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圣白

出品：百科派世界（Acfun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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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公元60年的一个夜晚，女王布狄卡在诺福克的荒野上醒来，夜风呜呜的在她耳边回荡，放佛是那一日罗马人身下女儿的抽泣。梦中铁锈的味道依旧在脑海里盘桓，她记得，那血与铁的味道来自罗马人捕奴的铁链；她记得，那铁与血的味道来自刺穿爱西尼勇士的罗马战剑；她也记得，那铁与血混合的不仅仅只是灾难与恐惧，它亦是力量，它亦是愤怒，它亦是仇恨。

女王彻夜难眠。天明时分，女王向同样遭受罗马欺凌的凯尔特同胞们派出信使。阳光泼洒在她身上，女王的红发彷如一团静静燃烧的鲜血。”

我们不知道历史上是否真的发生过这样一幕，但在公元60年，罗马人在英格兰岛上站稳脚跟的第17个年头（*注：克劳狄乌斯征服南英格兰在公元43年），他们确实栽了个大跟头。曾经的盟友爱西尼人（Iceni）联合同族的特里诺文特人（Trinorvantes）以及其余不列颠南部的反罗马凯尔特部族发起了一次几乎动摇罗马人统治的大起义。罗马人差一点因此被赶下海。亏得不列颠总督一顿操作猛如虎，终于保住了帝国最后的颜面。

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起义的领导者——爱西尼女王布狄卡，成为了古罗马历史学家笔下的常客，并因此名传千古，在历史长河中留下了短暂但浓墨重彩的一笔。虽然她的名字在西罗马帝国消亡后与罗马的诸多古籍尘封在一起，曾一度罕有流传。但在人们找回古罗马文化的过程中，她的事迹与名字也再次得见天日。

爱西尼人与罗马的恩怨情仇是谓如何？

踩寡妇门槛的罗马人到底是贪财，是好色，还是贪财好色？

10万人骑脸的凯尔特联军到底是怎么输的？

明明比亚瑟王早300多年，却在文艺界晚出道2个世纪，“大器晚成”缘哪般？

【爱西尼与罗马的恩怨情仇】

公元前三世纪，爱西尼人从高卢来到不列颠。与同时代的凯尔特部族一样，爱西尼人也在频繁的部落冲突中逐渐形成了一套比胳膊粗的统治制度，武士阶层成为社会核心。此时凯尔特族群正值春秋鼎盛，这些崇尚个人勇力的红发武夫们，在公元前三世纪前后的两百年里，凭着手中的凯尔特长剑，打遍欧洲大陆罕逢敌手。而出来混，谁都有菜的时候，公元前387年凯尔特人到罗马城搞了一次吃大户，成为了罗马人心中永远过不去的一道坎。

到了公元前100年，被英吉利海峡分割的凯尔特族群似乎进入了不同的历史轨迹。随着凯尔特人依仗的个人勇力和悍不畏死在被严格的纪律和先进战术武装起来的罗马军队面前落入下风，凯尔特人在欧洲大陆上的生活就变成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了。

在海峡的另一岸，包括爱西尼在内的不列颠南部的凯尔特部族正在安享繁荣，颇有一种老赵家丰亨豫大的感觉。武士阶层中的一部分人正通过海外贸易在族群中建立稳固的威信。不列颠南部的凯尔特国王圈子里就兴罗马黄金首饰，金镯子罗马的，金链子罗马的，金王冠还是罗马的，总之不是罗马的就丢份。请客吃饭，也得是罗马庄园出来的葡萄酒，本地土酒？上不了台面。作为对等的贸易产品，不列颠出产的青铜、皮毛和奴隶源源不断注入进罗马帝国经济的血脉中，为罗马痛打他们的欧洲同胞的伟大事业，添砖加瓦。

经济交往不单单意味着财物的交流，同样预示着文化的交汇。自公元前一世纪前后，不列颠南部的凯尔特部族开始多多少少接受一些罗马习俗，使得他们与北方的亲戚相比变得不那么凯尔特。这也在一定程度上解释了为什么在公元前54年凯撒卷土重来第二次入侵不列颠时，特里诺文特人（Trinorvantes）接受了诏安，摇身一变成为了不列颠第一号罗马伪军，进而引导凯撒的军团击溃了南方凯尔特部落联军。

凯撒的胜利并没有终结包括爱西尼在内的不列颠南方凯尔特王国的统治，因为海峡对岸的高卢才是他的基本盘，他得继续去盘高卢的刺头们。于是凯撒在不列颠的进军仅止于威慑而非征服。在将投降的凯尔特王国收为名义上的小弟后，凯撒终于切断了不列颠岛上对于高卢反叛势力的支援，他带着他的军团以及作为人质的凯尔特王子皇孙，扬帆回航。

留下一群顶着罗马属国名头的凯尔特自治国家。但如果要说除此之外凯撒什么也没有留下，那也不一定。因为当凯尔特公子们到达罗马城，他们就会发现想象之中的囚徒之旅是一场去往世界文明中心的留学，当他们再次踏上不列颠的土地，他们已经是精神上的罗马人。在接下来的一百年里，罗马的知识、技术、生活方式和饮食习惯都在不断改造着不列颠南部既有的凯尔特文化。

我们将时间线收束到布狄卡起义之前，罗马已经于公元43年真正征服了不列颠南部并建立殖民地。爱西尼人一开始混的不错，他们与罗马结盟，保持了罗马统治下的自身独立。爱西尼国王普拉苏塔古斯（Prasutagus）以为这会是一份牢不可破的盟约，可现实远比理想骨干。普拉苏塔古斯在遗嘱中将罗马皇帝和他的一对女儿共同列为爱西尼王国的继承人，希望能借助罗马皇帝的威严来保护她的女儿。可当爱西尼国王一命归天，罗马人的行为却为“人走茶凉”这句人生感悟作了最精彩的注脚，他们瓜分了爱西尼王国的土地，没收了皇室和贵族的财产，公开鞭打抗议的遗孀布狄卡，并强迫国王的女儿们参加一场不宜细说的多人运动。

对于一系列欺负孤儿寡母的行径，罗马人倒是自有分说。根据古罗马历史学家狄奥·卡西乌斯（Cassius Dio）的记载，其中一个原因是，时任不列颠行省的财务官卡图·德奇安努斯（Catus Decianus）认为先代皇帝克劳狄赐予爱西尼权贵的一部分财产应当收回。后代历史学家将这则记述解读为财务官卡图·德奇安努斯暗做手脚，用今天话来说，就是把合同中的“赠与”两个字改成了“借款”。狄奥·卡西乌斯记载的另一个原因则指向当时尼禄皇帝身前炽手可热的权臣塞内卡（Seneca），他强迫爱西尼人多借贷了四千万塞斯特斯（sesterce，罗马金币），为的是在帝国财政方面给自己留下一笔政绩。

当然如果我们仔细推敲，事情或许并不是图财这么单纯。罗马人的记述是第一层，我们来看第二层，在公元47年，罗马人曾经尝试解除罗马控制区内的不列颠武装。“刀剑下出政权”是常年处于战争环境中的部族政权烂熟于心的道理，罗马版的“废刀令”自然激起了先前已经臣服于罗马鹰旗下的凯尔特诸部的反抗。

令人在意的是，罗马人虽然最终平定了叛乱，但作为叛乱的主力之一，爱西尼人仍然保持了自身的独立。也许正因为公元47年的殖民地非武装化未尽全功，罗马上层早已将治下的凯尔特部族视为不稳定因素，进而才有了十三年后这场针对孤女寡母的破户抄家。

讲到这里，我们算是梳理了布狄卡起义前的种种线头。接下来让我们再谈谈布狄卡女王本身。

女王的名字“布狄卡”一词，脱胎自凯尔特语“胜利”一词的阴性化，在威尔士语中也被称作比达格（Buddug），同样代表着“胜利”的含义。

很难说清是女王本来就以胜利为名，还是起义之后专门拿来唬人的名头。如果是后者，倒也并不稀奇，因为出名无非是两种事，要么被冠以名号，要么是自己成为名号，前者如水波梁山一百单八将，后者则如凯撒。当然名号也会反映出微妙的立场偏向，公元六世纪由不列颠地区的基督教士撰写的《论不列颠的毁灭与征服》（On the Ruin and Conquest of Britain）就将女王化称为“叛乱母狮”，看来女王在一些人眼中并不那么讨喜。

我们今天纵观历史，就会发现女王的名字存在众多版本。渥迪希亚（Voadicia）取自16世纪英国编年史作家拉斐尔·霍林斯赫德。邦杜卡（Bunduca）取自与前面那位同时期的英国文艺复兴诗人埃德蒙·斯宾塞（Edmund Spenser），这个版本曾在一段时间内广泛流传，因为在1612年，它被引用为一部描绘布狄卡起义的戏剧的名字（Bonduca）。

波阿狄西亚是上世纪末流行的一个版本，取自威廉·柯珀（William Cowper）的诗歌《波阿狄西亚，一曲颂歌》（Boadicea, an ode (1782）。文艺作品自有其神奇的力量，它能将冷僻的历史碎片装点得光彩夺目，家喻户晓。但人们最终会回归对历史本身的考证，布狄卡取代波阿狄西亚成为爱西尼女王如今公认的名字，是因为它出自塔西佗手稿保存最完好的原本，而后者出自抄录于中世纪的手稿抄本。

近年来文化产品对于历史人物的二次创作有一条公认的潜规则，那就是不论史实如何，角色颜值一定要拉满。这种做法大家已经见怪不怪了，毕竟在需求面前，戏说可是胡说，改编可以是乱编。只是在这种做法成为惯例后，确实给我们中的一些人留下了后遗症。比如潜意识里不自觉的馋历史人物的样貌。那么女王布狄卡到底相貌如何呢？我先声明，非战斗人员可以暂时回避一下。根据古罗马历史学家狄奥·卡西乌斯的记述：

她身材高大，声音粗哑，眼神凌厉逼人，非茂密的褐红色头发直披腰际。她习惯戴着一副粗大的黄金项环，身着多色短袍，在外面罩着一件用别针扣紧的厚斗篷。

抛开发长和服饰不谈，我们单凭这霸气侧漏的外貌就可以敬爱西尼女王是条汉子了。而布狄卡女王还真就是条汉子，在罗马人劫掠爱西尼之后的时间节点上，她的国库没有一枚金币，她的粮仓没有一粒粮食，她的部众被收缴了武器，她的武士被卖为奴隶，她一无所有，要钱没钱，要粮没粮，要人没人，要武器也没有武器。在周围的凯尔特部族还在隐忍和观望的时候，布狄卡一无所有，也因此无所畏惧。贼老天，姑奶奶反了！

爱西尼女王点燃了战争的烽火，向罗马殖民者举起反抗的旗帜，历史的车轮转动向前，独立或者臣服，不列颠南部凯尔特人的命运在此一战。

公元60年这个时间点上，发动起义的胜机有三。时任罗马不列颠总督盖乌斯·苏维托尼乌斯保利努斯（Gaius Suetonius Paulinus）正率领罗马驻军的主力部队远征德鲁伊领导的反罗马据点安格尔西岛，意图为罗马染指威尔士地区的金矿扫清障碍，罗马控制区兵力真空。兼之罗马总督御驾亲征，又意味着罗马人在不列颠岛上的军政决策核心出走。一段时间内的双方实力调转，此胜机一也。

罗马殖民者强占归顺的凯尔特部落的房屋田产，大搞歧视，不加区别的将凯尔特居民视为战俘和奴隶，对附属的凯尔特王国进行无节制的盘剥，我们还记得特里诺文特人这个凯尔特部族中的第一号带路党，作为传统亲罗马凯尔特部族，他们的首都科尔切斯特都被罗马人强征强占，科尔切斯特城中和周边的凯尔特驻民们要么沦为奴隶，要么被驱逐出自己的家园，流落到荒野上。真可谓，天下苦罗马久矣，凯尔特民怨沸腾，起义一呼百应，此胜机二也。

罗马人在不列颠的统治时间尚短，统治政策为渊驱鱼，在军团主力离开后竟没有可以依仗的社会力量，甚至导致上万人的城池只有寥寥几百人的退役老兵参加防守。罗马人的统治完全维系于军事威慑，根基浅薄，此胜机三也。

正因如此，才有之后一朝起义风起，女王率亡国之卒，将徒手之众，反叛罗马；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天下云集响应，赢粮而景从，凯尔特豪俊遂并起而亡罗马族矣。

说个小插曲，自古为起兵正名者，莫若鬼神。凯尔特人自有一套“鱼腹藏书,篝火狐鸣”的把戏。大军出征之前，被推举为领袖的布狄卡在众目睽睽治下进行了一次占卜，她自裙摆下放出一只野兔，野兔很自然的跑向了预示吉兆的方向，布狄卡向天空展开双臂，向神明安卓斯塔（Andrasta）祈祷胜利。士兵们因此坚信他们的战斗将会获得神明的护佑，他们已经战无不胜。

【布狄卡起义】

凯尔特人真的战无不胜了吗，确实，他们猜到了故事的开头。起义部队如有神助一般接二连三的取得着胜利，他们的第一个目标，罗马人在不列颠的第一座殖民城市科尔切斯特，基本上是一座不设防的城市。财务官卡图·德奇安努斯支援的200人辅助兵与当地退役老兵组成的守备力量在布狄卡数万大军面前根本掀不起浪花，城市一日而下，只在克劳狄神庙的地下避难所前多耽搁了两日。凯尔特人焚烧了整座城市，随即再次出征。直到这个时候，罗马人才发现大事不妙，第九军团试图解救已经被抹去的科尔切斯特，却被布狄卡半路伏击，只有军团长昆图斯(Quintus Petillius Cerialis)和他的亲卫骑兵侥幸逃出升天。

凯特人的胜利在继续，他们的第二个目标伦底纽姆（Londinium），即今天的伦敦，依然不设防。其实稍早之前，不列颠总督保利努斯曾一度带着手下的罗马军队主力沿着华特林大道（Watling Street）全力赶往伦底纽姆。别问为啥急着赶往伦底纽姆，问，就是钱。有赖于航运与商业，伦底纽姆已经成为了罗马在不列颠的经济中心。但是第九军团覆灭的消息传来，让保利努斯心里打鼓。他决定以空间换时间，以伦底纽姆换取罗马军队整合军力的机会。胜负的天平就在这一刻，悄然改变了倾斜。

在凯尔特人攻占第三座罗马殖民城市圣奥尔本斯（(St Albans) ）时，保利努斯集合起了他所能调动的全部军队，其中包括：保利努斯本人直属的第十四军团、第二十军团支队以及能够找到的所有骑兵。刨去实力完整但拒绝响应的第二军团，罗马人的可用之兵将将破万。

保利努斯清楚，自己手中的兵力可能不及凯尔特人十分之一，但是一场决战却势在必行。他需要一场胜利来说服动摇的帝国上层，他需要一场胜利来打消时任皇帝尼禄心中的退意，他需要一场胜利来证明帝国在不列颠的统治虽然一时飘摇，却终将稳固。

对于罗马人，这是决定命运的一战，胜则边疆得保，败则前功尽弃。

对于凯尔特人，这也是决定命运的一战，胜则光复英伦，败则流尽不列颠南方的最后一滴骨血。

当沿着华特林大道扫荡的女王联军与同样沿着华特林大道寻找战机的罗马军团相遇，宿命的对决拉开了最后的帷幕。

大战在即，凯尔特联军在战场后方布置起环形车阵，将随军家属安置在车阵内，勇士们彼此鼓励要在家人的注视下取得最终的胜利。在火热的气氛中，布狄卡发表了演讲：

“现在，我站在你们面前，不因我身负高贵的血脉，而是因为我誓要与每一个复仇的灵魂同在，要为我失去的自由，要为我被鞭打的躯体，要为我女儿失贞的痛苦，讨一个公道。罗马的淫欲永远得不到满足，不仅仅是我们的妻子，连老人和童女都不得幸免。但是上天应允我们正义的复仇。那些敢于出战的罗马人已经被我们消灭殆尽。剩下的这些胆小鬼只会在营寨中惶惶不可终日。他们畏惧敌人行军的喧嚣更甚于敌人的冲锋和袭击。如果我们仔细审视敌我的军势和战争的原由，必然能够明白——我们战斗的命运，唯胜，或死！这是一个女人的决心。但如果仅仅是女人的决心，那么男人们就在奴役的镣铐中苟活吧！”

女王言罢，战士们群情激愤，举盾狂呼，凯尔特人战心炽盛。

后世的研究者多多少少对塔西佗记述的上面这段演讲抱有疑虑，因为古代的历史学家喜欢给这种战争场面“发明”一些激动人心的演说。不过话分两说，研究者们倒是愿意相信，塔西佗记录的保利努斯阵前演说的准确性，毕竟塔西佗的养父当时就在保利努斯账下听令，有真实的取材源头，另一方面这段演讲充满了当时的罗马军团“土味”，没那么多冠冕堂皇和遮遮掩掩，即直白又贪婪。

保利努斯说：“别去管那帮野蛮人制造的噪音。他们中女人比男人多。这一身破烂的叫花子根本算不上是个兵。我们曾经击败过他们，等他们见识到我们的武器和意志，他们会溃不成军。站紧队列，投出标枪，向前推进！用盾牌击倒他们，然后一剑取他狗命！不要去想战利品，只要取得胜利，就全归你们啦！”

当然光有演说肯定是不够的，就像你不能光靠吼叫就击退狼群。为了让一万多名罗马士兵对阵已经膨胀到10万的凯尔特联军，保利努斯必须在战争的天平上增加新的砝码。天时、地利、人和是左右战场胜利的三个要素，在某场特定的战斗中，其中一个因素可能会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罗马人有天时吗？有，因为布狄卡错过了将罗马军队分割包围、逐个击溃的时间窗口。罗马人有人和吗？也有，罗马士兵装备齐整，战术先进，纪律严明，战斗力和战场忍耐力都高于他们的对手，结阵而战的罗马士兵能够忍受巨大的伤亡而不崩溃。然而这两点还不足以奠定胜局。罗马总督必须将人数差距上的不利降至最低，他将目光转向了地利。

保利努斯将罗马军队配置在华特林大道附近的一处山峡中，背靠树林，面向谷口外的平原。山峡护助了罗马军队的两翼，树林阻碍了来自背后的袭击，罗马方阵只有正面受敌，有限的空间限制住了对手在战场上的数量优势，将凯尔特联军的围歼战术化解成正面锋线上的添油战术。

同一时刻，罗马人只需要面对数量相当的凯尔特武士，罗马方阵精心设计好的锋线士兵轮替机制，让罗马人的体力在战斗和休息两个状态下有序循环着。反观凯尔特联军只能毫无组织的一拥而上，庞大的兵力变成了排队挨刀。罗马军队训练度、纪律、装备和战术上的优势发挥到了极致。使这种情况雪上加霜的是，从平原到山谷，地势缓缓抬升，不列颠人处于仰攻罗马方阵的状态，进攻能力再度削弱，而罗马人则占尽居高临下带来的高度优势和重力优势。

就像我们之前讲到的，凯尔特人猜到了开头，可惜却没猜到结局。久攻不下加之进攻序列伤亡惨重，让凯尔特联军产生了动摇，保利努斯抓住机会命令罗马方阵向前推进。面对罗马人从山坡上黑云盖顶一般推下来的盾墙，凯尔特人的犹疑变成了畏惧，畏惧变成了退却，退却制造混乱，混乱成为压垮联军的最后一根稻草。凯尔特人全线崩溃，开始溃逃。罗马人在后面结阵推进，没有因捡拾战利品而分心，凯尔特联军最后一个反转的机会被罗马人的谨慎扑灭了。

但是凯尔特人的灾难还远没有结束，罗马人开始出动骑兵驱赶溃败的凯尔特人，人群一退再退，直到战场后方的车阵拦住了他们的去路。连锁性的大规模踩踏发生了，蜂拥而至又希望夺路而逃的凯尔特人一波又一波被身后的同胞推挤进车轮间的泥泞，失去了自己的生命。根据罗马人的记录，这一战凯尔特人损失了8万人，而罗马方面只阵亡了区区400人。后世学者分析，凯尔特人的损失很大一部分应该归归因于战斗最后的大规模踩踏情形。

起义的狼烟随着数万人的死亡渐歇，女王的旗帜在荒野中折断。不列颠总督保利努斯遭到了皇帝的撤换，却是明降暗升，在罗马城获得极大的殊荣后再次为帝国征战。布狄卡的去向众说纷纭，塔西佗说她决战之后于荒林中饮毒自尽，狄奥·卡西乌斯则说她隐世而居死于病痛，在一场盛大的葬礼中回归这片生养她的土地。

女王已随风而逝，罗马人与凯尔特人在不列颠的生活却还要继续下去。起义是文明碰撞的强音，却不意味着历史的终结。最激烈的对抗过去之后，妥协与融合就要到来。远在罗马城的皇帝尼禄被起义造成的破坏所震撼，三座罗马殖民城市被焚毁，6到7万城市居民被起义军队屠杀，其中不乏“砍掉RF缝上嘴做成了人肉串”这种超越杀戮界限的手段。尼禄本人的青铜像也丢了脑袋，不过他本人可能不在意这些。基于种种惨烈的后果，再加上不列颠财务官报告的财政上的损失，尼禄皇帝决定改弦更张，改派政治态度更为温和的总督，推行尊重凯尔特习俗的政策，放缓对于凯尔特人的经济压迫，加速凯尔特上层的罗马化。

女王失败后，不列颠南部凯尔特部族中，最坚定的反罗马势力也烟消云散了，罗马治下的凯尔特人不得不加快自己融入罗马体系的步伐。他们不会想到，300多年后，当罗马帝国的军队退出不列颠的土地，他们会用罗马人的习俗，罗马人的文化，罗马人留下的政治遗产继续统治这片土地，直到若干年后诺曼人的铁蹄惊醒这片欧洲西方最后的罗马残梦。

【世俗文化中的布狄卡】

布狄卡的故事到此就结束了，让我们把目光从沉重的战争记录和历史事件中收回，来谈一谈文化上的布狄卡女王。

与亚瑟王相同，布狄卡也是英国文化中的民族英雄。然而二者却有着迥异的起源与发展轨迹。亚瑟最早出现在凯尔特诗歌《葛德丁》（《Gododdin》），但是诗歌的主角是另一位凯尔特武士的功绩，亚瑟的名字仅是惊鸿一瞥，诗歌没有解释他是谁又做了什么。

1130年威尔士地区的一位底层基督教教士希望通过填补盎格鲁撒克逊人入侵英国时期的历史空白来谋求自己的晋升之阶，他编写了一本名为《不列颠诸王史》（History of the Kings of Britain）的史书，其中的核心就是亚瑟王。这位野心勃勃的教士将真实的历史记录、地名与凯尔特神话、诗歌编纂在一起，最终虚构出了一个有血有肉的亚瑟王形象。亚瑟王的故事随着《不列颠诸王史》传入欧洲大陆，并很快风靡起来。法国的改编者们在长剑、城堡、魔法的要素以外，又加入了圆桌、骑士、圣杯和三角恋等中世纪流行元素，最终在15世纪由托马斯·马洛礼汇集众家所长，推出了流传至今的版本《亚瑟王之死》。

与亚瑟王这种“虽然名字可能存在，但是故事都是假的”的情况完全相反。布狄卡就像我们之前提到的一样，可能名字并不真的叫“布狄卡”，但是领导起义的事迹都是真的。更有意思的是，亚瑟王被发掘于中世纪，在15世纪已红遍欧洲。布狄卡起义早于亚瑟王传说所处的盎格鲁撒克逊人入侵的时代，却是在文艺复兴时期才被发掘，17世纪初才通过戏剧在英国崭露头角。这让我们不禁要感叹，通俗文化有时候比历史史实更能影响大众对历史人物的认知。

今天我们回过头来看几百年前第一部描绘布狄卡起义的戏剧，可能会失望于布狄卡的形象，仅仅只是一个张口闭口只知道发动复仇战争的情节工具人。戏剧真正的主角，是凯尔特联军将军，虚构的布狄卡义兄，他多次试图缓和凯尔特与罗马之间的矛盾。戏剧的结局，在布狄卡的固执和罗马总督的好战推动下，战争还是爆发了，凯尔特一方无人生还，罗马人中的和平派军官员羞愧自杀。从后世的角度看，剧情真的有些懵。

正如一位作家评论，这部戏一方面似乎想要激起观众对于被殖民者的同情，让观众联想到英国殖民地上的土著也被排斥为野蛮人和异教徒。另一方面又想引导观众从先民的反罗马的斗争中感受爱国情怀。不过另一位作家则指出，戏剧中的英雄，布狄卡的义兄，恰恰反应了当时人们对于詹姆士一世领导的斯图亚特朝廷所持的矛盾心理。在伊丽莎白时代的文艺复兴中走出宗教桎梏的英格兰人民，面对笃信君权神授的继任国王，其复杂心境可想而知。

不同于夹杂着政治隐喻的布狄卡戏剧，真正树立起布狄卡英勇无畏、反抗殖民暴行形象的，是威廉·柯珀（William Cowper）的诗歌《波阿狄西亚，一曲颂歌》。诗歌描绘了从布狄卡受辱，到命陨沙场的整个起义过程，激烈的情感在诗歌末尾的两个小节尤为明显：

她，带着君主的骄傲，

骄傲之情在她心中闪耀。

奔赴战场，奋战致死。

致死向仇敌宣告诅咒。

（She, with all a monarch’s pride,

Felt them in her bosom glow,

Rushed to battle, fought and died,

Dying, hurled them at the foe. ）

无情又自大的恶棍们！

苍天有眼必有报。

我们的祝福赠与帝国，

耻辱与毁灭在劫难逃。

（Ruffians, pitiless as proud,

Heaven awards the vengeance due;

Empire is on us bestowed,

Shame and ruin wait for you）

伴随着资本主义兴起与民族国家觉醒，布狄卡也与其它有类似经历的历史人物，被放入了爱国主义的英灵殿，成为民族不屈的精神符号。

维多利亚堤街之上，靠近威斯敏斯特大桥和英国议会大厦，布狄卡与女儿御车驰骋的铜像矗立在泰晤士河清晨的薄雾中，航船的汽笛，恍如历史深远处传来的号角。一束阳光斩开雾气，照向那铜像的基座，那里镌刻着威廉·柯珀的诗句：

“在凯撒不知道的地方，

他的后代将被动摇”

（Regions Caesar never knew

Thy posterity shall sway,

Where his eagles never flew,

None invincible as they.’）

【全文完】

我们很认真地研究了布狄卡女王的生平记载，为acer整理出了这篇稿件，还希望大家多多投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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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胜利为名的女王：布狄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