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利奥波德制度

刚果虽然地大物博，但天然的物产并不会自动变为人间的财富。刚果自由邦成立之初，比利时殖民者尚未建立稳固的统治，很多地区还未详细勘测，更遑论开发和利用当地资源了；然而不论是征服土著人的战争，还是对未开发地区的探索，亦或是维持殖民地的政府和军队，都需要不菲的花销，刚果自由邦又是属于比利时国王个人的私产，比利时政府并不提供拨款，大部分开支都需要利奥波德二世自己承担，结果不论是自由邦还是国王本人都负债累累。利奥波德二世明白一旦自己无力维持殖民地的运转，刚果自由邦要么会被比利时政府收归国有，要么会被列强笑纳，这是利奥波德二世绝对不能接受的，他投身海外扩张可不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帝王梦，他也要像个资本家那样为自己的投资谋取收益。为尽快从殖民事业中获利，利奥波德二世在刚果建立起一整套掠夺物产资源、剥削土著居民的制度，后世称为“利奥波德制度”，它成了殖民主义暴行的代名词。

作为比利时王国和刚果自由邦的共主，利奥波德二世无需屈尊踏足非洲蛮荒之地，实际上终其一生他都不曾一次访问过他的非洲王国。刚果自由邦的中央机构设在比利时首都布鲁塞尔，在刚果当地的政府由利奥波德二世任命的总督统领，殖民地首府设在刚果河入海口的博马，总督等高级官员均向利奥波德二世个人效忠，不受比利时政府和议会干预。整个刚果自由邦被分为14个行政区，其下还有多级细分的行政区划，自由邦政府和各级地方政府的官吏均由白人担任，黑人在其中没有任何位置，连最普通的职员也不能出任。不过，在刚果的白人官吏的数量有限，难以覆盖面积广阔的殖民地，所以自由邦也经常利用归附的土著人首领进行间接统治。比利时人虽然带来了现代的政府体制，但黑人却被排除在外，没有出任官吏、接触行政工作的机会，而且这种体制也没能深入到刚果社会的基层，因此无助于培养黑人的国家意识和政治才能，未来的刚果将深受其害。

利奥波德二世对在刚果建立“现代政府体制”才没有什么兴趣，他此时最关心的是怎样才能更快地回本：到1890年比利时国王为殖民刚果已先后投入1900万比利时法郎的巨资，长此以往他迟早会山穷水尽。1885年7月1日，甫一成立的刚果自由邦即颁布法令，规定除部分由土著人居住、耕种的土地外，自由邦境内所有土地均为“空地”，收归国有。几年之后刚果自由邦又将“国有土地”上的物产全部收归国有，禁止土著人私自采收，同时禁止自由贸易，所有的收获只能交售给自由邦政府。急于致富的利奥波德二世显然做得有些过火，欧美商人纷纷抗议此举违背柏林会议时承诺的自由贸易原则，于是利奥波德二世改为推行“租让制”。他将大片土地租给一些大企业，给予他们垄断经营权，这些特许公司可以自由开发利用土地上产出的各种资源，甚至可以自行管理当地治安、强迫土著人为其劳动，但为取得这一特许权，他们除上缴税金外还需向刚果自由邦上交其利润的25%，这些利润大多流入利奥波德二世自己的腰包，并且利奥波德二世还直接持有多家殖民地公司的股份，每年都能取得可观的分红。利奥波德二世实际上与垄断资本家结成了利益均沾的同盟。

土著人劳工在丛林中采集天然橡胶，这是一份异常艰辛的工作

白人殖民者虽然垂涎于刚果的物产，但他们绝不可能亲自从事采集橡胶、象牙这样的繁重工作，而是通过沉重的税赋、劳役占有土著人的劳动成果。1890年比利时布鲁塞尔召开了国际废除奴隶制会议，会议无非是把禁止奴隶贸易、促进人道主义之类的老调子重弹了一遍，可讽刺的是此时在刚果比利时人正在实行另一种变相的极不人道的奴役。在刚果自由邦，土著人每月必须为殖民地政府提供40小时的劳动，但在各级官吏层层加码下，一些土著人甚至要把每月绝大多数时间都用来服劳役才能完成任务；除此之外还有各种临时性的徭役，如为政府当差、为白人提供服务、修建各类工程等等，其中运输物资、修筑道路的劳役尤为艰苦，大量劳工因此丧命，所获报酬却微乎其微。土著人还要承担各种实物税，通常是按月向殖民地政府上交一定数量的橡胶、象牙、棕榈等产品，有时还要上交畜禽、土产供白人享用。殖民地政府为尽可能多地采集资源，对官吏实行奖惩制，上交产品越多获得的提成越多，未达到上交指标的要相应扣除薪金，这必然促使各级官吏不断加重对土著人的剥削、逼迫后者上交尽可能多的产品。即使属于土著人自己的收获物，也只能低价交售给自由邦或者那些特许公司，依然躲不过殖民者的层层盘剥。为了强迫土著人服劳役和上交实物，自由邦实行严刑峻法，殖民者将土著人的妻儿子女扣为人质、逼迫他们为“赎回”亲人而辛勤劳动，很多老弱妇孺在黑牢中死于非命；对无法完成指标的土著人，轻则鞭笞、监禁，重则处死或砍掉手足。殖民者还大量搜捕土著居民做苦力，他们被戴上枷锁、镣铐，像牲口一样在监工驱使下劳动，其境遇与当初的黑奴并无半点不同。一旦有村庄拒绝出劳役和上交物产，全副武装的殖民军就会前来“讨伐”，这些讨伐队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直至将“叛乱区”夷为平地。黑人士兵被白人军官命令不得浪费子弹在无关用途上，因此殖民军经常成批砍下被杀死的人的手脚带回，用一筐筐经烟熏保存的手脚作为“杀敌”证据向上级邀功请赏，种种暴行令人发指。

土著劳工在监工驱使下修筑马塔迪至利奥波德维尔的铁路。由于刚果河下游的瀑布群无法通航，这条铁路至今仍是沟通刚果内地与出海口的重要通道，但为修筑这条铁路，不仅刚果当地的黑人劳工，包括华工在内的很多外籍劳工也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残酷的殖民掠夺给刚果带来灭顶之灾。为获取橡胶、象牙，刚果自由邦和各个特许公司役使土著人成片砍倒天然橡胶林，大肆猎杀非洲象等野生动物，这种竭泽而渔的做法导致天然资源的产出逐渐减少，土著人要完成定额变得越来越困难，因此受到的惩罚也越来越残酷。为了服劳役和缴纳实物，大量劳动力被迫离开田园，许多土地因此荒芜，饥荒开始在刚果蔓延。沉重的税赋、劳役，殖民者的严刑峻法和肆意虐杀，以及贸易扩张带来的各种疾病的传播，导致刚果自由邦的人口锐减，反抗起义也频繁发生，还有很多人遁入原始地区以逃避残酷的剥削。刚果自由邦成立时估计有2000万人口，到20世纪初已下降到1000万，实际的人口损失无法精确统计。然而与此同时殖民者的财富却疯狂增长。19世纪末橡胶轮胎发明并应用于汽车工业，国际橡胶价格暴涨，在刚果从事橡胶生产的各个特许公司大发其财，利奥波德二世也参与到这场财富盛筵中，在好的年景他单是股份分红收入就达数十万英镑。1893年，他将一块面积超过25万平方公里的肥地划入国王直辖领地，十年间这一地区产出上万吨橡胶，获利超过1500万美元。来自刚果的滚滚财富让利奥波德二世很快摆脱负债，让他和整个王室过上了奢侈的生活，他购置大量地产，兴建豪华的宫殿、别墅；他还投入大笔资金在比利时修筑博物馆、赛场、公园、车站等大型公共建筑，为自己赢得“建筑师国王”的美誉。这些宏伟建筑至今仍作为文明的成就伫立在比利时的国土上，但背后却是无数刚果人的尸骨和被砍断的手足！

2.纸和笔的战争：刚果自由邦宣传战

血腥的殖民统治给刚果带来了深重的灾难，但也促使一些有良知的人士挺身而出，揭露和批判发生在刚果的暴行。最先站出来的是部分深入非洲腹地的传教士，美国黑人传教士威廉·亨利·谢泼德（William Henry Sheppard）就是其一，身为非洲裔美国人的谢泼德曾对非洲抱有同白人一样的偏见，但来到刚果后他却渐渐对“野蛮”的非洲产生了认同，更为黑人同胞的悲惨命运而愤慨，他不仅用文字记录下自己的所见所闻、还用相机摄下了一幕幕血淋淋的画面：死难者的尸骸、被囚禁的平民、被砍断的手脚……另一位黑人传教士乔治·华盛顿·威廉姆斯（George Washington Williams）也站了出来，他曾满怀钦佩之心对利奥波德二世进行过采访，但当他亲自去刚果见证利奥波德二世带给非洲的“文明”后，一切崇敬和期望都破灭了，他写下了《致尊敬的比利时和刚果自由邦国王利奥波德二世的公开信》，对后者的血腥统治进行无情的揭露，并第一次使用了“反人类罪”（Crimes against humanity）一词来谴责这种暴行。然而利奥波德二世也不甘示弱，他拨款组建了专门的宣传机构，在报纸上刊载美化自己在非洲的殖民事业的文章，对那些敢于揭露刚果真相的人士进行攻击、威胁，甚至对他们的私人品行大加污蔑，比利时政府也为国王撑腰，炮制“调查报告”否认外界的指控。传教士们人微言轻，无法与掌握大量政治资源的比利时国王抗衡，一些人被迫选择缄默，批评刚果自由邦的声音被压了下去。

一张讽刺刚果自由邦的漫画，利奥波德二世像一条毒蛇一样噬咬着痛苦的刚果人

然而，刚果自由邦令人发指的罪恶终究不是利奥波德二世能够掩藏的，更重要的是利奥波德二世在刚果独占了大量土地和财富，这引起了其他国家的垂涎，对他在刚果的殖民统治感到不满的已不止是少部分有良知的人道主义者。1895年，一名在德属东非的英国商人因向阿拉伯人贩卖军火，被比利时殖民军未经正式审判即处绞刑，此事造成英国舆论哗然，引起了英、德、比之间的外交争端，英国民众的注意力也因此被吸引到了遥远的刚果，争论刚果问题的文章开始得到更多的关注。英国人埃德蒙德·德恩·莫雷尔（Edmund Dene Morel）成为利奥波德二世的又一强劲对手。从日后的言行来看莫雷尔并不是一个反种族主义、反殖民主义者，但在当时与利奥波德二世的论战中他的确成为了一面旗帜。莫雷尔曾在航运公司就职，他那时就已留意到比利时与刚果的往返航线存在极度的贸易不平衡——前往刚果的商船运去的是军火，返程的商船却满载橡胶和象牙而归，他从中敏锐地觉察到比利时人在刚果做了见不得人的勾当，于是积极投身于揭露刚果自由邦黑幕的事业。1903年，莫雷尔会同有识之士创办了专门报道非洲问题的《西非邮报》，发表了一系列批判刚果自由邦与利奥波德二世的极富战斗力的文章，莫雷尔不仅从在刚果的欧美人士那里收集关于暴行的第一手记录，还通过对贸易数据的分析系统地揭露刚果自由邦的经济掠夺。莫雷尔等人的努力逐渐赢得英美等国越来越多普通民众、以至一些政商界名流的支持。

在持续高涨的舆论呼声下，1903年，英国议会下院正式通过谴责刚果自由邦的决议，并派驻刚果领事罗杰·戴维·凯斯门特（Roger David Casement）进行实地调查。凯斯门特曾参加过“国际刚果协会”的活动，但就连他也被调查中的见闻所震惊，他撰写的调查报告更加激起了民众对刚果自由邦的怒火。当年底，莫雷尔与凯斯门特等人发起成立了“刚果改革协会”（Congo Reform Association，CRA），协会致力于揭露发生在刚果的罪行，呼吁各国政府和民众一起向比利时政府施压、尽快终结刚果自由邦的残暴统治。刚果改革协会得到了来自各界人士的支持，包括约翰·高尔斯华绥、约瑟夫·康拉德、柯南·道尔、马克·吐温等著名作家也积极参加了协会的活动。这场声势越来越浩大的舆论战被称为“刚果自由邦宣传战”（Congo Free State propaganda war），它是一场依靠纸和笔、相机与照片进行的战争。

一张著名的历史照片，一位土著人父亲绝望地面对着自己五岁的小女儿被砍下的手和脚，只因他未能向殖民地公司上交足够的橡胶。照片由英国传教士爱丽丝·哈里斯拍摄并提供给莫雷尔，它无可辩驳地证实了在刚果自由邦发生的暴行

面对舆论的声讨，利奥波德二世仍竭力反扑，甚至对马克·吐温等人也进行诋毁和攻击，然而愈演愈烈的抗议声浪最终压过了利奥波德二世的宣传造势。1904年，利奥波德二世迫于压力同意成立刚果问题调查团，试图缓和外界对他的批评，但就连比利时人自己的调查团最后也不得不承认莫雷尔等人发表的文章内容基本属实；利奥波德二世还试图做最后一搏，他拉拢大批外国资本进入刚果，想以此换取列强对他的支持，又装模作样成立所谓土著人保护协会，进行一些“消除弊病”的改革，但这已无法挽回他以及刚果自由邦日益败坏的形象。英美等国政府顺应国内民意的要求，同时也是出于对利奥波德二世独占殖民收益的不满，向利奥波德二世提出了抗议，认为刚果自由邦已违背柏林会议确立的开放贸易和投资、促进非洲人道主义等原则，各国将不再承认其各项权益。而在比利时国内，进步势力也纷纷发起抗议运动，资产阶级也认为国王将殖民地变成了谋取个人私利的场所，要求国王尽快结束对刚果的私人占有、将其交给国家，比利时政府面对各国的外交施压更是希望尽快洗清刚果自由邦的负面新闻，也要求利奥波德二世交出殖民地，利奥波德二世最终不得不向民意低头。1908年8月20日，长久的斗争终于迎来尽头，比利时议会通过将刚果自由邦收归国有的法案，刚果自此正式成为比利时的海外殖民地，即比属刚果（Belgian Congo）。失去刚果的私人王国后不久，利奥波德二世也于1909年12月17日在批评与唾骂声中离开人世，在他的葬礼上，一些民众甚至对国王的灵柩致以不满的嘘声。一个时代终结了。

然而，发生在刚果的罪恶却并没有得到真正的清算。不论是利奥波德二世还是其他欧洲殖民者，在他们的有生之年里他们所犯的罪行没有得到任何审判和追责；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利奥波德二世下令将刚果自由邦的大量档案销毁，将更多未揭露的罪行彻底掩藏。他虽然被迫交出刚果，但却赶在之前将大量土地租给了自己持有股份的特许公司、以此继续牟利；他在刚果的国王直辖领地虽被比利时政府收回，但为此他得到了高达五千万法郎的补偿金；当舆论对刚果的关注渐渐消退，各种美化这位国王的纪念雕像又在比利时各地树立，甚至还有他亲切拥抱非洲儿童的雕像；虽然比利时政府和王室也曾对殖民时代的历史表示过歉意，但他们却很少提及利奥波德二世本人的历史责任……在利奥波德二世的罪行饱受舆论谴责的同时，发生在英、法、德等国的非洲殖民地的，又何尝不是一幕幕人间惨剧？实行诸如掠夺土地、强制劳役、苛捐杂税、严刑峻法等残酷殖民政策的，又何止利奥波德二世一人？但其中又有多少在当时得到了像刚果自由邦一样的舆论关注？有多少以相关国家的被迫让步而告终？殖民者们并没有因其罪恶得到应有的惩罚，而他们留给刚果乃至非洲的灾难，甚至直到今日也远未终止。

2020年，在欧美多国爆发的反种族主义抗议中利奥波德二世的一处雕像被抗议者泼红漆，比利时政府随后宣布将这处有争议的雕像拆除

【待续】

非洲世界大战——刚果（金）内战（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