是与王氏交游并研讨诗学之结果。因而甚或可说，此部批校本不啻有郑氏诗学观的体现，亦是其创作实践的源头之一。

今次整理，郑氏批校文字皆标仿宋。又因朱墨二色笔迹，朱笔数量远多于墨笔，故凡原属墨笔者皆另加标识，俾便读者悉其大概。原书批校文字固主要集中于卷三诗歌部分，另尚有朱笔圈点甚多，今以着重号标示。又当时观书，上图古籍阅览室邹晓燕女史曾为辨识草书、钤印，所助良多，在此并致谢忱。正如周兴陆先生曾于其文中评价的：“郑文焯可谓是谢灵运的知己。郑文焯的这番深究会意，也需要我们曝白于天下，以免埋没了前贤的苦心孤诣。”

时距大鹤下世百又一年，小鹤山人誌于沪滨

康乐集[封面题识：北流陈柱珍藏，北流冯振敬观]

（此萧氏旧藏钞本，亦从《文选》、《晋代丛书》及《初学记》、《艺文类聚》诸选本类书中裒集而成，刘氏刻之阳夏，以为康乐全集。惜雠校未精，讹脱相仍，虽有笺释，未足多也。研经余日，偶与壬秋先生论列八代诗文，肄业及之，特有评注，并录简眉，以志素尚。叔问。光绪己丑六月十三日记。）

诗品

而逸荡过之。……兴多才薄。（《诗品》）[着重符表示原本上朱笔圈点，下同，不再注明。]

虽存工绮，终致迂迥。（《南齐书·文学传论》）

谢灵运送孔令诗：“季秋边朔苦，旅雁违霜雪。凄凄阳卉肥，皎皎寒潭洁。”上二句见孔令避地之意，三句喻时，四句美孔，赋而比也。“在宥天下理，吹万群芳悦”，诗意微婉，喻宋公尤妙。（《琅邪漫抄》）（[墨笔]：二语纯用《庄子》。）

夫五言者不祖汉则祖魏,固也。乃其下者即当效陆、谢矣。（《西原遗书》）（唐人五言，专宗汉魏，反在六朝以下。宋人则放笔直写，去古益远。）

王世贞曰：谢灵运天质奇丽，运思精凿，虽格体创变，是潘、陆之余法也。（《西原遗书》）（明人七子诗尚能追撢六代，但章缛而意靡耳。本朝无诗人，假以杂体自成一家。）

本传 [本篇批注均为墨笔]

性奢豪，车服鲜丽，衣裳器物，多改旧制，世共宗之，咸称谢康乐也。（此好奇之过。）

灵运为性褊激，多愆礼度，朝廷唯以文义处之，不以应实相许。自谓才能宜参权要，既不见知，常怀愤愤。（此才之累。）

郡有名山水，灵运素所爱好，出守既不得志，遂肆意游遨，遍历诸县，动逾旬朔，民间听讼，不复关怀。（此竺好山水之累。）

每有一诗至都邑，贵贱莫不竞写，宿昔之间，士庶皆遍，远近钦慕，名动京师。（此名之累。）

粗立条流，不见任遇。灵运意不平，多称疾不朝直。穿池植援，种竹树堇，驱课公役，无复期度。（此轻眎朝廷之过。）

灵运以疾东归，而游娱宴集，以夜续昼，复为御史中丞傅隆所奏，坐以免官。是岁，元嘉五年。灵运既东还，与族弟惠连、东海何长瑜、颍川荀雍、泰山羊璿之，以文章赏会，共为山泽之游，时人谓之四友。（此党文之过。）

时长瑜教惠连读书，亦在郡内，灵运又以为绝伦，谓方明曰：“阿连才悟如此，而尊作常儿遇之。何长瑜当今仲宣，而饴以下客之食。尊既不能礼贤，宜以长瑜还灵运。”（此爱才之累。）

凡厥人士，并为题目，皆加剧言苦句，其文流行。义庆大怒，白太祖，除为广州所统曾城令。（自古文人相轻，罪由斯原。）

灵运因父祖之资，生业甚厚。奴僮既众，义故门生数百，凿山浚湖，功役无已。（此多臧之累。）

尝自始宁南山伐木开径，直至临海，从者数百人。临海太守王琇惊骇，谓为山贼，徐知是灵运乃安。（所谓“山贼”，信然。）

灵运赠琇诗曰：“邦君难地险，旅客易山行。”在会稽亦多徒众，惊动县邑。（文字之旤肇此。）

太守孟顗事佛精恳，而为灵运所轻，尝谓顗曰：“得道应须慧业，丈人生天当在灵运前，成佛必在灵运后。”顗深恨此言。（自来解“慧业丈人”句竟失句读，当从“丈人”属下句，盖谓顗也。陈锐说。此傲物之过。 “丈人生天当在灵运前”，盖谓其先化成佛，“在后”则讥其不如己也，故顗深恨之。）

会稽东郭有回踵湖，灵运求决以为田，太祖令州郡履行。此湖去郭近，水物所出，百姓惜之，顗坚执不与。（此违物之过。）

司徒遣使随州从事郑望生收灵运，灵运执录望生，兴兵叛逸，遂有逆志。为诗曰：……追讨禽之，送廷尉治罪。廷尉奏灵运率部众反叛，论正斩刑。（观其诣阙表文，自悲假谤，便乃直书，“有逆志”或亦会党营私，坐致虚声之罪耳。）

上爱其才，欲免官而已。彭城王义康坚执谓不宜恕，乃诏曰：“灵运罪衅累仍，诚合尽法。但谢玄勋参微管，宜宥及后嗣，可降死一等，徙付广州。”（明君爱才若此，亦足录也。）

其后，秦郡府将宗齐受至涂口，行达桃墟村，见有七人下路乱语，疑非常人，还告郡县，遣兵随齐受掩讨，遂共格战，悉禽付狱。其一人姓赵名钦，山阳县人，云：……（谢自徙广州，亡命之众实归焉，始则桃塘聚语，继则赵钦流言，观人各于其党可不眘哉？）

临死作诗曰：……诗所称龚胜、李业，犹前诗子房、鲁连之意也。（才人到死，不少自抑，悲夫！灵运岂山泽之癯，自讬隐良，颓放豪纵，其能免于今之世邪？）

史臣曰：……（“史臣曰”以下皆沈约论例，历代辞人流品之纯駮笔仗，颇类中伟《诗品》，而以约薄之。）

遗风余烈，事极江右。有晋中兴，玄风独振。（锺嵘所谓“永嘉以来，清虚在俗”，终典午之世，唯以清谈虚玄相竞逐，为千古名士之一阨。）

谢康乐先生集

《山居赋自注》

（“自注”之例始此，宋吴淑进《百字赋》，奉敕自注。）

（[墨笔]：自注皆诠释意制，以资纬文，攷证亦復雅赡，《诗品》称其“兴多才博，寓目辄书，内无乏思，外无遗物”，斯语尽之。）

两通沼。（“”，疑为“浰”之讹，《子虚赋》：“倏眒倩浰”，张楫曰：“浰，疾流也。音練。”）

徒观其南术。（[墨笔]：左思《蜀都赋》：“当衢向术”，《管子》：“十里为术”，《说文》训“邑中道也”。）

顾情交之永绝，觊云客之暂如。（[墨笔]：大基山石刻有《登石峰山》诗五言，首句云：“久企霞人想”，与此“云客”恰为对，俱俊语也。）

秦筝倡而溯游往，《唐上》奏而旧爱还。（[墨笔]：隋《董美人志》云：“埋故爱于重泉，沉余娇于玄。”）

凡厥意谓，扬较以挥。（[墨笔]：“扬较”，即“扬榷”。）

谢康乐集卷第二

《征赋并序》

戾臣山而东顾，美相公之前伐。（[墨笔]：太傅清徽，风流如昨。）

《长谿赋》

（按，此赋逸句载诸《萟文类聚》，《宜兴旧志》竝收之，以为“长溪”即荆溪之“罨画溪”也，殆因任彦昇诗有：“长溪水东舍”之句，然康乐他作罕有涉于宜兴者，其《山居赋》有曰“二巫结湖，两通沼”，自注云：“两皆长溪，外出山之后四五里许，裏亦隔一山。”又云：“长溪甚远，故曰泉流。”安知所赋非会稽之长谿与？尗问记。）

《江妃赋》

绵视腾来，靡容腻理。（[墨笔]：“来”，疑当作“睐”。）

谢康乐集卷第三

《陇西行》

昔在老子，至理成篇。（[墨笔]：“至理”，一作“志理”。）

《相逢行》

夷世信难值，忧来伤人，平生不可保。

日华难久居，忧来伤人，谆谆亦至老。

迩朱白即頳，忧来伤人，近缟洁必皂。

千计莫适从，忧来伤人，万端信纷绕。

相逢既若旧，忧来伤人，片言代纻缟。

（每首用意均从末句生发。）

《悲哉行》

眇然游宦子，晤言时未并。鼻感改朔气，眼伤变节荣。侘傺岂徒然，澶漫绝音形。（忧时）

睹实情有悲，瞻华意无悦。览物怀同志，如何复乖别。（感物）

《长歌行》

览物起悲绪，顾已识忧端。（定法）……幸赊道念戚，且取长歌欢。（仍是忧道之意，反言之意更深。）

《君子有所思行》

盛往速露坠，衰来疾风飞。余生不欢娱，何以竟暮归。（洞观世变，明己之忧无用也。出以激楚之音，能使古人歌笑出地。）寂寥曲肱子。瓢饮疗朝饥。所秉自天性。贫富岂相讥。

《会吟行》

自来弥世代，贤达不可纪。（二语启下所引六人迹。“书土风”，欣喻己志。）句践善废兴，越叟识行止。范蠡出江湖，梅福入城市。东方就旅逸，梁鸿去桑梓。牵缀书土风，辞殚意未已。

《折杨柳行》

辞诀未及终，巖（“严”）驾一何早。（接笔快。）

飕飕（出穴之风。）无久摇。皎皎（见日之雪。）几时洁。

《苦寒行》

（《初学》又载四句：“樵苏无夙饮。凿冰煮朝飡。悲矣采薇唱。苦哉有余酸。”）

浮阳减清晖，寒禽叫悲壑。饥爨烟不兴，渴汲水枯涸。（瘦句为郊、岛所自出。）

《燕歌行》

（古歌行多句为韵，世所谓“柏梁体”，殆浅人语耳。唐人七言无此幽古之致，少陵其庶几乎？）

《上留田行》

（灵运此作实拟魏文体格，其质茂处似之，而神骨少逊，此古之瑟调曲，故音多凄异而幽婉。）

（《古今乐录》云：“王僧虔《技录》有《上留田行》。”崔豹《古今注》曰：“上留田，地名。人有父母死不字其孤弟者，邻人为其弟作悲歌以风其兄。”《乐府广题》曰：“盖汉世人也，云：里中有嗁儿，似类亲父子；回车问嗁儿，慷慨不可止。”古人拟题不离本事而不名一格，如陆机则嗟行人，梁简文则咏峕物，唯太白、贯休疏写《乐府》本意。案，太白诗中云“田氏仓卒骨月分”，知“田”，其姓也，后人因以名其地尔。）

薄游出彼东道。上留田。薄游出彼东道。上留田。循听一何矗矗。上留田。澄川一何皎皎。（“道”、“皎”为均。）上留田。（此述旅逰。）悠哉逷矣征夫。上留田。悠哉逷矣征夫。上留田。两服上阪电游（[墨笔]：“游”当作“逝”）。上留田。舫舟下游飚驱。（“夫”、“驱”为均。）上留田。此别既久无适。上留田。此别既久无适。上留田。（此怨长征。）寸心系在万里。上留田。尺素遵此千夕。（“适”、“夕”为均。）上留田。（此恨久别。）秋冬迭相去就。上留田。秋冬迭相去就。（“就”、“袖”为均。）上留田。（此忧时变。）素雪纷纷鹤委。上留田。清风飚飚入袖。上留田。岁云暮矣增忧。上留田。岁云暮矣增忧。上留田。诚知运来讵抑。上留田。熟视年往莫留。（“忧”、“留”为均。）上留田。（此悲衰晚。）

《鞠歌行》

([墨笔]：此七言歌行之发声，出于激楚，别具一格，自成孤逸。)

德不孤兮必有邻。唱和之契冥相因。（奇逸）譬如虬虎兮来风云。亦如形声影响陈。（意如解连环，二语写相因之理。）

《顺东西门行》

宿心载违徒昔言。（笔拗折而意澹永，汉人质茂，气象非得道者未易深造。）

《杂诗述祖德二首》

一

达人贵自我，高情属天云。兼抱济物性，而不缨垢氛。（[墨笔]：氛字均魄力极雄厚，下“临组”、“高揖”各意皆血脉流灌，不患“段生”一接之突。）段生藩魏国，展季救鲁人。弦高犒晋师，仲连却秦军。（[墨笔]：四句以舒其气，若二句则太促矣。）临组乍不緤，对珪宁肯分。惠物辞所赏，励志故绝人。（[墨笔]：实赞二语。）苕苕历千载，遥遥播清尘。（[墨笔]：二语开无限法门，谢宣远《子房诗》中“惠心奋千祀，清埃播无疆。”拟此。）清尘竟谁嗣，明哲垂经纶。（快转快接）委讲辍道论，改服康世屯。屯难既云康，尊主隆斯民。

二

中原昔丧乱，丧乱岂解已。崩腾永嘉末，逼迫太元始。河外无反正，江介有蹙圯。万邦咸震慑，（以合为开，以接为转。）横流赖君子。拯溺由道情，龛暴资神理。（[墨笔]：说理超脱。）秦赵欣来苏，（又以接为转。）燕魏迟文轨。贤相谢世运，远图因事止。（[墨笔]：止韵以下，全写序意。）高揖七州外，拂衣五湖里。随山疏浚潭，傍岩艺枌梓。遗情舍尘物，贞观丘壑美。（[墨笔]：两诗皆突然截止。）

《九日从宋公戏马台集送孔令诗》

季秋边朔苦，（写景即喻己不得志。）旅鴈违霜雪。凄凄阳卉腓，皎皎寒潭絜。（《琅邪澷钞》谓上二句见孔令辟地之意，三句喻峕，四句美孔，赋而比也。）良辰（“九日”。）感圣心，云旗（“宋公”。）兴暮节。鸣葭（作“笳”）戾（“台”。）朱宫，兰巵献（“送”。）时哲。饯宴光有孚，（经语。）和乐隆所缺。（《鹿鸣》废则和乐缺。）在宥天下理，吹万群方悦。（颂扬超逸阔大，暗喻宋公。《文选》评云：“此下六句皆言孔令。”）归客遂海隅，脱冠谢朝列。弭棹薄枉渚，（“集送”，正面。）指景待乐阕。河流有急澜，（入感慨。）浮骖无缓辙。岂伊川途念，（顿挫深婉。）宿心愧将别。彼美丘园道，喟焉伤薄劣。（言己不能去，有身世之感。）

《邻里相送至方山诗》

祇役出皇邑，相期憩瓯越。（先说意之所之。）解缆及流潮，怀旧不能发。（从己之怀恋邻里写入邻里相送情境。）析析就衰林，皎皎明秋月。（有此二句，便舒纡气局，情景兼至。）含情易为盈，遇物难可歇。（说理精浑，承上启下，竗无笔墨痕。）积痾谢生虑，寡欲罕所阙。（说所以欲去，又缓其气局。）资此永幽栖，岂伊年岁别。（快转）各勉日新志，（不泛作话别。）音尘慰寂蔑。

《从游京口北固应诏》

玉玺戒诚信，黄屋示崇高。事为名教用，道以神理超。（言尊严则不宜逰，而道固可逰，以腐意作名句。王壬秋）昔闻汾水游，今见尘外镳。鸣笳发春渚，税銮登山椒。张组眺倒景，列筵瞩归潮。远岩映兰薄，（幽。）白日丽江皐。（显。）原隰荑绿柳，墟囿散红桃。皇心美阳泽，万象咸光昭。（春日丽景，作雄阔语，是大手笔。王壬秋）顾己枉维絷。抚志惭场苗。工拙各所宜。终所反林巢。曾是萦旧想。览物奏长谣。

《晚出西射堂诗》

步出西掖（一作“城”）门，遥望城西岑。连鄣叠巘崿，青翠杳深沉。晓霜枫叶丹，夕曛岚气阴。（秋望山林，不出此四句之景，妙手偶得之。王壬秋）节往戚不浅，感来念已深。羁雌恋旧侣，迷鸟怀故林。含情尚劳爱，如何离赏心。（有二句回复，方成一章。）抚镜华缁鬓，揽带缓促衿。安排徒空言，幽独赖鸣琴。

《登池上楼诗》

潜虬媚幽姿，（“池”。）飞鸿响远音。（“楼”。）薄霄愧云浮，栖川怍渊沉。（承法当如是。）进德智所拙，（引入己意，承“鸿”。）退耕力不任。（“虬”。）狥禄反穷海，卧痾对空林。衾枕昧节候，褰开暂窥临。倾耳聆波澜，举目眺岖嵚。初景革绪风，新阳改故阴。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病久始起，耳目为新，思写景未得，故梦醒而偶然成句，并无奇特，安放恰好耳。壬秋）祁祁伤豳歌（承“禽”。），萋萋（承“草”。）感楚吟。（“豳歌”、“楚吟”，皆思念公子。此伤庐陵王而作。）索居易永久，离群难处心。持操岂独古，无闷征在今。

《游南亭》

时竟夕澄霁，云归日西驰。密林含余清，远峰隐半规。久痗昏垫苦，旅馆眺郊歧。泽兰渐被径，芙蓉始发池。未厌青春好，已观朱明移。（病起揽物，忽惊峕移。）戚戚感物叹，星星白发垂。药饵情所止，衰疾忽在斯。（质茂似汉人语。）逝将候秋水，息景偃旧崖。我志谁与亮，赏心惟良知。

《游赤石进帆海诗》

首夏犹清和，芳草亦未歇。水宿淹晨暮，阴霞屡兴没。周览倦瀛壖，况乃陵穷发。川后时安流，天吴静不发。扬帆采石华，挂席拾海月。溟涨无端倪，虚舟有超越。仲连轻齐组，子牟眷魏阙。矜名道不足，适己物可忽。请附任公言，终然谢天伐。

《石壁精舍还湖中作诗》

昏旦变气候，山水含清晖。清晖能娱人，游子憺（[墨笔]：《淮南子·俶真训》：“神不能憺”，注：“憺，定也”，此当训“定”。）忘归。（以歬皆成烟云，与《离骚》“陟升皇之赫曦”四句同工。壬秋）出谷日尚早，入舟阳已微。林壑敛暝色，云霞收夕霏。芰荷迭映蔚，蒲稗相因依。披拂趋南径，愉悦偃东扉。虑澹物自轻，意惬理无违。（善逰者乃知此乐，不则狂走一世耳。）寄言摄生客，试用此道推。（康乐晚耆庄老之学，故诗中恒有冥语。）

《登石门最高顶》

（[墨笔]：石门洞刻此诗即在《石门新营所住》后，可徵同时之作，此编落次当据石刻订正。）

晨策寻绝壁，夕息在山栖。疏峰抗高馆，（[墨笔]：处州石门洞谢诗残刻作“枕高馆”，当据以订板本之讹。）对岭临回溪。长林罗户穴，积石拥阶基。连岩觉路塞，密竹使径迷。来人忘新术，（[墨笔]：“术”字为“徒亍”字之讹，各本皆无校正之者。案，“徒亍”即“途”之緐文，义同“塗”、“䞮”，与下句“故蹊”为对。“术”，《说文》：“邑中道也。”左思《蜀都赋》：“亦有甲第，当衢向术。”注：“术，道也。”案，《管子·度地篇》：“百家为里，里十为术，术十为州。”此“术”字之古训。“徒亍”字见汉《高丽好太王碑》。《文选》赋亦有之，注：“宫中道也。”）去子惑故蹊。（谢诗凡用“新”、“故”者，皆感宋初新贵之蔽己。）活活夕流史（[墨笔]：“史”即“驶”），噭噭夜猿啼。沉冥岂别理，守道自不携。心契九秋斡，目翫三春荑。居常以待终，处顺故安排。惜无同怀客，共登青云梯。（言己亦有王佐材，但不遇峕耳。壬秋）

（[墨笔]：案，此诗当列在《石门新营》一首之次，处州石门石刻可证。）

《于南山往北山经湖中瞻眺》

石横水分流，林密蹊绝踪。解作竟何感，升长皆丰容。……不惜去人远，但恨莫与同。

《从斤竹涧越岭溪行》

猿鸣诚知曙，谷幽光未显。（此写景奇丽之句。）岩下云方合，花上露犹泫。逶迤傍隈隩，迢递陟陉岘。过涧既厉急，登栈亦陵缅。川渚屡径复，乘流翫回转。（二句所以纡宕之。）苹萍泛沉深，菰蒲冒清浅。企石挹飞泉，攀林摘叶卷。想见山阿人，薜萝若在眼。（卓鍊险朴，少过则流仄恠矣。壬秋）

《庐陵王墓下作》

含凄泛广川，洒泪眺连岗。（入题谐婉。）……平生疑若人，（以开为合。）通蔽互相妨。理感深情恸，定非识所将。（愈离愈逼，深情含吐独至之作。）

《还旧园作见颜范二中书》

辞满岂多秩，谢病不待年。偶与张邴合，久欲还东山。圣灵昔回眷，微尚不及宣。何意冲飙激，（回斡前事，舂容大雅。）烈火纵炎烟。焚玉发昆峰，余燎遂见迁。投沙理既迫，如邛愿亦愆。长与欢爱别，永绝平生缘。浮舟千仞壑，揔辔万寻巅。流沫不足险，石林岂为艰。闽中安可处，日夜念归旋。（中间点染，所以疏其气。气以愈疏而愈囘旋，不觉其多也。壬秋）事踬两如直（“直”当作“失”），心惬三避贤。托身青云上，栖岩挹飞泉。盛明荡氛昏，贞休康屯邅。（言夷世而有沦薄之伤。）殊方咸成贷，微物豫采甄。感深操不固，质弱易版缠。曾是反昔园，语往实款然。（总挈有法。）曩基即先筑，故池不更穿。果木有旧行，壤石无远延。虽非休憩地，聊取永日闲。（言不愿郁郁久居此耳。）卫生自有经，息阴谢所牵。夫子照情素，探怀授往篇。

《入华子岗是麻源第三谷五言》

（[墨笔]：《麻姑仙坛记》亦引此诗题为佳证，且云“源口有神，祈雨辄应”，纪开元道士邓紫阳故事。此诗亦有“羽人”、“图牒”之语，盖是山古多有道之迹也。）

既往（“枉”）隐沦客，亦栖肥遯贤。险径无测度，天路非术阡。遂登群峰首，邈若升（[墨笔]：《萟文》作“腾”）云烟。

（通篇写远谪之悲，而无怨响，得风人之旨最深。）

《登临海峤初发强中作与从弟惠连》 （——可见羊、何共和之）

杪秋寻远山，山远行不近。与子别山阿，含酸赴修轸。中流袂就判，欲去情不忍。顾望脰未悁，汀曲舟已隐。

隐汀绝望舟，骛棹逐（“逐”一作“逾”）惊流。欲抑一生欢，并奔千里游。（写远游无聊之概。）日落当栖薄，系缆临江楼。岂惟夕情敛，忆尔共淹留。

淹留昔时欢，复增今日叹。兹情已分虑，况乃协悲端。秋泉鸣北涧，哀猿响南峦。戚戚新别心，凄凄久念攒。

攒念攻别心，旦发清溪阴。暝投剡中宿，明登天姥岑。高高入云霓，还期那可寻。傥遇浮丘公，长绝子徽音。（去客无还，悲耑横集。）

《入彭蠡湖口》

客游倦水宿，（发耑便有江湖浩渺之观，气象闳廓，古褱万千。）风潮难具论。洲岛骤回合，圻岸屡崩奔。乘月听哀狖，浥露馥芳荪。春晚绿野秀，岩高白云屯。千念集日夜，万感盈朝昏。攀崖照石镜，牵叶入松门。三江事多往，九派理空存。露物吝珍怪，异人秘精魂。金膏灭明光，水碧缀流温。徒作千里曲，弦绝念弥敦。（三江九派，古来灵迹之最著者，今皆往无存，岂灵之希、异之秘邪？念感昔盈而今絃悬绝矣。壬秋）

《酬从弟惠连》 （惠连《西陵遇风献康乐》诗，见本集。）

寝瘵谢人徒，灭迹入云峰。岩壑寓耳目，欢爱隔音容。

心胸既云披，意得咸在斯。凌涧寻我室，散帙问所知。夕虑晓月流，朝忌曛日驰。悟对无厌歇，聚散成分离。（此叙实事，杜诗所祖，而此灵彼蠢、此轻彼重，此飘忽转换故也。是开唐宋以后一派。王壬秋）

分离别西川，回景归东山。别时悲已甚，别后情更延。倾想迟嘉音，果枉济江篇。（若云先得来，诗便不深美，此是进一步法，以故不直。壬秋）辛勤风波事，欵曲洲渚言。（词拗而絜，笔曲而灵。）

务协华京想，讵存空谷期。（一句一转，使笔如舌。）犹復惠来章，祗足揽余思。（亦是以开为合，以转折为章法，故以曲拗见长。）

暮春虽未交，仲春善游遨。（不能到题，作此硬转，是大力量、快手笔。）山桃发红萼，野蕨渐紫苞。（是中春风景。）

《永初三年七月十六日之郡初发都诗》

良时不见遗，丑状不成恶。（抑塞之概，流溢词表，而用笔能曲。）曰余亦支离，依方早有慕。生幸休明世，亲蒙英达顾。空班赵氏璧，徒乖魏王瓠。从来渐二纪，始得傍归路。将穷山海迹，永绝赏心悟。（一笔两用。壬秋）

《过始宁墅诗》

违志似如昨，二纪及兹年。（写尽世间总总之苦。）……挥手告乡曲，（灵运父祖竝葬始甯，有故宅及墅，故云“乡曲”，传句已见异日移籍会稽之志。）三载期归旋。且为树枌槚，无令孤愿言。（意态闲远。）

《富春渚》

宵济渔浦潭，旦及富春郭。定山缅云雾，赤亭无淹薄。（此始发会稽，意多去国之感，无心写景，特借山水为题耳。富春不险，而喻以吕梁，刺峕人也。壬秋）遡流触惊急，临圻阻参错。亮乏伯昏分，险过吕梁壑。洊至宜便习，兼山贵止托。平生协幽期，沦踬困微弱。久露干禄请，始果远游诺。宿心渐申写，万事俱零落。怀抱既昭旷，外物徒龙蠖。（言非真欲出补郡也，偶为时屈耳，然外物乌能累我昭旷哉？壬秋）

《七里濑二首》 （“有风七里，无风七十里。”）

羁心积秋晨，晨积展游眺。孤客伤逝湍，徒旅苦奔峭。石浅水潺湲，日落山照曜。（天下峡山惟七里濑能照曜。壬秋）荒林纷沃若，哀禽相叫啸。遭物悼迁斥，存期得要妙。既秉上皇心（[墨笔]：“心”，五臣作“情”），岂屑末代诮。目覩严子濑，（以陪衬为运化任公句。）想属任公钓。谁谓古今殊，异代可同调。

《登江中孤屿诗》

江南倦历览，江北旷周旋。怀新道转迥，寻异景不延。乱流趋孤屿，孤屿媚中川。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胸有丠壑，所得颇经奇。）表灵物莫赏，蕴贞谁为传。（“灵”，谓屿。“贞”，自喻。）想象崑山姿，（承“贞”。）缅邈区中缘。（承“灵”。）始信安期术，（结到“真”。）得尽养生年。

《初去郡》

彭薛裁知耻，贡公未遗荣。或可优贪竞，岂足称达生。伊余秉微尚，拙讷谢浮名。庐园当栖岩，卑位代躬耕。顾己虽自许，心迹犹未并。无庸妨（“方”，训作“方人”之“方”。《文选》作“妨”，误。）周任，有疾像长卿。毕娶类尚子，薄游似邴生。恭承古人意，促装反柴荆。牵丝及元兴，（已顿更开，长篇局法。）解龟在景平。负心二十载，于今废将迎。理棹遄还期，遵渚骛修垧。遡溪终水涉，登岭始山行。野旷沙岸净，天高秋月明。（此亦实赋行程，因拙生姿，唐以后无此作法。下便疏写真景，耳目一新，心神暂畅。壬秋）憩石挹飞泉，攀林搴落英。战胜（承“英”。）臞者肥，（[墨笔]：用《淮南》“心战而癯，得道而肥”之旨，以喻荣落。）鑑止（承“泉”。）流归停。即是羲唐化，获我击壤声。

《初发石首城》

白珪尚可磨，斯言易为缁。虽抱中孚爻，犹劳贝锦诗。寸心若不亮，微命察如丝。日月垂光景，成贷遂兼兹。（俶傥纡徐，含意深婉，使人消忿悁之致。壬秋）出宿薄京畿，晨装抟曾飔。（二句入景，便前八句虚者皆实。）重经平生别，（写入愤惋。）再与朋知辞。故山日已远，风波岂还时。苕苕万里帆，（波澜壮远。）茫茫终何之？（千万言尽在八句中。）游当罗浮行，息必（[墨笔]：“必”，疑“心”之讹）庐霍期。（临川未若兹远，是更进一层，逼题。）越海凌三山，游（“浮”）湘历九嶷。钦圣若旦暮，（“九疑”。）怀贤亦凄其。（“三山”。）皎皎明发心，（“明发”，怀文武。）不为岁寒欺。

《道路忆山中》

采菱调易急，江南歌不缓。楚人心昔绝，越客肠今断。（急管緐声，开鲍明远一派。壬秋）断绝虽殊念，俱为归虑款。存乡尔思积，忆山我愤懑。追寻栖息时，偃卧任纵诞。得性非外求，自已为谁纂。不怨秋夕长，常苦夏日短。濯流激浮湍，息阴倚密竿。怀故叵新欢，含悲忘春暖。凄凄明月吹，恻恻广陵散。殷勤诉危柱，慷慨命促管。（通篇生脃哀亮。）

《南楼中望所迟客》

杳杳日西颓，漫漫长路迫。登楼为谁思，（清适。）临池（“池”一作“江”）迟来客。与我别所期，期在三五夕。圆景早己满，佳人犹（“犹”一作“殊”）未适。即事怨睽携，感物方凄戚。孟夏非长夜，晦明如岁隔。（深人无浅语。）瑶华未堪折，兰苕已屡擿（“摘”）。路阻莫赠问，云何慰离析。搔首访行人，引领冀良觌。

《田南树园激流植援》 （[墨笔]：“援”，去声。）

樵隐俱在山，由来事不同。（开口牢骚。壬秋）不同非一事，养痾亦园中。中园屏氛杂，清旷招远风。（言已然隐者，隐亦仅足贵与樵同耳。）卜室倚北阜，启扉面南江。激涧代汲井，插（[墨笔]：“援”。）槿当列墉。群木既罗户，众山亦对牕。靡迤趋下田，（[墨笔]：“田”，当从五臣作“岫”。）迢递瞰高峰，（以喻贵仕。）寡欲不期劳，即事罕人功。唯开蒋生径，永怀求羊踪。赏心不可忘，妙善冀能同。

《斋中读书》

昔余游京华，未尝废丘壑。矧乃归山川，心迹双寂寞。（神骨灵透，无句不转，最为深美。）虚馆绝诤讼，空庭来鸟雀。（即瞿公语意。）卧疾丰暇豫，翰墨时间作。怀抱观古今，寝食展戏谑。（所谓“戏谑”，不惮重複。）既笑沮溺苦，又哂子云阁。执戟亦以疲，耕稼岂云乐。万事难并欢，（斯人一闲，使精百萟。）达生幸可托。（通篇意在言外，使人读之鄙吝顿消。）

《石门新营所住四面高山回溪石濑茂林脩竹》 （[墨笔]：石本作“脩竹茂林”。）

（[墨笔]：处州青田县石门洞有摩崖，字径寸许，即康乐所题此诗，虽半为唐宋人题名所掩，而字迹尚可尽识，亦足珎秘也。）

（[墨笔]：嘉兴李金澜䄆《金石志》载此诗刻，考证精塙。摩崖刻作“脩竹茂林”，下有“五言”二字，又一行“宋永嘉太守谢灵运”。岩迹碻合古题格。）

跻险筑幽居，披云卧石门。苔滑谁能步，葛弱岂可扪。袅袅秋风过，萋萋春草繁。美人游不还，佳期何由敦。（此己所居，而云“美人不还”，亦感晋意也，但诗未能深到。壬秋）芳尘凝瑶席，清醑满金罇。洞庭空波澜，桂枝徒攀翻。结念属霄汉，孤景莫与谖。俯濯石下潭，俯看条上猿。早闻夕飚急，晚见朝日暾。巖倾光难留，林深响易奔。感往虑有复，理来情无存。庶持乘日车，（[墨笔]：衢州张氏考石本云：《选》本“庶特乘日用”，石刻作“庶持”，今阳夏祠堂本正作“持”，盖《文选》校刻之误尔。 “车”，摩厓作“用”，当据以订板本之讹。）得以慰营魂。匪为众人说，冀与智者论。

《命学士讲书诗》

卧病同淮阳，宰邑旷武城。弦歌（承“武城”。）愧言子，清净（承“淮阳”。）谢伏生。……望尔志尚隆，远嗣竹箭声。敢谓荀氏训，且布兰陵情。待罪岂久期。礼乐俟贤明。

《拟魏太子邺中集诗》（并序）

魏太子

建安末，余时在邺宫，朝游夕燕，究欢愉之极。天下良辰美景，赏心乐事，（“良辰美景”八字，六朝人屡用之，盖出古语。此盖以魏太子自喻，以诸子比于昆朋也。即杜诗咏怀古迹之类，而后胜于前。）四者难并。今昆弟友朋，二三诸彦，共尽之矣。古来此娱，书籍未见，何者？楚襄王时有宋玉、唐景，梁孝王时有邹、枚、严、马，游者美矣，而其主不文；汉武帝徐乐诸才，备应对之能，而雄猜多忌，岂获晤言之适？不诬方将，庶必贤于今日尔。岁月如流，零落将尽，撰文怀人，感往增怆。其辞曰：

百川赴巨海，众星环北辰。照灼烂霄汉，遥裔起长津。天地中横溃，家王（“王”，五臣作“皇”）拯生民。区宇既涤荡，群英必来臻。忝此钦贤性，由来常怀仁。……急弦动飞听，清歌拂梁尘。（此拟子桓，但得其膚缓。壬秋）

王粲家本秦川，贵公子孙，遭乱流寓，自伤情多

伊洛既燎烟，函崤没无像（“像”，当从五臣作“象”）。……常叹诗人言，式微何由往。上宰奉皇灵，侯伯咸宗长。云骑乱汉南，纪（“纪”或作“宛”）郢皆扫荡。（按，康乐《谢封侯表》中有“凌藉纪郢”句，疑诗中作“宛郢”者非是。）排雾属盛明，披云对清朗。庆泰欲重叠，公子特先赏。不谓息肩愿，一旦值明两。（此亦嫌冗。壬秋）

陈琳袁本初书记之士，故述丧乱事多

单民（五臣作“人”。 [墨笔]：“单民”，《书》“民”作“人”，避唐讳。）易周章，窘身就羁勒。岂意事乖己，永怀恋故国。相公实勤王，信能定蝥贼。复覩东都辉，重见汉朝则。余生幸已多，矧乃值明德。爱客不告疲，饮燕遗景刻。夜听极星烂（五臣作“阑”，此误），朝游穷曛黑。哀哇动梁埃，急觞荡幽默。（此又直致，盖以为建安单行气，不知其槃旋有力也。 [墨笔]：“默”字均，有天海仓茫之感。）

徐干少无宦情，有箕颍之心事，故仕世多素辞

行觞奏悲歌，永夜繫（五臣作“继”）白日。华屋非蓬居，时髦岂余匹？中饮顾昔心，怅焉若有失。（牢落是本色，而慠岸近北海。）

刘桢卓荦偏人，而文最有气，所得颇经奇

北渡初（一作“黎”，讹）阳津，南登纪（或作“宛”；王粲诗，李善亦作“纪郢”）郢城。……矧荷明哲顾，知深觉命轻。

应玚汝颍之士，流离世故，颇有飘薄之叹

顾我梁（五臣作“凉”）川时，缓步集颍许。一旦逢世难，沦薄恒羁旅。……始奏延露曲，继以阑夕语。

阮瑀管书记之任，有优渥之言

河洲多沙尘，风急黄云起。（劲直似建安。）……今复河曲游，鸣䈔（[墨笔]：“葭”）泛兰汜。

平原侯植公子不及世事，但美遨游，然颇有忧生之嗟

朝游登凤阁，日暮集华沼。倾柯引弱枝，攀条摘蕙草。（首四句写公子豪贵意态，以下皆美其逰敖，后用《汉书》中山王胜事，寓忧生之叹。）徙倚穷骋望，目极尽所讨。西顾太行山，北眺邯郸道。平衢修且直，白杨信褭褭。副君（谓文帝。）命饮宴，欢娱写怀抱。良游匪昼夜，岂云晚与早。众宾悉精妙，清辞洒兰藻。哀音下回鹄，余哇彻清昊。中山不知醉，饮德方觉饱。愿以黄发期，养生念将老。（结似子建。）

《白石岩下径行田》

知浅惧不周，爱深忧在情。……洲流沇（作“渭”）浍合，连统塍埒幷。虽非楚宫化，荒阙亦黎萌（一作“明”，此意未析）。虽非郑白渠，每岁望东京。

《过瞿溪山饭僧》

同游息心客，暧然若可睹。（明七子专学此等，作绝少内心。）清霄扬浮烟，空林响法鼓。忘怀狎鸥鰷，摄生驯兕虎。望岭眷灵鹫，延心念净土。若乘四等观，永拔三界苦。（语涉乹竺，故自无会。）

《岁暮》

殷忧不能寐，苦此夜难颓。明月照积雪，朔风劲（“劲”，《初学记》作“清”）且哀。运往无淹物，年逝觉易（《萟文》亦作“易”）催。

《彭城宫中直感岁暮诗》

晚暮悲独坐，鸣趋（“鶗”）歇萅（“春”）兰。

《咏冬》

繁云起重阴，回飚流轻雪。

《七夕咏牛女》 （山居咏牛女者少，此备一故实。）

月弦光照户，秋首风入隙。凌峰步曾崖，凭云肆遥脉。徙倚西北庭，竦踊东南觌。（“东”、“西”对举，以拙为姿，居然老净，有萧条之意。壬秋）纨绮无报章，河汉有骏轭。

《登庐山绝顶望诸峤》

积峡忽复启，平途俄已绝。（匡庐之胜，以云以瀑，此纯写其奇奥之境。）峦垅有合沓，往来无踪辙。昼夜蔽日月，冬夏共霜雪。

《石门岩上宿诗》

暝还云际宿，弄此石上月。（诗杂仙心。）鸟鸣识夜栖，木落知风发。异音同至听，殊响俱清越。（“异音”二句，极沉博，非世俗所谓秋声之感。）

（昔壬秋读此篇，忽发奥悟，率尔拟之曰：“虚渚雁鸣风，夜江鸡唱寒。寂听动哀响，寥亮满江山。”）

《入东道路》

整驾辞金门，命旅惟诘朝。怀居顾归云，指塗泝行飙。（此皆不得志于朝廷之意。）属值清明节，荣华感和韶。陵隰繁绿杞，墟囿粲红桃。鷕鷕翚方雊，织织麦垂苗。隐轸邑里密，缅邈江海辽。（回斡无迹，一笔便引出感愤，仍似写涂中经见，是为臧锋敛刚。）满目皆古事，心赏贵所高。（言同此怀古，己独见其大者、远者。）鲁连谢千金，延州权（一作“懽”）去朝。行路既经见，顾言寄吟谣。

《夜发石关亭》

随山逾千里，浮云（一作“溪”）将十夕。鸟归息舟楫，星阑命行役。亭亭晓月映，泠泠朝露滴。（唐人诗云“落日亭亭向客低”，“落日”未可言“亭亭”也。）

《郡东山望溟海诗》（一作“东山望海”）

开春献初岁，白日出悠悠。荡志将愉乐，（直敘橫老言，非欲望海。）瞰海庶忘忧。（对此茫茫，百耑交集。）策马步兰皐，绁控息椒丘。采蕙遵大薄，搴若履长洲。白花皜阳林，紫虈（一作“翘”）晔春流。非徒不弭忘，览物情弥遒。萱苏始无慰，寂寞终可求。（言非徒忧不能忘，适以发其忧耳。映上而发。）

《初往新安至桐庐口》

絺綌虽凄其，授衣尚未至。感物忽（“物”一作“节”；“忽”一作“良”）已深，怀古亦云思。不有千里棹，（悲壮。）孰申百代志（一作“意”）。远协尚子心，遥得许生计。既及冷风辔（一作“善”），又即秋水驶。江山共闲（一作“开”）旷，云日相照媚。景夕群物清，对玩咸可憙。

《离合诗》（又作《作离合》）

加我怀缱绻，口咏（一作“脉”）情亦伤。

《种桑》

詘（“诗”）人陈条柯，亦有美攘剔。前修为谁故，后事资纺绩。（学《楚茨》首四句。）……疏栏（“阑”）发近郛。长行达广埸（“場”）。（实写初种树之状，下语犹是汉法。）旷（“扩”）流始毖泉。湎涂犹跬迹。（“扩泉”，用《孟子》，言扩流始于毖泉，湎涂由于跬步也。）俾此将长成。慰我海外伇（“役”）。

《净土咏》（△此篇应列后“佛赞”类。）

法藏长王宫,怀道出国城。愿言四十八,弘誓拯群生。净土一何妙,来者皆菁英。（此启唐以后诗禅之习。）

《登永嘉绿障山》

里（“裹”）粮杖轻拏（一作“策”），怀迟上幽室。行源径转远，距陆情未毕。（山水有何可写？只是将山水衬出怀抱耳，以安六均，实者皆虚。壬秋）澹潋（水。）结寒姿，团栾（木。）润霜质。涧委（水。）水屡迷，林迥（木。）岩逾密。眷西谓初月，顾东疑落日。残夕奄昏曙，（承上二句言竟日之游。）蔽翳皆周悉。蛊上贵不事，履二美贞吉。（以下叹其在山闲游。）幽人常坦步，高尚邈难匹。颐阿竟何端，寂寂寄抱一。恬如既已交，缮性自此出。（言能隐即能见也。）

《游岭门山》

海岸常寥寥，空馆盈清思。（言其闲官居远郡，惟事闲逰而已。龚汲皆不理事之人，虞芮亦不生事之民。）……威摧三山峭，瀄汨两江驶。渔舟岂安流，樵拾谢西芘。人生谁不（一作“云”）乐，贵不屈所志。

《石室山》

清旦索幽异，（发耑超乎如有神。）放舟赴（一作“越”）垧郊。苺苺兰渚急，藐藐苔岭高。石室冠林陬，飞泉发山椒。虚泛（泉。）径千载，峥嵘（山。）非一朝。乡村绝闻见，樵苏限风霄。微戎（“我”）无远览，总笄羡升乔。灵域久韬隐，如与心赏交。（声调亦清刚高远。）合欢不容言。摘芳弄寒条。（灵境久晦，此诗足张山中神秀。）

《登上戍石鼓山》

旅人心长久，忧忧自相接。故乡路遥远，川陆不可涉。（与《逰领门》同意，而叙情较显。）汩汩莫与娱，发春托登蹑。欢愿既无并，戚虑庶有协。极目睐左阔，回顾眺右狭。（此等句法，为谢独剏，然未为佳。）日没（一作“末”）涧增波，云生岭逾叠。（“日没”之句，飒然不知忧之所从来。）白芷竞新苕，绿苹齐初叶。摘芳芳靡谖，愉乐乐不爕。佳期缅无像，骋望谁云惬。

《发归濑三瀑布望两溪》

我行乘日垂，放舟候月圆。沫江免风涛，涉清弄漪涟。积石竦两溪，飞泉倒三山。亦既穷登陟，荒蔼横目前。窥岩不睹景，披林岂见天。（“窥岩”、“披林”，忽兴故国之感。）阳乌尚倾翰，幽篁未为邅。退寻平常时，（垂涕而道。）安知巢穴难。风雨非攸恡，（“风雨”，思君子，闵乱之词。）拥志谁与宣。倘有同枝条，此日即千年。（言将与世长辞。）

《过白岸亭》

拂衣遵沙垣，缓步入蓬屋。（此太峭净，似唐人。）近涧涓密石，远山映疏木。（秀句只可如此，再多写景不得。）空翠难强名，渔钓易为曲。援萝临青崖，春心自相属。（“属”字均以下极拙，所以救上数句之淡鍊。）交交止栩黄，呦呦食萍鹿。伤彼人百哀，（谓庐陵王。）嘉尔承筐乐。（谓朝贵援己者。）荣悴迭去来，（感愤强作达语。）穷通成休慽。未若长疏散，万事恒抱朴。

《行田登海口盘屿山》

羁苦孰云慰，观海藉朝风。莫辨洪波极，谁知大壑东。（《庄子》所谓“安排而去化，乃入于寥天一”也。）

《东阳溪中赠答》（二首）

可怜谁家郎。缘流乘素舸。但问情若为。月就云中堕。

（《括苍志》载康乐入沐隺乡，有二女浣纱，嘲以诗云云，其句正俚，殆因此诗而坿会耳。）

《临终诗》（时元嘉十年）

（平生悲怨，《临终诗》却阔达，此是善占身分处，诗家至死不肯落下乘。）

凄凄陵（一作“后”）霜柏，网网（“纳纳”）冲风菌。邂逅竟既时，修短非所慜。恨我君子志，不得岩上泯。

谢康乐集卷第四

《游名山志》

（此亦逰志之别墨者，摠挈一叙，然后彪列诸名胜，简净有法，不著一文言。）

《宋武帝诔》

惟祖之夕，流火始变。秋月未永，飞漏急箭。鸣箫哀噭，金觞虚奠。（[墨笔]：《文选》：“祖载有时”，言发丧载道，犹生离之“祖帐”也。）

《昙隆法师诔》

慧心朗识，发于髫辫。（“辫”，以丝毌发之意，犹“总角丱分”之“丱”，言童子手能束发也。今制被发而结丝下垂，亦曰“辫”，则不独童稚然已。尗问。）

六（疑有脱误）不下岭，僧众不堪其操，法师不改其节。（“六”字下夺“年”字，依《南北朝文》校。）

《佛影铭》

虽舟壑缅谢，像法犹在。（“舟壑”，用《庄子》“臧舟于壑”语意。）

幽岩嵌壁，若有存形。容仪端庄，相好具足。莫知始终，常自湛然。（[墨笔]：吴中天平山白云泉侧有石竈，自成形似，别有一峭壁，裂文尽作佛象，神迹毕见，高十数尺，又其绝顶有远公石镜，镜中亦有石文成佛景。此云：“幽岩嵌壁，若有存形。”谅哉是言。）

《无量寿佛颂》（与前净士咏同）

【诗藏】《谢康乐集》[南北朝]谢灵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