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新为了爹妈的美好爱情第一次尝试创作，不好的地方请大家指出。其实我觉得动漫里许多情节就这样白白浪费肥肠可惜，所以本文适当融入原作情节再加上感情线，并非作者懒癌晚期（哭唧唧）。然后嘞，这是一部无脑脑残辣鸡警匪文，情节有时如野马脱缰，胡扯瞎扯，还请各位观众老爷们轻喷呐（委委屈屈）。

爸妈与爸妈的爸妈身世都是瞎写的，美强惨，相互救赎。

爸妈是双向暗恋。

还望各位多多包涵，多多指教。

特意放到七夕节发，谨祝爸妈与天下有情人终成眷侣。

废话不能再多了......

心囚

在我荒瘠的土地上，你是最后一朵玫瑰。——聂鲁达

（1）

你害怕吗？

你在害怕什么呀？

那天晚上你做了什么呀？

她到哪去了呀？

别跑啊......

眼睛骤然睁开，血丝充盈。

做了一个粘稠黑色的梦，好像潜入深不见底的海水，鼻腔呛进了许多，气泡往上逃逸，双手四处摸索着身边冰冷的黑暗，也想要过逃离，腿却似有千斤。

刚刚究竟是谁在说话？

“她”到底是谁呢。

他骤然睁眼，胸膛剧烈地起伏，好想就那么夺路而逃。

他摔了被褥，把自己从小床上撕下来，一脚踹了堆满床尾的档案文件袋。

他把汗湿的刘海掀到后面，拽了几下昨天，不，今天早上忘记换下的工作服，然后脱了甩一边，摸了摸胃，轻车熟路地开始慢慢整理散落的资料。

这之后他冲了个澡，简单洗漱，刮了胡子，随便捯饬一下关门走了。

“嘭”的一声。

隔壁家的狗叫了一下。

冰冷的阳光透过了模糊的玻璃窗，轻轻地落在第一摞最上面的纸面。

自请降级。

这似乎是几年前的事了。瞧，那页脚都毛边泛黄了。

加藤先生乏善可陈的生活总是从没有吃早饭开始。

“加藤，今天去隔壁审两个犯人。”

加藤快速起身，脊柱“咯哒”一响。他弯腰双手接了上司清水先生手里的文件袋，拆开来快速浏览。这几个人胆子倒是不小，又是购买窝藏毒品，结果十分丧地被人举报了。总之具体还要审审看。

这些个害人的杂种。

清水先生和蔼地转头向加藤笑了一下，眼都眯了起来：

“到档案室叫神户，等下让他跟你去。”

加藤眉头跳了一下，感觉今天穿的毛衣毛剌剌的戳脖子。

两个男人，左边很是油腻，右边倒是木讷。加藤眼神示意了一下左边那个，然后轻车熟路地往审讯室跑。

现在快要入冬了，东京的冷是干硬的冷，手和脸都僵了。

审讯室四围不见窗，喇叭似的大灯烤着羽绒服加棉袄的自己，知贺难受地扭了一下，更多的汗水从后脖颈流到背上，瘙痒异常。

这没什么，只不过这次真不走运，给逮个正着，看着小孩儿挺俊的，找机会求个情装装可怜，差不多可以少判几年。

肚子那的铁栏子狠狠地咯着他肥硕的啤酒肚。

手脚脖子上的真家伙冷地让人牙齿打颤，喉咙发紧。

坐在前面翘着腿的刑警薄唇紧抿，眉峰高挺，线条冷硬，连长睫投下的浓淡阴影都像块黑色的冰。他正以一种无机质的灰色眼神盯着他，直勾勾的，勾人魂的勾。

血液似乎一股脑跑头上了，他只觉得血管要爆开了。

他想对面的阿狩了，这个孩子几乎十分依赖他，有得有分永远是大哥第一。即使是被人多次打压，自尊心被扔到泥里人人践踏......只有他陪着，只要他陪着。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眼镜被雾气糊住了，他看不清了，但并不妨碍他疯狂的心脏快要跳出胸腔，幅度巨大，生疼。

知贺艰难够到前方铁桌子上的玻璃杯，喝了一口水。

水杯旁边是一张薄纸。

忽然发现这水从他喉管直下进胃，来个直达的透心凉。

刑警的纯黑色旧皮鞋轻轻敲打着地面，十分缓慢有节奏，一声一声回响在耳边，敲地他头脑发昏。

就，很难受啊，很想吐。

究竟过了多长时间了？

还有多长时间？

太亮了......

太黑了......

知贺招供。

加藤按下计时器：三小时十一分钟。

于是他不作停留，起身往外走。

不料身后活物狂颤，留着哈喇子口齿不清地问他能不能放过阿狩。

他勾了一下唇角，纯白色的手套朝他摇了摇，灯光下十分晃眼。

知贺搡开了桌子，玻璃杯打碎了，水渗进水泥里，很快消了。

知贺忽然发现，那个恍惚间介于神祗与恶魔的男人，那个让他神魂皆散的男人，

一句话都没说。

但是，但是，机会一定还有的。

他决不承认他就这么输了。

“阿狩......”

加藤嗤笑了一下，转而又沉默。

死到临头还顾及同伴......不过，到底都是人啊。

（2）

加藤扬着下巴大步迈出，抬手挡了挡刺眼的阳光，然后抹了一把额头上的细汗，十分潇洒地顶着十级老北风成功吸上一口烟，身心舒畅。

老烟枪了。

什么都能委屈，可不能委屈了自己。

加藤斜眼睥着右边紧闭的大门，更来劲儿了，于是十二分骚包地捋了把今早才洗的秀发，有股花儿香。

等到冬阳晒得加藤睁不开眼睛时，终于等到大少爷出门了。

“怎么，这么慢，”加藤看都没看旁边的人，原地转身，只留个薄削的背影，讥道：“您的金身万一遭遇不测，比如掉根眼睫毛啥的，咱部门可担待不起，还得趴着给您到处找。”神户这人一天到晚很是找抽的大少爷做派，处处与他相悖。习惯呢又跟个大小姐似的难伺候得要死，搞得他很是不爽。

这人就是来警视厅找乐子的吧？！

“没什么，只是不想早早出去等你，然后被太阳晒成傻子。”神户语调浅淡，说的话却很欠打。

“加藤警部补有审出什么吗？”他用档案袋的尖角儿戳了戳加藤的腰。

加藤一激，忽然直了腰，头发都要竖起来了，反手就要拿人，不料反被将了一军，对方一把握住自己的手腕，力道明明不大，却自有一股酸麻蔓延开来，加藤正要发作，却见他适时地放了手，同时往后退了几步保持一米五安全距离。

“前辈，仪态。”

鉴于该牲口非常无耻地先声夺人，加藤先生只能忍气吞声，敢怒不能言。

于是他摸摸脑门，深吸口气，干脆无视后头那个要上天的玩意儿，脚步带风大步溜了。

事实上，神户先生刚迈出审讯室门的那一刹，阳光正恣意地跃动在他洁白熨帖的衣领上，给他镶了一层薄薄的，绒绒的暖边，金色的发与睫随风而动，送来一阵与季节相异的橙花香，浓郁而又明快，他的嘴角勾起，双颊的梨涡小小的旋着，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有趣的人，故而，喜不自胜。

和他的名字一样温暖——春。

一下子撞进了他的心里，撞了个满怀。

又趁他不注意调皮地吐着舌头，垫着脚，偷偷跑掉，忘了带走他遗下的满心繁花。

“加藤，神户，审地怎么样啊?”清水先生大手拍了拍加藤的肩膀。

“知贺弘，该人涉嫌购买并服用毒品麦斯卡林。目前看来，他自己也不确定购买源，购买渠道说是通过网络购买，快递邮寄，到手之后留一半，剩下做转手处理，因为他们上面组织的规定，所以也不敢抬高多少价。”

“嗯......”清水先生摸着下巴轻轻点头，说实话这些破案子平时也轮不到他们。

“神户那边怎么样？”他转过头，仰着看他。

加藤轻轻哼了一下：新人能审出个屁来。

“五十岚狩，与知贺弘有十年交情，十九次合作，均未失手，昨天因为吸食过量麦斯卡林被邻居发现并报警。大体情况与加藤警部补所言无二。”加藤撇撇嘴望着他，不知道他还能翻出什么花儿来。“不过，”神户话音一转，云淡风轻地直视着加藤，加藤高高挑起眉，“只不过指导员先生忘记了一件事，那个叫知贺的其实真的购买源的大致位置。”

加藤忍不住嘲了一下：你这个小崽子以为十年的交情是吃素的么？他们还不把你骗得找不着北。

不料神户双手抱胸，闭了眼睛，十分放送地倚在储物柜旁：“看来加藤先生刚从一课下来没几年，对现在这一行还不甚熟稔。”

加藤骤然一惊，“喂你干什么了......”

“加藤警部补肯定能猜到咯。”

“怎么，五十岚准备弃暗投明了？据我所知，像这种长期与购买源合作的毒贩子，因为害怕他们肆意报复，不到威胁生命的情况是绝不会供出背后组织的，你怎么做到的？严刑逼供？你想渎职么？”

“简单，”神户双手插在口袋里，不紧不慢地踏着高定皮鞋，一步一步逼近指导员先生：“只要钱给得够多，问出个把有用的东西还是绰绰有余的。”

“多少？”加藤后退了两步，后脚跟撞上了墙面。

“根据我和他的约定，三亿日元，当面转账，终身有效。”神户掸了掸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你这是恶意笼络，为虎作伥！”他忽然觉得自己挺任性的，但嗓门倒大。

“不管用何途径，只要能得到我想要的，皆大欢喜，花那点钱又算什么？”

加藤想起了糊了满面让人嫌弃泪水的知贺弘，还有那个混个十几年牢狱出来后半辈子不用愁的阿狩。

他总是如此疏忽大意，竟然天真地以为人之情谊终不可负。

十年漫漫，情却轻薄如纸，如斯不堪一击，顷刻即碎。

他终于不知道究竟该可怜谁。

无力感。

（3）

加藤飞起一脚踹开铁门，呲溜窜了进去，趁机逮到两个副手交给手下绑上，这俩混蛋玩意儿不知道哪搞来的管制刀具，“嗤啦”一声掠过他的手，滑花了他右手手心，不知道多长，但够深的。

抬头见那地中海混蛋头目携赃跑路，他只能把血胡乱擦在衣服上埋头追了上去。

他滚下斜坡小树林就见该头目要哼哧哼哧爬上一辆黑车，没多想就硬是挤了上去，没想到这家伙也不是吃素的熊包，肥胖的身躯压地他差点当场去世。他在十分被动的情况下脑门挨了钝钝的一下，上面似乎还有点尖头子。加藤气结，于是一记带血味的拳砸上了该人的鼻梁骨，这下搞得他指节生疼，之后加藤又趁机把他拖着翻个面反扣在椅子上，双手负着他。他自己睫毛粘在一起，有点黏黏糊糊，看不清了。

他不停地左右摆着头，低声喘着粗气，试图压下他脑里炸开的疼痛。

忽然，一股十分熟悉，十分亲切的感觉泉涌，仿佛寄生在他身体里每一隅的活物在长久地蛰伏后汹涌澎湃争先恐后地啃食着他的脑子。

他松了手，转而掐住了男人的脖子。

这让他呼吸急促，心跳狂飙，血液涌上脑门。

他用牙咬了一下手肘，急痛让他叫了出来，短短几秒并不管用，他的手再次狠命钳住那个将死之人。

他疯了，他再次深深地爱上了这种感觉，这种让手下臣服之物颤抖，绝望，窒息，最后死亡，这种快感。

这才多久，又给他重温一次。

他一瞬间意识到了直降深渊巨口的恐怖，目眦尽裂，神情恍惚。

结果被车厢中另一个黑乎乎的人捡漏，一脚把他踹了下来。

这之后的红红黑黑，他也记不清了。

现在他好端端地站在现对本部门口，把手揣口袋里，心情复杂。

他是因为人手不足而被被紧急调进一课的加藤警部补。

蒙着绷带的加藤先生今天不高兴。

原因有三

其一，昨天因为他久违地尝到巨大的正义感与熟悉感，单纯地以为自己还是原来的加藤警部，一时冲动给一课添了许多麻烦，还要帮他报销医药费。

其二，他的一身伤表面上惨烈与震撼，但是这只是因为鲁莽而留下的扭曲疤痕，也并没有什么值得褒奖的。最终这无聊无趣的头衔给了用钱买了制路权然后一炮轰了一整车外加大片绿化带的神户大少爷。他是不在乎这功绩花落谁家，但他自己好歹是个人，是个人就觉得这吃力不讨好的破事落在自己头上总归不好受。

其三，他终于认清自己真的不能再跑前线了。他的双手还在痉挛，青筋暴起。那种感觉真就跟嗑药一样停不下来了。

他想起来了，青葱岁月的意气风发正义凛然与疏旷傲骨已经回不来了。

他无数次的想要冷静，理智，收敛，克制，约束，......正常。

他已经三十岁了，不是二十出头的莽撞而一腔热忱的傻小子了。

就凭这人人所嗤嘲的，所谓的正义感，多么无聊与无趣。

他觉得这辈子大概率就这么在现对本部混吃等死了。

风吹得他鼻尖通红的。

他颤抖着呼出一口尚有余温的热气，颤抖地苦笑了一下。

改不掉了。

好冷。

étranger荷尔蒙四射，出了事还那么云淡风轻的外国老板带着个清秀的大学小子带了不少甜品专门道谢。据说这个老板是个狠人，看到歹徒一言不合就交了店里所有的好东西，还替他们细细地打包了，倒是让人啼笑皆非，不过做法是可取的。

警视厅有规定，不能收民众的贵重谢礼，但是可没说不能收甜品。厅里如狼似虎的女同事都去跑了，非是贪食，倒是贪色，不过站在阳台的加藤先生真的想不通为什么那日本小子为什么一直盯着他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神仙老板，有点气鼓鼓的。

整个警视厅大楼只有准备室里尚留一片昏黄，里中单调的键盘敲击音与偶尔的咳嗽声交杂，更显得外头伸手不见，安静异常。

（3）

加藤埋头撰写昨天的报告，一边焦头烂额，一边将余光瞥向那位常年逗留档案室结果现在不知道为什么无所事事的小畜生。

好一个一心二用的标杆级指导员。

“你......”未及开口，一阵寒气搅扰的了好不容易才有些暖气的屋子，亀井嚷嚷着闯进来，顺手擦了自己的当日任务表，一踏脚撞上加藤的椅子，又一膀子绕上了他的脖子，十分大嗓门：“小春春又跟谁赌气了？来来来跟哥说说。”于是戳上加藤紧皱的眉心，十分熟稔地薅几下加藤的头发，弄得跟鸡窝一样还不停手，忽然发现他头还有伤，于是立刻停手然后轻轻吹吹拍拍，心里喟叹：

这个不要命的家伙硬是从医院爬出来，说是死都不要进去。

不知道他以前在一课怎么活下来的。

加藤叹口气不跟他计较，反倒伸手轻轻推了推他，顺口道“今儿个怎么这么高兴,‘网警先生'，我可闻到你身上一股子香水味。”

不料亀井来了劲头，十分风骚地向加藤炫耀这可是古驰栀子花香香水，预支工资特意买给了那个她，你说说怎么蹭来的。加藤万分嫌弃，朝亀井挥挥手，一双死鱼眼直逼摆弄着船模的敬业好上司，却发现他十分和蔼地注视着这里的打打闹闹，眼神像是爱怜地看着自己的智障儿子们。

加藤陡然发现自己后脖颈子一凉，一道黑沉沉的视线落在他身上，重似千斤，让他喘不过气，浑身不自在。加藤捏了捏眉心，嘀咕一句：晦气。转过来看向罪魁，同时运气，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缩了脖子，开门向外走去，“过来。”

男人听话地带上了门，几个大跨步跟了上去。

空旷的走廊只剩两种十分合拍的足音。

走到尽头的空气呼进鼻腔就夹杂一股辣意，加藤皱皱鼻子，忍住打喷嚏的欲望，于是挡着晚风点了根烟，火星晕染了他半边脸颊，刻画出他柔和的阴影。

这烟还是他在满头大汗得宣传警防电信欺诈时街边扫马路的老大爷给的，两个人边聊边开玩笑，倒是有些趣味。

“后劲儿可真大......”加藤小声嘀咕，搓了搓有些僵硬的手。

未曾想神户陡然一个接一个地打喷嚏，简直停不下来。加藤吃了一惊，愣是盯着他不动，烟少了一半，烟灰尽数掉他鞋上都没感觉。

他忍不住了，一笑，然后停不下来了。

“他妈的。”

没想到没想到，犯规了。高冷多金大少爷身败名裂。

这之后二人都没有出声了。

神户揉揉鼻子。

加藤把头转向夜色深处。

“这里是警视厅，不是你家，”加藤转过身，清了清嗓子，“同理，你的一切行事都得遵循规制。”

“嗯......”男人从鼻腔里哼哼出来，有些漫不经心。

加藤心里正嘀咕这崽儿今天怎么这么听话，搞得他都不好意思了。

吃软不吃硬的家伙。

于是他叹了口气，正视着看起来有些冷漠疏离，不近人情的男人“根据你之前的种种行为，你真的以为有了钱就能为所欲为了是么？”

男人顿了顿，站好了，轻轻道：“你要听，我便讲了。”

“我以为，既然有十年二十年的交情的人都能因为金钱翻脸不认人以至于相互残杀，”语调波澜不惊“那么还有什么不是钱所做不到的？希望加藤警部补现实一点。况且，我线下还有一件棘手的事要办，你觉得我会费时费力去审犯人抓犯人么？”

他停了一下，话音一转，气息有点不稳，好像走钢丝的时候崴了脚那种：“好了，既然现有一条捷径任你们利用，为什么还要愚顽不化地走你那老一套，心里有了正义感就觉得所向披靡神佛可杀了？上赶着去送死，最后侥幸没进棺材，却落下一身的伤，功劳又落不到你头上，你又能找谁说去，是吧，你以为你是谁？正义的——伙伴？”他恶狠狠地嗤笑了一下，转身就走。

他似有怨气喷薄，大冷天的，加藤待在他旁边也觉得十分不爽利，但也无可反驳。

但就是不想被人看不起。

于是他一把抓住他熨帖齐整的条纹领带，一把将他推到墙边，重重地撞了上去，咬牙切齿：“既然这样，你为什么浪费你那无所不能的宝贝玩意儿去当一个破警察？！我告诉你，现对本部可高攀不起你这种人才！”

男人闷哼一声，皱着秀眉狠着脸笑了一下，“你大可以问问你顶头上司，他在我这里到底得了多少好处。而且，奉劝一句，我的事，跟您没有关系，建议少管，你出事了我还得分心救你。”，他半睁着眼，轻呼一口白气，左手扣住加藤的脖子，把他骤然拉近：“不过，您可得多多惜命，别再给我添麻烦。最后，多谢加藤指导员一片苦心，神户领教了。”说着轻轻挣脱了加藤，双手理好弄皱的衣衫，看了他一眼，“咱们各凭本事，各不相犯。”

男人左手插进口袋里不慌不忙地走了，左耳上的一枚黑曜石耳饰反射了一丝极亮月光。

加藤咳嗽了几声，心说再好的雪茄烟在那牲口破嘴里都狗屁不如。

名字自他口出，仿佛已被碾了千遍万变：

“神户。”

加藤忽然恶趣味得想看看他慌不择路低声下气的样子，那该是多么有趣。

“清水先生，有人找——”

坐在加藤右手边的大嗓门偒本鉄平在看清来人后吃了一惊，抠抠脑门，低头恭敬道：“武井先生好。”

武井摆摆手，站在门口“清水先生可有时间小叙？”

清水幸宏坐在椅子上愣了一下，随后食指推了推绯红色的小眼镜慢腾腾地起身，随着武井走了。

亀井翘起了二郎腿，双手比了个框，十分没有眼色地调侃：“清水先生真是越来越像像东大寺的奈良大佛。简直是缩小版的手办。”

“是挺像的呢。”偒本眯眯眼睛附和。

加藤抬头看了一眼二人背影，微微晃神，又很快低下头去。

神户坐在加藤对面，扫了一眼加藤，转了转手中的钢笔。

翻新过的走道上。

“清水先生，我就长话短说，还是老问题，阿春他......”不等他问完就被清水打断。

“武井先生，想必您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也没有再问的必要了。”清水顿了顿，道“事实上，我也没有权利干涉阿春的人生，自己选择的路是要自己来承担后果的啊。”

“阿春他是好苗子，以前他和阿凉都是一课的得力干将，相当于我的左膀右臂。如今您看这缺胳膊断腿的，不说阿凉那孩子难受，我也觉得束手束脚。”武井有些急了。

清水低下了头“武井先生，我知道您是真的惜才，就别绕弯子了。阿春的问题我或多或少知道一些，他心里有事，扰他心神，当年若不是他在其他方面优秀过人，也不会被一课破格录用，”清水暗了眼睛“说句不好听的，您这样不负责任的做法可是害了他。”

武井十分难得地低下了头，诚恳道：“总之希望以您的经验多提点提点这孩子，让他自己努力克服一下。”

清水点点头，叹口气道：“曾经他主动选择退出一课，不仅是对自己负责，也是对他人负责。这样一个好胚子，不多打磨可不行。这就当个深刻教训吧，看他自己能不能走出来。”

二人就此分道。

清水双手背到后面，磨搓着满是老茧的手，看向雾蒙蒙的天。

“我也知道这很难，真的很难啊......”

清水先生回来的时候对加藤笑了一下，虽然清水先生是常年带笑的，加藤却觉得那个笑容十二分得别有深意，以至于让他十五分得不情愿地被动猜到了，不，肯定就是。

加藤今天很累，身心俱疲，不知道是不是今天武井先生的光临，又让他想起了那些灰色的陈旧记忆。

他披上大衣，顺手扶了一把崴到脚的上田小姐，径直走了。

“慢着——哎哎哎小春春慢慢慢！”亀井一个踉跄上前抱住了加藤的腰“你是不是又没有好好吃饭？好家伙，腰又细了，快要赶上女人了！小身板子可讨不到漂亮老婆。”

于是他十分不规矩地上下其手，加藤被他挠的痒痒，连忙转身要掐他耳朵反击，亀井大笑着抓着他的手，“不闹了不闹了。话说我今儿个搞到券儿，请哥儿几个吃顿好的，我的仗义可是家喻户晓——烧烤怎么样？再来几扎烫啤酒，妙啊！”

“唉你小子是不想活了吗？也不看看几点了，明儿上班谁替咱？疯了么？”

“哎，话可不能这么说——所谓‘今朝有酒今朝醉’怎么样，是不是有九分的文艺气息？”

加藤那一瞬间想到了自己的出租屋，推开门，总是改不了说“我回来了。”却早已经没有人笑着温柔地看着他，道：“欢迎回家”，或者“鞋脱了要放好哦。”

回家总是没有什么可期待的，今天尤其凄惨，这副落魄鬼样子可不想被她看到。

于是他破天荒毫不犹豫地拽着亀井就走。

亀井忙招呼其他人跟上，心里嘀咕：小祖宗有个习惯我是知道的，但凡哪天搞得跟落水狗似的就绝对不回家，搞得像他那个破出租屋里有人一样。今儿又怎么了，神情萎靡居然如此干脆，以往还不得软磨硬泡老长时间。恐怕又是跟那杀千刀的豪横大爷干了架要借酒消愁了，不过日日有时时有的事，确实应该习惯。

嗨，这俩冤家也是乌龟看绿豆——看对眼了，见着面就掐。阿春吧，就因为错伤人质这点破事，况且那人质还是个斯德哥尔摩症患者，领导都没发话，他非要自虐跑到现对本部，想要参与破案又被以前同事瞧不起，又不愿拉下身份回去，这罪还不是自己受着？疯了？人太要强偏偏又倔得跟头驴，着实不好。

再说说神户大爷，你说这好好的亿万富豪不做，非要当个刑警，还进了天天做那些找猫寻狗的破事又被人压一头的现对本部，就图个有清闲日子？一天到晚地往档案室跑。有这钱还不能包下几千几万个警视厅顺便帮着国家养养兵？！我看还是这位脑子长歪了，阿春可得拜下风。

几个大男人咋咋呼呼地在暖光充盈的走廊里跨大步子，一点也不觉得冷。现对本部的灯已经熄了，只留下一片深色浓稠的黑暗。

“靠。”加藤白色的鞋带子不知道被哪个孙子踩散了，松松垮垮搞得他踩一个趔趄。他只得停下弯下老腰来系。

没想到亀井哪几个混蛋玩意儿都没留意他，就往前直冲，跟关了两百年放出来的饿鬼一样。

很好笑的是加藤手还有点僵硬，抖抖豁豁搞半天也系不好，本来他就又急又烦，这么一折腾简直想上手打人。

后面皮鞋啪嗒声不紧不慢的挨近他，听着有点瘆人。

“鞋带都系不好，你是小孩子么？”

加藤一听这声儿就挺丧，没理他，挥挥手赶小狗一样让他赶紧走。

不料该小狗楞是等到加藤颤颤巍巍系好鞋带，然后搀了他一把。

加藤灰头土脸地道了谢，那个人嘴里叼了根雪茄，含糊不清地“嗯”了一下。

变成两个人并排走。

实在没什么可说的。

然后在岔路口分开。

加藤远远看着几乎要融进浓重黑暗里的神户，肩头仿佛披了层寒霜，让人敬而远之。

他这样子多少年了，难道一点也不寂寞么？

神户这人，是真的，一点都不合群。

同事间的拼酒么，总是不知天高地厚，踩着高跷偏要扭秧歌。

加藤醒来难受地浑身紧绷，脑子一抽一抽地疼，胃也非常不听话，于是他缩成一团，等劲儿缓过来，跑到厕所吐了个昏天黑地，心里已经不记得上次喝得烂醉如泥是什么时候了，兴许是和阿凉......和星野一同被一课录取的那个晚上吧，他这么想着，已经过去快四五年了。

他匆匆冲个澡，简单洗漱一下，背个包红着鼻子出门了。

“破玩意儿，多大点事。真没出息。”

熟悉的路，熟悉的楼，熟悉的人，却早已不是熟悉的自己。

（4）

“听说一课那些家伙全员出动，好像是因为拐卖那啥吧。”

“喂喂，东京还有啊？真的假的？”

“今天什么好日子，一课跑路，案件下派，这回有咱们好受的。”

“阿春，今天有个案子要去跑个腿，我有事走不开，帮个忙呗哥~”

“臭小子，又压榨我们家小春，你良心长下边被狗吃了是吧？！”

“哥哥哥就这一次，一次，下次还敢~”

“这鳖孙儿！！！来小春，你亀井哥陪你走着！”

“慢着亀井，我自己来。”加藤灵活地绕过狭窄走道上亀井的熊抱攻击，右手一勾到文件袋就跑。

一看就是头号老手了。

加藤裹紧了自己的藏青色的风衣，帽子戴上，他脖子缩地都看不见了，呼出的热气瞬间变白，然后消散在一片雾气中。街上没几个人，北风把黄褐色的梧桐叶裹挟出老远，在半空转着圈。

他搓搓自己的手臂，又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闷声打了个喷嚏，准备跑到对街胡乱对付一下，于是僵着身子横穿马路。

一大清早起床气还没闹够，加藤又犯了偏头痛，头疼得要死，偏偏有不知好歹的操着个轰鸣的超跑朝着他疯狂鸣笛，全然把他当个聋子。

在看清那个老寒天还开着敞篷车装逼的崽子，耳朵都冻红了。他斜眼睥着他，吸了一下鼻子。

“上来。”声音没什么温度，却有股不容置喙的味道。

加藤抽抽嘴角：“我不想跟被风吹傻的人一个车。”

不曾想神户当机立断让玲江搞来一辆黑蛇，迅速开了空调。

“我饿了，你要吃什么？”神户双手抓着方向盘，并没有看他。

加藤觉得他一定是跟这个男的命里犯冲，第一印象能打负分儿么。

他看马路牙子上没什么车，于是慢慢挪到超跑右侧，神户放下了窗子，摘了墨镜。

“大少爷，”加藤右手撑着车身，左手插着腰，“您这吃个饭还要人陪么？”

半小时后，两个落魄老男人在超市门口公共长椅上吸溜泡面。

原来开黑蛇吃泡面也是富豪的爱好之一。

他安静地坐在他身边。

他离他咫尺。

他很温暖。

他动都不敢动。

神户觉着加藤这人有时候风风火火起来，身上自带一股鲜活明快的热力，每个细胞都充斥着跃动的因子，逼人灼痛，却还是想向他走近一步，再走一步，心甘情愿。

“您什么时候好这一口了大少爷？”加藤十分没有正形地躺靠在长椅上，吹着泡面，然后一口吸溜半碗。长腿伸得老长，轻轻摇着。

“嗯。你......”

你不记得了啊。

那个时候他们各自不熟，挤眉瞪眼，偏偏都窝在那个笨蛋的小破车里。他第一次尝了一口庶民泡面，口味粗糙，但十分坦白地对着他说好吃。

他龇着一口白牙，大笑着开始吹牛，然后一转话题，十分严肃地控诉他恶劣的资本主义行径。

神户什么都没说，直视前方，视线被蒸腾的白雾挡住了。

他手心通红。

神户忽然缓过神，被滚烫的面搞得左右换手，时不时摸摸自己白嫩的耳垂。加藤满手老茧子，倒是没什么感觉了。

但是他还是掏了掏口袋，发现一条旧旧的月白色的丝巾，绣了一朵蓝色鸢尾花，沉默了一下，然后给神户包上。

“用完记得还我。”

神户闻到了淡淡的旧时光的味道，那或许是加藤春不愿任何人涉足的，他的曾经。

明明很近，却又远在彼方。

他感觉不到了他的温度。

今年冬天冷得透彻骨骼，凝冻血液。

街角的复古西洋路灯晕染着氤氲朦胧的白纱，夏天早已过了，没有飞虫造访。

（5）

神户先生今天一大早一个人跑到警视厅天台上。

他不当值，但是他今天只能来这个地方。

他找了一个视角好的地方坐在那里吃冷风，鼻尖通红。

黑色的云层排闼而来，堆积成片，蜷曲摩擦。他呼出一口白气，他双手大张，黑发狂舞，敞开的大衣于风中猎猎，灌满陌生粗糙的冷意，掠夺自己所剩无几的温度。脸已经没有知觉了，干燥的唇起了皮。鼻腔被久违的酸意充斥，于是他下意识低了头。

咸的。

狂风中的尘粒磨搓地面，嘶吼着沙哑喧嚣的歌。

一年不落。

他阖上了眼。

陡然一方强烈的热意侵透肌理，极快地刺痛并解放了他迟钝的神经，仿佛久旱逢甘霖，让他魂牵梦绕。

涸辙之鲋，乞一隅潺潺。

那是带着奶香的塑料小瓶子，他从口袋里掏出来，轻轻抵在了他的颊边，烫地他一哆嗦。

“喝吧。”他的声音。

他伸了个懒腰，把他拽到高台上按下去，然后大马金刀挨坐在他旁边，背着风点了根烟，霎时一股子燃烧的劣质烟草味。

分享他的牛奶。

分担他的寒凉。

风动云摇，明灭可现。

（6）

今儿大清早的天气不好，空气中潮湿的水汽弥漫。东京大冬天的很少有雨，今天例外。

加藤给自己泡了一杯咖啡，速溶的味道扑鼻，泡沫珍珠似的争先恐后涌上来又转眼爆开。他用勺子搅了搅，眼睛眯成一条线了。

又是一个人。

该做的事在家连夜做好了。

现在工作室空调也没开，他冷得牙齿打颤，但他现在连动一动手指都做不到，困的，下坠似的睡意。

等到白色的阳光照到他的侧脸，他感觉自己身上有些温暖的沉重，于是睁开半只眼睛慢慢爬起来。一件深黑的十分有分量的大衣从他肩头滑下一些，摩擦着他的风衣，不愿意下来。加藤摸了摸，原主人的体温从内里送来，载着一阵深邃的男士香水味。

空调不知道什么时候开的，悄悄地对着他运送26度的心意。

速溶咖啡不知道什么时候给什么人换成了茶，馥郁的清新就像春天的草芽。加藤持着大衣，右手端起看起来十分朴素的茶杯，喝了一口，齿颊生香。居然还是温热的。仔细看看，里面竖起来一根细小的茶梗，载浮载沉。他摸了摸杯壁，没出声。

手暖暖的。

他最早到，于是现对本部两小时前只有他。

现对本部现在依旧还是他一个人。

刚下过雨，天像水洗过似的，蓝得透亮，蓝得沁人。

加藤闻到了泥间四逸的青色的味道。

七点半，本部人都到齐了。

别人都对加藤大清早不睡觉跑到这见怪不怪了，好像那个家他一分钟都不愿意待着似的。

优雅的神户先生今天还是优雅地脱下深灰色风衣，优雅地把它挂在自己专属的衣柜里。他拖出椅子，谁都没看，坐下就开始埋头办公，俨然是个兢兢业业地老干部，腰板挺得老直了。

只不过他脱下白手套后，意外地抽了张纸巾擦了擦手。

“神户，以后来早了就直接进去，不要趴在栏杆上吸冷风了哦，小青年多保暖。”清水先生绕着指头瞎比划，正在人畜无害地劝导。神户呼吸一滞，立刻抬了头，不由自主地朝对面偷偷窥去，加藤仿佛置身事外，两耳未闻。

神户只瞥见他有些长有点遮眼的刘海，还有朝左旋的发旋。

他几乎是瞬间低下了头，像个做错事的小孩。

两分安心，三分憋屈，剩下的，情愫莫名。

加藤停了笔，视线越过一道半透明的板子，目光落到了对面男人白皙欣长骨节分明的手，瞧着指尖却有些红。

他揉了揉头发，摸了摸鼻子，耳垂先红了。

“喂，这里是警视厅......”正在手忙脚乱抱着一大摞文件袋满头汗亀井脑袋夹着警局电话。

“亀井给我。”加藤慌慌张张丢了手头工作跑过来接了。

“......求求你们把加惠子找回来。......我错了错了，还给我......”是个声音听起来十分嘶哑的中年女人，扯着嗓子叫喊，电话里有人在砸玻璃。

“妈妈你疯了......她回来了我怎......”是个小男孩的哭腔。

这之后是妈妈撕心裂肺地叫声。

“......嘀嘀嘀。”

加藤眉头紧皱，不知道她们到底在说什么，加惠子？他害怕母亲会干傻事，得准备找个专人定位电话的位置。刚抬起头，加藤就看见身旁立着一个黑色的阴影，二话不说拉着他就要跑出警视厅。

“修斯库，定位。”

“明白。具体位置在日本东京板桥区立新河岸小学西门向右一千零二十七米巷子中左手第四家。若是开您的科尼塞克则大约需要二十三分钟。已为您买下制路权，祝您畅通无阻，一路顺风。”

“总计一亿零五千七百八十二点五日元。”

“汇款成功，余额无限。”

好家伙，加藤现在看修斯库十分顺眼，于是身心舒畅。

一到现场，看着门把手上爬满的三氧化二铁，犄角旮旯还栖息不少奇特的软骨生物。加藤运了个气，敲了敲门。

“警察。”

加藤听见里面一阵安静，然后手忙脚乱地忙活，锅碗瓢盆咣当响。

他没见开门声，倒是听见里面小男孩稚嫩的声音道：“警察叔叔，我妈妈有精神病，打扰你们了，还让你们白走一趟，非常抱歉。我家没什么事。请你们走......”

不等他说完，房里传来一阵仿佛嗓子卡了东西的动物在嚎叫，加藤想起了砂纸刮擦的声音，手臂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个人都觉得里面有问题，加藤继续敲门。没想到男孩忽然翻脸不认人：“不要你们干涉我的家事，我不管你是警察还是谁，你敢强闯民宅我就敢拿刀捅你！”

“你要是不开门我就行使合法手段破门了！”加藤厉声喝道。

身后女人叫得更恐怖，呜咽声不绝于耳。

加藤骂了一句，往后退两步右脚蓄力就要一脚踹了这破门。不料身后被他遗忘的人一把把他拽到后面去，把他拽一个趔趄，不等加藤反映，他也一脚上去了。

咣当一声，迎面烟尘四起，熏得神户眼睛干涩肿胀，加藤立刻加快几步上前捂住了神户眼睛口鼻，迅速把他往后拉好几米。

这臭小子端了一盆面粉糊了神户一身。

加藤真的毛了，安置好神户立刻冲进去找这袭警的死孩子。

亀井跟着他们哼哧哼哧也到了，直接把他和他妈用警车打包带走。

这次换加藤开车，他也没心情留下神户一个人跑去审了，于是小心翼翼地扶着倒霉少爷上车，想也没想径直开去医院。

这一路上神户开了闸似的不停流眼泪，脸都花了。

加藤一边开车，一边想着那通电话，一边还得时不时打掉神户想揉揉眼睛不安分的手，忙得很。

一到医院，置办了许多手续，安置了神户，加藤照着医院的冷光，走到一半，忽然停住了。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顺着医院一侧没人的墙角滑了下来，不停干呕，冷汗打湿了他的鬓角。

他冲出了医院，眼一花栽倒在地上，然后咬牙坐起来跪着，扶着一颗歪脖子树一点一点站起来。

他歪歪扭扭坐在小公园长椅上，呆呆的看着小沙地里滚动的小孩子，坐了一下午。想着神户应该差不多被他火急火燎的家人接走了，他拎起外套甩在肩上，晃晃悠悠地往警局走。

事实上神户一出院找遍哪里都找不到他，只能火急火燎地开车沿路细细寻。

于是给他一眼就认出并且捡到了个失魂落魄的笨蛋。该笨蛋跟喝醉酒似的，又丢了外套，醉醺醺地找不着北。

神户心一揪，慌慌张张丢了车跑过去紧紧跟在他身后，一句话没问，也不敢上前。觉着他真的神志不清，于是脱了风衣给他裹上，一把抄起他往回走。加藤再瘦，毕竟是个百十来斤的男人，这么抱着走出老远，神户觉得胸腔里那地方疯狂得快要跳出来了，大概率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神户轻轻放下他，从车里拽出条厚毯子给他掖了掖，用纸巾给他擦了汗，径直把车开向自己家里。

白色。四周全白，空气中浓郁的消毒水味刺激着他的鼻腔。

赤色。她满身的血色将他染红，又在雪白的床单上开出了大朵大朵鲜艳的花，她最后一次摸着他的脸，最后一次对他笑。

他撕心裂肺地追，却再也追不上了。

加藤一下子直起了上半身，冷汗淋了整件旧白衫，呼吸紊乱。

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味道，让他抱着被子不停地往后缩，缩到退无可退。

猝然门被敲响，加藤骤然直起腰来。

“谁？”

一个低沉寡淡的声音隔着扇纯白镶金的厚重大门传过来，

“是我。”

像是听出了他的紧张，他稍微清了清喉咙，提了提声音，顿时变得沉稳而温润，

“出来吃饭。衣服在你右手白色柜子上，鞋子在你右侧下方，手表在衣服左边。”他顿了顿，柔声道：“不急。”

加藤也没有在意，醒了醒脑，穿戴齐整，这才后知后觉：他居然会用这种不欠打的语气跟人好好说话，真是猪也会上树了。

等到下楼用了餐，发现原来身价没有上线的大少爷早上也会吃纳豆蛋黄酱拌饭，这还是他教的。

“脏衣服给你洗了，明天管家会送来。还有你外套不知道给你丢哪了，总之也先穿我的凑合吧。”他让管家在他衣柜里选出了一件藏蓝色大衣扔给加藤，然后自己挑了一件紫黑色同款，二人就此离开。

加藤坐在超跑上嗅了嗅白色高领毛衣上淡淡的陌生的馨香，裹紧大衣，闭上眼睛。

“昨天是你送我的？”

“嗯。”

“谢了。”

“这没什么。不过是指导员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也说不清，更不想接手您手上的一堆烂摊子麻烦事。”

这家伙果然还是积习未改，嘴太欠。

（7）

“加藤，审出来了。这女的叫黑田纪子，三十五岁，因为事故死了丈夫。有两个小孩，大的是个女孩，叫有川加惠子，十四岁，上初一；小的是男孩，叫有川明，九岁。”

“继续。”

“哦好。这女的因为家里实在入不敷出，还非要想把小的送到好学校，干脆把大姐卖给人贩子。钱是够了，可是又舍不得了，哭着闹着有半个月了。她说那个人叫黑泽，估计也是个假名儿，”同事滔滔不绝，“这小女孩也是造孽，都不知道她被妈卖了，就为了给弟弟读书出人头地......哦哦哦，我们特意把那小孩跟他妈分开，那小孩子真不是个东西，自私得要死......”

加藤晃了晃身子，很快站稳了，同事服了他一把，问他是不是不舒服，于是他顺口说低血糖犯了，然后扶着墙进了审讯室。

他有些踉跄地坐在椅子上，死死地握住自己的双手，迷蒙地看着那个消瘦憔悴眼神呆滞的女人，满目悲戚。

可恨，可怜。

现对本部于是联合一课剩余人员抓捕嫌疑人“黑泽”，发现他窝点不停变换，手法十分高明不像普通人贩子。结果所有人前前后后忙活了有大半个月，终于在离警视厅不远的平房地下室里发现了他。他身边还剩几个孩子，都是有不同程度的外伤，但是伤口看着触目惊心。

据亀井说，他们把那个男的从地下楼梯上弄上来，发现他就跟一根木头一样杵在那，问他话他也不说。人倒是衣冠楚楚，眼袋低垂，一副老态。

人渣。

加藤咬着牙齿，咯咯作响。

他忍着恶心给男人上拷手，忽然想到了那个女人绝望恐怖的眼神如同梦魇萦绕。他一把薅住男人稀疏的头发，一记拳头直接打在了他的的胃部，不等他反应又一脚踹上他的膝盖骨，男人倒在地上摸着肚子抽搐，金丝眼镜摔地上裂开了，断了条眼镜腿。

事实上刚进审讯室神户就发现加藤不对劲。他青筋暴起，脸颊暴汗，上来就狠狠地给了男人一个教训。但他没动，只是适时地轻轻拉了他一把。不料加藤反过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死死地扣住他的掌心不让他走。神户愣了一下，然后僵僵地杵在那里不动了。他冰冷的手一时变得温热。

仿佛只有一瞬间，加藤放了手，把头转过去，抹了把脸。

“谢谢。”

神户皱了眉，有些不自然地收了被掐地全是指印的手，没有看他。

“小事。”

接下来都是跟着流程走，男人一字一句地把怎么利用人的劣根性，一步一步把孩子引向深渊，然后一个一个将她们推向地狱。

“人一旦动了邪念，好比野马脱缰，收不回绳子。警官先生，你知道我怎么把她带回家的吗？”男人使劲摇着身上的铁家伙，左右摇摆，笑得狰狞，“我告诉她，她妈要卖了它给他弟弟上学，然后她就乖乖跟我走了。不过，你们知道吗？那一天是她妈的生日，她七八天早上都饿着肚子，买了一束玫瑰花，让我给她那个现在对着钱流口水的亲妈。多好笑。”

所以我把它扔了。

“你情我愿，两者互惠。”

“你把孩子卖到哪了？”

“海外。”

神户按了按自己的耳饰，然后敲了敲桌子，缓声道：“说实话应该不难吧？”

男人表情丝毫未变，“信不信由你，说不说在我。”

神户嘲了一下，居高临下睨着矮小的男人，轻蔑道：“让你开口，我方法多得是。既然最终结果都是要招供，所以你最好从实招来，少吃点苦，说不定给你减刑。”

加藤近看才发现这个男人左眼得了眼翳病，右边眼睛糊糊的好像看不清东西，整个人缩在那边，感觉疯疯癫癫，阴阴沉沉，搞得跟个受害者一样。

男人抖着身子疯了一般大笑，“减刑？减刑！我恨不得立刻就去死！你们这些没用的东西，什么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们所谓的正义只敢口头上说说，付诸行动只会一折再折，偶尔拼命为的就是那所谓的功勋！你们尸位素餐办事无能，连平头百姓都保护不了，怎敢大言不惭！”

实在没想到有生之年居然被反过来教训了一下，加藤苦笑。不过这话听起来倒是另有隐情，但是到头来人贩子毕竟是人贩子，都这时候了也没什么话语权可言。

“现在我了解的大致是这样，”神户清了清嗓子，稳声道：“户间浩二，四十三岁，大学教授，妻子早逝，所出仅一女，唤做户间雪，不过她早在七年前走失。这可是你自己亲自到警视厅哭闹着要讨回公道的。由于线索太少，现在也没什么头绪，不过那么多年过去了，早就没人记得了。”

是啊，早就没人记得，那个扎着双马尾轻快地穿行在花丛间，兴高采烈地喊着爸爸的女孩子了。

他把散落的鬓发别在耳后，直视着他，慢声道：“你这是报复社会么，户间教授？”

户间的眼睛无焦距地涣散着，“谁知道呢。”

“只要你能如实招供，我们会再试着帮帮你。”加藤眼神有些灰暗。

“你们别白费力气了，我不想要，也不需要。两边不相烦，皆大欢喜，欢喜......”户间忽然想到了什么，扯着嘴角，扭曲肌肉，僵硬地笑了。

“怎么，不相信警视厅是吗？还是......”神户暗自观察他的神色，见他眉头一跳，陡然厉声道：“还是你明知道自己的女儿遭难却因为某些牵制而不愿说出实话，反而，助纣为虐？这样，您女儿不就白白死了么？你配当父亲么？”

这话连加藤这个局外人听着都觉得刺耳非常。

有点不近人情。

“这么着，看着你也是受害者的面子上，我以我的名义给你的账户汇一笔钱，十亿，没有人会不动心，足够你出狱后用到下下辈子，只要你肯供出来，你后面到底是什么人，你在为谁办事......”

或许能给你女儿一个清白，或许吧。

我尽力。

他闭上眼睛，一撑桌角起身准备走，未曾料到身后突然一阵巨响，户间浩二连着椅子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撕心裂肺地朝着他大吼，泪水从他灰败的脸颊上肆虐。

审讯室的冰冷的灯光明明暗暗，暴露这个狭小的房间的每一隅，又密集地聚焦在这个男人身上，让他无处容身，无所遁逃。

“我不要那些钱，求求你，把女儿还给我。”

（8）

神户梦到了爸爸和妈妈。

他坐在妈妈身边，妈妈松散着刚洗过的湿润的黑发，温润的脸上漾着盈盈的笑意，顿时满室生花。她轻盈的指尖掠过钢琴的黑黑白白，神户坐在她旁边，看到了青蓝蝴蝶翩跹而去。

失神的片刻，妈妈不见了。他打开面前的紫黑色实木大门，跑到爸爸的书房。爸爸矗立在桌旁，有些严肃地手把手教他写字，授他仪礼，轻轻拍拍他有些弯下的腰，摸摸他的头。他还记得自己儿时顽皮，撞上了桌角，破了皮。于是爸爸请了匠人把家里所有的桌角都磨圆了。

他开心地笑了。

然后，是谁，究竟是谁，夺走了他的一切？

他的小小天地褪了色。他曾经深深热爱着这个世界，可是它却再也不愿意让他有半分涉足，半分逾越。一次又一次，毫不留情地挥开了他，他脏了衣服，破了嘴角，磕了膝盖，却无人问津。

于是他三生有幸，看到了这个世界的背面，破破烂烂的，其实真的没什么可以留恋。庞大的家族欺诈背叛，尔虞我诈，笑里藏刀，最后撕破脸皮。

溅了他一头一脸的油污。

于是他远远躲开，跑到了一个人的小小岛屿，躲进黑暗潮湿的小岩洞里，偷眼看着风中岌岌可危的干枯树丛，在自己的栖身的地方缩着身体，抱着腿睡着了。

好像就这样龟缩于此，可以置身事外，逍遥一生。

可是有人把他从温暖中一次又一次托拽出来，扔到汹涌的人潮中，让他终日立于刀刃之上，那种耻笑与怀疑的恶意宛如潮洪席卷而来，每个人的视线如针尖麦芒，牵扯着他的躯壳，缓慢地挑戳着他残存的每一丝血与肉，然后将他吞噬殆尽。

如狼似虎。

他清楚地感受到流逝，就在他的手心如逝水般滑下。

于是他的心里，忽然有了一个声音：收回来，收回来。

有人为钱财千里奔赴，道险不阻;有人为钱财它勾心斗角，阴谋阳谋;同样有人为了钱财，出卖身心，谄媚逢迎。

二十二年，足以塑造一个——非我之我。

你看，他们低声下气的讨好，多像一条蠢狗。

你看，他们埋头笼钱的丑态，多么让人恶心。

我看着他们，笑了。

所有人都说，神户家继承权岂容他人染指？

说到底，就是把神户大助名正言顺地推进神户家族斗争的旋涡。

群狼环伺。

二十年前，我是你们手中任人把玩的傀儡。

二十年后，我是你们手中锋刃向外的匕首。

我姓神户，所以，我当然会担起属于我的责任。

可是到头来我发现，我的父亲，我的母亲，原来就是你们利用压榨的工具，然后，弃之如敝履。

随后让他们的孩子，重蹈覆辙。

如跗骨之蛆，让我无所遁形。

呵，你以为我是谁？我更不会踏着父辈的脚印让你们为所欲为。

来啊。

我不怕了。

好啊，我不就范，你们就想出卑劣下作的手段。

处处掣肘，处处阻塞，处处阴谋。

于是你们逼我完美无瑕，逼我身心强大，逼我没有温度。

继承权，等一切尘埃落定，我一分也不会要，任你们蚕食鲸吞。

当年的真相，我一定会查清楚，在座的各位，一个也别想跑。

心有惊雷，生似静湖。

九八年的夏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从来饱受摧折的人绝不会因为风刀霜剑道阻且长而轻易放弃，而只有猝不及防闯进来的一丝暖阳，才会让他溃不成军，失声痛哭。

神户大助，你怎么可以哭。

神户大助，你怎么可以失礼。

神户大助，你怎么可以一时冲动。

神户大助，你怎么可以......

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对一个人动心。

你说，怎么会有一个人，非亲非故，相看两厌，高傲地要命，却会舍下身段，在我千疮百孔的时候悄悄靠近我，别扭着对我好。

他是不是图我的钱？还是只是想尽自己作为指导员的义务？

是了，我的世界只剩下这些个冰冷的怪物了。

他吞噬了我的所爱，我的人生，我的一切。

但是却让我遇到了他。

所以，我不会管你究竟是图什么。

多好笑，除了权势与钱财，我真的空无一物了。

金织银线包裹的空壳。

啊，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遇么，在各自的狭小空间里擦肩而过。不经意间的一瞥，从陌路到相识。

刚开始其实我很不喜欢你，你大条，死脑筋，冲动又直白，一身刺。

不过，同时也很羡慕你，看着你热烈真情地活着，看你嬉笑怒骂，剑胆琴心，看你因为热爱，故而有所选择，有所舍弃，有所担当。

但是，你有着我所无法涉足的灰色的过去，不愿意让我踏足，让我靠近。

对你来说，我只是你漫漫人生道路上萍水相逢，甚至有些麻烦，有些讨厌，有些任性的多金大少爷罢了。

可是，那天你陪在我身边静坐良久，竟不曾厌烦，那天，是我父母的忌日。

可是，那天你抽出你母亲的旧丝巾为我包扎，我还记得，那条丝巾上，你的味道。

可是，那天你急急地搂着我去医院，抓着我的手甩都甩不掉，却忘了你其实很讨厌很讨厌这种地方。我还记得，你微微急促的呼吸，不厌其烦地询问医生的焦急的声音，还有掌心的炽热温度。那一瞬间，居然十分希望自己可以永远也看不见啊。

一切一切。

恰到好处的关怀，恰如其分的温柔，给予我披荆斩棘的勇气。

隽永而绵长。

有你在，我尝试了许多的第一次，许多生而为人的，平凡的美好。

你猝不及防闯入了我的世界，又将我的黑夜毫不留情地打碎。就得想办法补偿。

这一生，别想丢下我。

（9）

加藤特别不喜欢在家闲着，这样他会忍不住拖出床下灰尘堆积的老箱子，忍不住一件一件像自虐一样扒开自己的皮相，曝晒自己的血肉。

那是唯一一张家庭合照，有一个人被谁用褪色断墨的红笔涂抹地面目全非，力透纸背。

这样就顺理成章地不用再被迫回忆那些不好的事了。

......他掐住他的手臂，巨大的手掌逼迫着他，把他往小木床下拖。她疯了一样撕扯着他的衣服，嘶哑着叫着什么。橘黄色的灯光下，全是细小的毛絮，飞呀飞。

加藤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

（10）

东京的夕颜，别具一番风味。

连绵如野火的绮丽织锦烧起了半边长空，苍苍杳杳，又强势而温柔地明艳了谁的清浅眼眸。

似是触手可及，却又远在天涯。

男人将全身的力量寄托在天台的护栏上，仰着头，放空目光，似乎将百米之下的鼎沸喧嚣与灯红酒绿隔绝在世界彼端。而紧邻他的另一人裹紧了欣长的大衣，手上戴着雪白的手套，正夹着根烟，盯着远方的模糊而绵延千里的莹莹灯火。

天光适时地透过了发梢间隙，在二人的脸庞投下细碎的光影。

“长次郎的茶碗，么——真美。”加藤低下头，眯起眼睛，轻声道。

就这么站了一会儿，顷刻间月光瑟瑟，如水般倾泻人间。星子绚烂，仿佛十几年前夏日夜晚的根津神社中，长得没有尽头的鸟居旁，点亮他心中小天地的丛丛萤火。

天台上的寂寂长夜，光阴的流逝仿佛一瞬，又仿佛漫长。

倏忽，二人骤然惊醒。

“出来。”声音低沉得吓人。

从黑影中分离出来个长身玉立的人影，插着风衣口袋，慢悠而不失优雅地踱步而来。

见到来人，加藤忽的松懈了紧绷的肩膀。

“打扰了二人的好兴致，见谅。”轻飘飘的。

“这不是神户大少爷么，怎么，什么事儿让您费心到这来？”假惺惺的。

“没事就不能往上面跑跑么？没想到你这种人还会跑这里吹冷风，稀奇。”大少爷悄悄敛了眸子，转头看向左边那个他心心念念的人。

加藤冷眼看他，小样儿居然给点颜色就大开染坊。不过看这两个都能莫名其妙擦出火星，而且各自都不是省油的灯，搁这儿拌嘴皮子也不是个事儿，就准备上前和稀泥。

没想到星野一把揽住他的肩，把加藤往他那里拽，手钳得力道很大，搞得他他龇牙咧嘴。

“你是来找春的吧，我现在跟他有些私事要处理，没那个闲工夫应付你，哪儿闲着哪儿呆着去。”

春。

春？

“你口气倒大啊，若是接下来我要交代给加藤的事没有及时传达到位，你负全责。”

“啧。”星野轻轻摸了一下加藤的脖子，附耳低声道：“今天下班找时间老地方见，我请客。”他的眼睛将神户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满是讥讽，然后顺势呼噜了一下加藤的头发，斜眼睥着神户。

神户顿时觉得脑门充血，身上每个细胞都在叫嚣，星野凉的每一个逾矩动作都是罪不可赦，罄竹难书。

“走了。”

加藤偷眼看着神户手上暴起的青筋突突跳动，一时无言。

“据我所知，加藤先生以前在一课，执行特殊任务时误伤斯德哥尔摩症受害者，结果对开枪有PTSD，于是自请转到现对本部......直说好了，武井先生想让我劝劝你，看看能不能克服一下，重新，回归，一课......”神户阖上了眼，后面那几个字就好像一个一个从齿间蹦出，分量十足，砸人都嫌疼。

偏偏就是要装腔作势。

“神户，我的情况你也知道的，别再问了。我的事，不用你这个外人关心。而且你这种大少爷大可以把武井先生的话当耳旁风，别去管他，这不是你一贯作风么？何必费心跑上来又被星野搞得气鼓鼓的。”他踢着地上细小的石子，把它们踢得老远，淡淡道：“而且，这也是我自愿的。你一个月前说的话，我也回敬你。”加藤暗了眼睛。

神户在那瞬间很茫茫然，哑口无言。

仿佛他就是个妄图去窥探一个将他拒之于千里之外的人的心的愚者。

愚不可及。

只是因为在意，所以才会患得患失。

他只能木讷地杵在原地，像个迷路的小孩，无所适从，不知所措。

他看不清他的样子。

他把他关到了门外。

他急不可耐想见他。

他 ..... 他是谁？

一颦一笑，一喜一怒，都在牵动着他的心弦，都会摧枯拉朽地席卷他的一片荒芜与贫瘠。

他惊恐地发现内心深处那一颗尘封的种子原来扎根那么深，深到完全不可撼动，不能锄尽。

深到，一念千千结，一发动全身。

神户吓得立刻转身趴围栏上，手忙脚乱地抽出皮质扣袋，看都不看随意抽出根COHIBABehike的纪念版古巴大雪茄，急急地用雪茄夹绞了头，用Zippo绝版防风打火机点上，慌慌张张。

细腻淡青的孤烟笼成一根烟丝儿悄悄遁逸，融进了夜色深处。

加藤嗅到了似浅淡又馥郁的豆蔻的味道。

不过主要还是浓烈的万恶资本主义烧钱的味道。

加藤被这古怪的想法逗笑了，感觉自己刚刚说得有些过分了。

斜光渡过如水凉夜，悄无声息地镶嵌在这方寸间，霎时二人所处之地尽数银色流光。

秋虫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断气似的，唱出一股子苍茫的味道。

寒风侵人肌骨，但加藤突然不觉得有多冷。

原来这就是，好像被人放在心上的错觉么？

星野先生：

真的不好意思，我下班有事，要陪陪一个笨蛋。见谅，有时间再叙。

加藤

（11）

十二月的早上，神户先生一如往常早早到了警视厅处理户间案子。户间招是招了，也确定了他背后那个“组织”最后一次走向，于是一课的人志气满满地准备抓人，结果人家早就卷了铺盖跑路，一点证据也没留下，搞得跟蒸发了一样。

于是这件案子又搁浅了，只留一两个人漫不经心地摸鱼。

神户先生一如往常往档案室跑，顺带狠狠地嘲了一下一课，指名星野凉。

没用的东西。

可是他发现自己也没起什么用。

但是他心里很不好受，愧疚，么。大概。

他狠狠掐了掐眉心。

“锁定目标位置。”

当他埋头准备再把98年的卷宗看一遍时，花白的档案室忽然炸出了修斯库突兀的声音。

他一瞬间回了神，摔了手上的文件，即刻往外冲，甚至忘记了关门。

等到室内再次变得寂寥无声，仲本先生优哉游哉晃了进去，看见了被码得整整齐齐的绿皮卷宗，然后摸了摸。

神户来不及向去开会的清水汇报，于是直接拎起了坐在座位上不知道和亀井研究个什么的加藤，拍了一下亀井的肩膀简要告知一下。

“唉，加藤也要一块去吗？”

他愣了一下，突然怔住了。

“走了傻子。”加藤皱着眉朝他后心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

原来自己这么习惯有人陪了么。

准确地说，这个人，只是他。

他们照着修斯库提示的线索左拐右绕一个下午，好歹是靠近了目标。

加藤看了看附近的灯红酒绿，不禁感慨这些个人真的太会了，毕竟大隐隐于市。

刚准备从小窗口猫着腰进去探探究竟，神户忙把他拽了回来，将修斯库授权给他，然后伪造了两个新身份。

“不是，神户先生，你这很容易被人发现吧？人家不认识我们，被赶出来丢进东京湾不就倒霉了么？还查什么查。”加藤靠近神户附耳低声道。

“这个放心，这是玲江帮忙申请的，我对她的技术比较有信心。总之，你只要信我就行了，”他直视前方道，“要调查就光明正大地进去，偷偷摸摸更容易被人发现。”

神户被那一声“神户先生”激地一身汗毛都起来，说得没什么底气。

加藤眯着眼瞧着他，神户有点不自在，轻咳了一声，示意跟着他从正门走。

二人各自登记身份，输入暗码，戴上面具就要进去。

“江川摇，没听过，干什么的？”

“服务员。”骤然被点名，加藤头皮一炸，说得有点飘忽。

“浅仓朋也，你也是新来的吧？干什么的？”

“钢琴师。”神户面如止水。

在男人回头的那一刹那，神户倏然握了一下加藤的手，然后悄悄流连过他的指尖，勾了勾，然后迅速收敛。看也没看他径直开了大门进去了。

当加藤好不容易捯饬好自己，却发现神户身着一笔挺修长的燕尾服，衬得他身长玉立，却很是清瘦。他缓慢地将手指掠过钢琴琴身，好似在赏玩一具玉体横陈的尤物。视线上移，加藤发现他又在发呆，眼神空旷，不知道在看哪里。

等到大厅的灯光变得有些耀眼，加藤冷眼看着他回了神，然后快速地一振衣摆，跨步坐下，细腰笔挺。他阖了眸子，仿佛在践行这个世间最伟大而崇高的圣事。

指骨分明而又修长的手轻巧滑过黑与白，成篇的声色自他指间倾泻而下，似有淙淙之声，靡靡之音。那是晨光熹微之时，林间翻腾着细浪的溪流，白色的珠玉四溅，炸开朵朵的水花，泠泠脆脆，清清朗朗。

不知道是不是蒸腾的酒精所致，仿佛天地间只剩他一个人，还有一个不请自来的听客，偷耳觊觎这一段美景，妄想同他一起溺死在属于他的故事里。

加藤突然发现，在座的所谓显贵，都是沐猴而冠，而那三尺之外为了取悦所有人的，所谓的卑微的人，才是真正的，卓然不群的清贵。

忽然一只格格不入的手从加藤的托盘中取了一杯香槟，轻轻摇了摇，琥珀色的酒液在灯光下更加妩媚。他透过琼娘看向“浅仓”，勾了勾嘴角。

“真美，真像她。”加藤抬了头看向他，他的眼睛狭长。

她？

三曲结束，浅仓对众人欠了欠首，暂时退下。

加藤则忙着四处灵活地蹿，暗中打听消息。

不过，真亏他们赶在这闹市区搞事情，胆子一个个大得不得了，满嘴跑火车，夸下海口。倚在他们身边的女孩子们穿着暴露，眼睛灰灰没什么神采，但一个个都被迫窝聚在那些男人身边尽职尽责。

加藤咬住后槽牙，端着的盘子上的酒都有点晃，但是他已经学会表面上不显山不露水了，虽然这种不协调感真的让他很难受。

你说，会不会机器人神户先生也是这样面无波澜，其实掩藏了那么多丰沛感情的人呢？

譬如，在洪水汹涌而来的时候用水闸生生刹住，这种感觉。

加藤对神户这个人产生了除了讨厌以外的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陌生情感。

忽然一声脆响，是谁在打响指。

灯光没了，黑夜骤临。

加藤感觉自己的心脏猛地一颤，一股巨大的不安全感将他疯狂吞噬。女人开始大声尖叫，狂声乱叫。慌不择路而被彼此绊倒，叫骂声，惊呵声，碎裂声，不绝于耳。整个大厅充斥着怪异的分子，仿佛一团巨大蠕动的怪物，将所有人消蚀。

加藤跌跌撞撞拨开前面的扭曲的生物，忽然停下脚步，额头起了层薄汗。

他听到，所有的声音开始变质，变得兴奋，狂野，放纵，淫|浪，肆虐他的脑子，搅动他的脑浆。

想抱着头捂住耳朵，蹲在地上，等啊等。

但是他瞬间打消这个念头，倏然朝着他来时的路跑。

他疯了么？瞎跑什么?

但是双腿不由自主大步向前迈去。

这种感觉就好像前面，有光。

一路上撞到了许多怪叫的东西，可奇怪得就是没停下。他最终真的不知道前面是什么，误打误撞，磕磕碰碰。

究竟想找什么？

他自己也不明白。

慌乱中他一把钳住了一个人的腰，紧紧地缠住，死死地抱住，仿佛下一秒就要离别。

一声清脆的神乐铃响，洞彻心扉。

那是曾经根津神社的神楽舞，荡涤了他在红尘中摸爬滚打沾惹的烟尘。

他闻到了清浅温暖的木香。

他听见了他的脉动与生息。

很温暖，像个小火炉一样。

那个人先是一颤，然后就好像深知背后此人似的，霎时放松了紧绷的身体，附上他筋脉狂跳的双手，任由他搂抱。

放送地，让加藤觉得，就算自己抽回手掐着他的脖颈，限制他的呼吸，他也不会有任何防备。

不会。

为什么，自己会如此笃定呢？

“祝大家，玩得愉快。”一声爽朗地笑顿时充斥整个大厅。

二人同时反应，来不及尴尬，一个鱼跃，双双飞驰向目标。

加藤摸到了他的一块丝滑的衣角，于是他舒了眉头，正要一举拿下！

十分突兀地，一阵剧痛向腹部蜂拥而至，他极快地蜷曲了身体，手还不忘将那衣角拼命一扯！

撕拉——

顿时一声闷哼，就在加藤身边响起。

他来不及去反应，立刻挪到声源处，就在触碰到的一瞬间，却不料被一双布满厚茧的大手急速拉开，然后急狠地踢上他的膝盖。

他感觉自己双腿忽然一阵无感，脑袋空白一片，霎时跪了下来。

他听见了吸气的声音。

一阵破风之声袭来，加藤遽然被人按下头，顿时后面那个人猛然被一脚踹开，直直撞上了远处的墙壁。

然后他听见一声怪笑，很像指甲刮黑板的声音，脑袋里一股酸意上涌。

只听有人蹬着皮鞋，一脚踩在他的右手手心上，然后左右扭了一下鞋跟。

那是皮肉撕裂，搅动的声音。

他右手手心还没痊愈，主要是他自己作，非要自己处理。之后还有一次快要发炎了，痒痒的。

然后加藤听到一声低哑的啜泣。

他疼得已经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浅仓，不对，神户，少爷，别来无恙。”

离自己仅仅半米远，但是神户空出一只还在麻木颤抖着的手，准备悄悄捏上耳垂上的耳饰。

“啊，我忘了。”那个人垫着脚款步上前，温柔地用手背刮擦神户汗湿的脸，慢慢地，慢慢地移动到了他的左颊，拨开他的手，陡然一用力，撕扯下了他的耳饰。

他听见了什么东西，正在被碾碎，一点一点。

有什么东西，不停地从他濡湿的耳垂滑下，一滴一滴。

“把他手表也拆下来，手机扔掉。”

没有修斯库，没有钱财，什么都没有了。

我还剩什么？

什么都没有了。

你就是个废物。

废物。

蓦地，大厅雪亮。

加藤在被人打昏的最后一秒看清了他摘下面具的脸，这脸有些熟悉。

有点像一个人，一个他不知道怎么形容的人。

神户。

（12）

那个人左手抬了神户的下巴，直直对着他漆黑的眼睛，莞尔道，“真巧啊，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你，好久不见了。怎么，当个现对本部的刑警，这么不安分，居然跑到我这里来撒野，胆子不小啊。真是长大了，管不住了。”于是配合地摇了摇头，摸了摸神户一丝不苟的发。

“哦——我知道了，你是想问我那个老畜生的事，对吧？反正他已经暴露了，告诉你也不妨事，省得你再来给我添麻烦。哦对，你不赶紧调查调查你爹妈怎么死的，却掺和起这种破事来了，闲得发慌吧？”

“这无非是些小意外罢了。几年前我一个愚蠢的兄弟嗑药发了狂，抓了一个女孩跑到巷子里做了一些事情，结果——没想到那个宝贝儿只有脸蛋中看，才搞几下子就死了，真跟她名字一样脆弱。于是他想多花点钱处理掉尸体，但是被她当教授的爸逮了个正着，扯着嗓子要报警。只好把他敲晕了送到我这里。但是闹出人命的事总归不好处理，可是我一想啊，中国有句古话‘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于是让户间帮我物色物色孩子们，送到我这里，而我，保他老娘安全，前提是绝不会报复我，他也答应了。哦对，我记得他有次偷偷溜出去报警，没想到你们那些一课的警察这么敷衍，硬生生折了那老硬骨头的腰。都不用我动手，人家身心归顺。两边互惠，皆大欢喜。”

两边互惠，皆大欢喜。

“虽然我今儿也没想隐隐藏藏的丢人，但至少保密措施做得还行。没想到还是被你发现了呢!怎么样，修斯库用得很顺手吧，他可真是——十分靠谱。”

“真像啊，真像，真像你妈妈。”他痴痴地抚着神户眉眼，柔情似水，轻轻地在他的长睫上落下一个吻。

神户骇得汗毛倒竖。

男人恍恍惚惚对着他笑，陡然又阴了脸，狠狠扇了他一巴掌，声音沉闷。

“你怎么配像她？怎么配？恶心！”

“你知道我是怎么坐在厅后，知道你来了？我告诉你，玲江可是把你坑死了，那架施坦威钢琴，熟悉吧？我可是从来没让人用过，就连我自己，也不可以。偏偏你来了，偏偏你用了，偏偏你弹了那支曲子，而偏偏，你又不是她。”字字嗜血，咬牙切齿。

他忽然愣了一下，“失礼了失礼了，不好意思，”摇了摇头，“好了好了，旧事不提。”

“不过，该我问了。”他狭长的眼闪过一丝狡黠，左手食指轻轻点着苍白的唇。款步向前走，抬了脚，一尘不染的鞋面踢了踢那个半躺着，神志不清的人。

“这个人，你是不是喜欢他？不对，爱他，想要他，觊觎他，想占为己有，不敢越界，又得不到他，死去活来，对不对？多难得见你失魂落魄，居然就为了一个男人？！”

神户一滞，一片空白，他不知道那个人有没有听到。他发现自己没有能力转向右边。把你内心深处最隐秘的东西挖出来，剖开来，碾碎了，扔到大街上，遭千人万人嘲弄，弃之如敝履，他羞愧难当，脸颊飞上嫣红，又觉得自己是多么龌龊恶心，无地自容。

“到底是亲叔侄，”他嘲了一下：“一模一样。”

“但是，就凭这一点，你叔叔我，给你一个警告，”他双手插进口袋里，“这个人，他跟他爸一样，是个怪物，把他惹恼了就会像疯狗死缠烂打追着你不放。”

“你不知道，他爸以前为了讨点白面儿，要把自己的小孩卖了。”

“这种情况我还是第一次遇见啊。”

“他妈一个女人在外边打工，回家后孩子没了，又嚎又叫，然后他爸把他杀了埋了，继续鬼混。”

“那小孩儿当时十来岁了，我挺喜欢，有血性。不小心一个没看住，他恶狠狠咬了我一口，逃回家把他爹捅了好几刀，自己报警了。警察看他又小，他该死的爹命硬又还剩一口气，关他几天出来了。一晃结果长这么大了。”

“后来想想啊，幸好幸好，他没要搞死我。”他缩了一下肩，半开玩笑道。

“结果这么一个人，最后竟然做了刑警。”他笑着摇了摇头。

（13）

加藤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也并不知道在他不省人事的时候在医院待了多长时间。

该记得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但是，

“这个人，你是不是喜欢他？不对，爱他，想要他，觊觎他，想占为己有，不敢越界，又得不到他，死去活来，对不对？”

不知道什么机缘巧合，偏偏听到了这句。

不过，

答者无言。

（14）

“大少爷，来我家喝酒么？”

“嗯，来。”

这已经不是神户第一次来加藤家了，但之前总觉得他的房间被刻意收拾过，很干净，搞得他有点不习惯。而今天，这里一团乱，倒是跟他的性子一模一样。

加藤洗澡去了。

他挑可以下脚的地方挪到了倚着个吉他的床边，暗暗思忖他这种大大咧咧的人居然还会弹吉他。

他坐下来暗自打量，不经意间看到了摆在床头柜上隐秘的小小相框，相片里的女人双颊旋着酒窝，笑得粲然，马尾扎得很利索，干净清爽。

他要是也能多笑笑就好了。

二人洗漱完毕，窝在被炉里，相对无言。

然后开始拼酒。

加藤滔滔不绝，似乎把这十几年所有苦楚都捯出来，说到一些办案时的伤心事，他总是红着眼睛，边说边猛灌。要是这其间有什么好玩的小事儿，他总是笑得乱颤，梨涡浅现，丝毫不顾形象。

神户看着他，也浅浅地笑了，长眉高高挑起，斜飞入鸦雏色的黑发。

这一下不得了，加藤惊得打翻了手中的好酒。

“怎么？”

“没什么，你要是多笑笑就好了，不要总是假笑。真心话。”他借口酒精上头，摸了一把神户的头，顺了顺劣质电吹风摧残下的炸毛。

“你放下刘海真好看，比你以往梳背头找打的样子顺眼多了，就像--小狗。”

“别有什么事憋在心里，说出来给哥听听，虽然我可能也无能为力......不过，在我眼里，你还小呢，小三岁也是小。”

“笨蛋......我大概知道你家的事情......所以不要以为你在孤军奋战。只要你需要，我就在这里。”

“你要承认，你也是人，你不是万能的，这没什么不好。”

这没什么不好。

神户应该是醉得不清了。

加藤弯腰把他抱上床，勾了他一缕头发把玩，趴在床上看着他，薄唇水色，肌理白皙，像哪家走丢的大小姐。

加藤关了灯，俯下了身。

东京，下雪了。

（15）

当加藤迷迷糊糊醒了，惊觉这张小床的空间睡两个人竟然十分宽裕。反手一摸，发现被窝只剩了他一个人。

被角被仔仔细细掖好了，把他裹得像便利店夏天热卖的雪媚娘。

天色乌黑，雪下了大半个晚上，厚压压地朝窗户扑来，玻璃上黏着着奶白色的雾。

他打了个喷嚏，缩在黑暗里，汲取棉被中所剩无几的，两个人的热量。

不，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想多少有些改变。

于是他跌跌撞撞地滚下了床，赤着脚丫急吼吼地去抓放在桌上的手机，想也不想就拨了过去。

“——”那边大概是占线，一直打不通，忙线的单调声音闹人得很。

脚心一阵发寒，他瑟缩一下，蓦然发现自己好歹是个男的，什么时候这么又怂又孬了，跟亀井追女人似的，五迷三道。于是使劲挠了一下后脑勺，准备扔了手机爬上床窝一会儿。

不料他刚要挂电话，那边就打过来了。

“嗯？怎么了？”声音沉沉颤颤，磁而凉，宛若深潭，不可目测，不见内里。

加藤一下子红了耳根，慌慌张张把手机离远一点，又小心翼翼换了一边接。

“没什么事儿。你走那么早干什么去？”这实在没话找话了，跟个问东问西的老妈子一样。

“......玲江那边在帮我恢复修斯库基本数据，我现在暂时走不开。哦还有，有川家的女孩子，他还回来了，政府发了补助，有川一家应该已经没有什么经济困难了。”

至于到底是亲爱的神户先生自己的钱，还是政府的财政补助，这不一猜就知道了。

他哪里会拉挎着个脸跑去申请要钱。

“行吧，谢谢你，我知道了。你忙吧，我就是闲着蛋疼，问一下。”加藤搓了几下睡衣，叹了口气。

“好......你是不是感冒了？”

“啊？没事，睡醒，才起来，我都这样。”

“嗯，注意身体。”

“好了你挂了吧......”

“好......”

“赶紧的。”

“那我挂了。”

“嗯。”

“早安。”

手机那边早就没了声，加藤搓了一下烧得通红的脸，一下栽倒床上，整个人蒙进了被子里。

（16）

“你来了。”他伫于稍远处，睫上嵌了不少雪粒子，忽闪似蝶，看不真切，但是嘴角竟然是擎着笑的，眼角眉梢皆攀上悦色，天地骤然明快了起来，仿佛这是属于三个月后的某一天，邂逅一场新雨初霁，翠色点山。

加藤弯弯着月牙的眉眼，隔空朝那画中丽人掷了一条深红色的围巾。

“拿去，圣诞快乐神户先生。”

神户远远就瞧见他脖子上歪歪扭扭系了条一样的，惊讶于今儿居然都圣诞了，他都不知道多久没过过节日了。

他没慌着系，上前一步把加藤颈项上绕的那一圈一圈有碍审美的肠子一点一点翻整好。待到手一伸进去就觉得暖烘烘的像个暖炉，他都不想放手了，只好找借口拖拖沓沓。

加藤见他搞半天都没好，一时间起了歪心思。且见他冻得苍白的大手略过大衣口袋，悄悄钻进神户后背大衣里头，掀了他的里衣蛇一样往里拱。

神户霎时一惊，一个狠狠哆嗦，眼睛都睁大了。等反应过来加藤早跑远了，还一边跑一边狂笑。

神户真的忍不住又笑了，笑着骂了一声，笑着追前面那个捣蛋鬼。

“你跑什么？嗯？”

等到逮着他了，神户趁机抱着他的腰不撒手。加藤被他挠的痒痒，就拿地上的雪背过身子糊他一脸。

两个人跟小孩一样在雪地里打滚，方圆百米一片狼藉。

最后还是神户拽着躺倒不动的加藤把他往他家里拖。

两个人都笑岔了气，没什么劲儿瞎闹腾了。于是简单洗漱后，他们跑到神户的房间窝在床边，支了一个桌子喝酒。

酒是陈年老酒，不是西洋货。加藤喝得过瘾，他不习惯喝洋酒。

迷蒙间，隔着小半米看他，加藤忽然觉得神户就有点像这种窖藏老酒，新泥陈酿。

尚未启封，却已馥郁满堂。

待到入喉，早已齿颊留香。

（17）

他关上阳台高大的玻璃门。

手机另一头的人笑了，气息仿佛喷薄在耳边“你们，一起来。不然，别怪我伤了你的，爱人。”

这才有意思。

他敛了眸子，然后慢慢睁开，手紧握成拳，矗立在无边漆黑的雪夜里。

他收了神，回了房间，对他笑着说抱歉。

他们依偎在这个巨大房子中小小的，温暖的一隅，大肆痛饮，放肆欢笑。

家人闲坐，灯火可亲。

家人。

他看着瘦削清癯的脸颊慢慢低下，然后翻了手上的酒杯，洒了一身。

他带着笑，一点一点悄悄挪过去，任由他靠上自己，摸了摸他亚麻色的脑袋，然后把他抱上了他自己的床，盖上厚厚一层绒被子。

然后抚了抚他紧锁的眉头，一笔一划，滑过高耸的眉峰，嫣红的眼尾，描摹他的脸。

满心满眼，都是缱绻温柔。

在他眉心印下一吻。

门锁上了。

收去了所有的光芒。

仿佛被丢弃在一片无声的荒原，连一颗星星都不愿施舍。

剩下的那个人，在黑暗中睁了眼。

“玲江小姐，麻烦你了。”

（18）

“别去追究那两个人死因了，代价，呵，你可承担不起啊，宝贝儿。”男人慵懒地倚在真皮沙发上，慢条斯理地打理着自己的指甲，然后吹吹。

“也不瞧瞧你几斤几两，想跟那几个老狐狸斗，你太嫩了。是不是最近修斯库没给你什么面子啊？这就对了嘛。你不要继承家产，自然没有什么权限了嘛。这唯一一条上位搞垮他们的路被你封住了，我也没有什么办法。”

“哦对了，你没带那个宝贝儿来呢，他被你搞到哪里去了呀，这么不愿意让他见我，是不是准备金屋藏娇啊？哈哈哈哈哈哈这个崽子，跟我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啊！”他笑得前仰后合，东倒西歪，很是放肆。

“侄子，我告诉你啊，你爸妈怎么死的，你心里肯定比我还清楚。我们家的每一个人都不是好东西，都是老怪物，也就你老爹正常点，不过没想到——对，对，对，都是你都是你那个亲爱的爹，我哥哥，对，就是他害死小百合的，他死了我就开心，我就开心啊！她不爱我，她不爱我，还不如把她也杀了，我得不到，加藤茂丸也休想得到！”他神经质地双手重重拍打着膝盖，表情扭曲又怪异。

神户定定地凝视他，突然挣脱束缚，几步上前拎着他的层此分明的衣襟，揪着他狠狠砸他的脸，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恨不能生啖活剥。

然后他硬生生被几个保镖从他亲爱的叔叔身上撕下来，被一脚揣上腹部和后膝，被强迫着跪在地上。

神户咳出几口血，朝那个狼狈的人狠厉地笑，万分痛快。

“杀敌一百，自损三千，”他用手背摸了摸半边红肿的脸颊，“你跟加藤先生可是天生一对。”

“还有，我只是让你爸妈死掉的最后一根稻草而已，你打了我又有什么意思，你有本事继承家产抄家伙找到那些老不死的干他丫的，搁这儿瞎闹，你还在吃奶啊？不知好歹的东西。”

神户啐了他一口：“老东西，你别给我假惺惺，老子先从你开始，一个一个解决。”

“你找揍我也不拦你，是这个理。打吧，别打死就行，责任我担着。”他没有生气，反而云淡风轻，单手在腿上打着节拍，掏了神户的口袋，摸出根雪茄，燃了钞票点上，抽了一口，然后和一旁穿着性|感神志不清的小姑娘舌吻。

拳脚交杂，钝钝的闷响此起彼伏，他只能蜷缩着护着头部——后脑不知道被哪个孙子一下踢到了，他有点麻木。

这种感觉让他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个风雨如晦地早上。

不过现在他不会再无聊地嘶吼，捶地了。

还有人，还有人在等我回家。

这个时候他大约是醒了，然后气急败坏，骂骂咧咧了吧。

他颤抖着掏出口袋里的青绿色福守，贴在离心脏最近的地方。

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雪停了，月亮出来了。

晚安。

（19）

“来了！”那个优哉游哉的家伙立马推开一边的人，张开双手相迎，“加藤警部补，你好慢啊。唉，这才几天不见，你怎么就像要吃人的样子？真不招人待见，”他话音一转，“说的也还是，这个地方偏，真不好找，倒是辛苦你了。”

“怎么样，你心心念念的神户先生就在那边，居然连一眼都不肯分给他，你倒是薄情。”

“咱们先细细理清楚，最后再跟你算总账。”

“神户礼丸，你涉嫌大量贩卖毒品，同时集结上流阶层吸毒，贩卖与虐杀儿童。”

“这都不算个事儿，那些蝼蚁的命也就那几两，她们也不自己掂量掂量。现在干这种事的人多了去了，做什么先抓我们？还有哦，你说的‘上流阶层’，不怕被你认出来，倒是怕你不敢抓，怎么样，是不是感觉有点玩不起了？”

“就是你们这些欲壑难平的买方市场，才让人贩子名正言顺剥夺别人的人生，践踏别人的尊严！你以为你们这些猪狗不如的下作东西会有什么好结果吗？走夜路不怕撞鬼么？就算是不能将你们绳之以法，我也绝对会拼尽全力揭发你们，杂种！”加藤眼睛充血，几步上前就要拼命，却几次被四个手下使劲狠狠压制住。

“你这张嘴真是能说。知道吗加藤先生，你表现得越有活力，挣扎得越用力，欺负起来就有越有快感。就好像，征服一头不听话的野兽。”

“这样，先别管那些破事了。你根本目的不是来要人的吗？你同我玩一个游戏。这块地方我全包下来了，咱们躲猫猫。鉴于我那个不禁打的宝贝侄子已经晕得不省人事了，我就把他藏在一个地方，你来找，找到了，我白送你。”

“不过当然不可能就这个让你轻轻松松地赢了，代价还是需要付的。”

“你一句话不说，我总不能唱独角戏吧，来说点什么，加藤先生。”

“废话太多了，你。”加藤颤抖着笑了一声。

“呦，听听。”他溜达到加藤眼前，单手插口袋，然后扔给他一个注射器。

“喏，条件，之后就带你玩。”

加藤正眼都不瞧他，拆了包装直接一针戳下去。

“不错，真汉子，我喜欢。我不会害你，这对那些人来说可是好东西，”他拍了一下加藤，悄声道：“不过嘛，对你，我可不确定。你心里，有鬼。”

加藤一瞬间目眦尽裂。

他忽然直直跪了下来，膝盖撞向了水泥地面。

“GAME , START”

“祝你，玩得尽兴。”

加藤动都不想动，不知何时，视野逐渐变得扭曲，满眼都是青绿色。

有个坐在椅子上的人脸被扯得很长，五官扭曲看不真切。四周的景象就像快进一样往前跑，头顶上的吊灯忽然就要扑下来压死他。

天旋地转。

他恶心地干呕，头痛欲裂，只知道他躺在已经被他焐热的粗糙的地上语无伦次，歇斯底里。

他翻滚着，紧紧抓着地面，然后向前匍匐，他已经忘了此行的目的，只顾着埋头奔逃。

不知道什么时候，不知道什么地方，忽然出现一大群人，布料摩擦，淫|声|浪|语，低沉抽泣，尖声嚎叫，一点一点挑战着他的神经，侵蚀他的理智。他们摸着他的脸，舔着他的脖子，趴在他的胸口，肆无忌惮。他开始变得狂躁，像是发狂一样紧紧抓着自己的头发，心里像火一样灼热，逼得他狠狠扒着自己的衣服，一件一件扯下来。

他滚烫的手在身上摸索着，忽然手背一凉，一时间摸到了一个坚硬冰冷的东西，他额头青筋暴起，记忆像洪水猛兽肆虐他的脑子，冲倒那根最后的坚韧。

他眼前的生物卷着身子打着转，飘飘忽忽，变成了那个人的样子，卡着他的脖子把他往前拽，他只感觉血液疯狂地涌上脑门，他疯狂地抠掐踢打，可是无济于事，以至于他真的感到无计可施，感到绝望。

于是他颤颤抖抖地举起来那个不知名的东西，对着他的头，扣下了扳机。

炸了他一脸的温热咸腥。

他听到了惊恐与尖叫，混迹在黑暗里。

他舔了一下，眼中一片模糊的赤色。

他单手撑着大腿站起来，抹了把脸，然后一枪，两枪，三枪，不够了再补，反正口袋里多得是。

他爱惨了这种绝对的压制，绝对的快感，久违了，久违了。

谁也伤害不了他。

谁也没法靠近他。

红色的碎片，红色的液体，夜晚的腥风。

无孔不入，无所遁逃。

一个都别想走。

（20）

一双冰冷的手从背后自下而上，攀着他，一路抚上了他扭曲的脸，然后遮了他的眼睛。

他打了一个哆嗦，什么都看不见了。

是谁的？

“不要听，不要看，不要想.......我就在这里，我来找你。”

“我在，不怕。”

他单手抱住他，好像在忍住不往下滑。

那是一个暖实的，坚实的，熟悉的胸膛。

心脏有节奏地律动着。

然后加藤慢慢转了身，把真正能够给他安全感的东西对准了他。

别过来。

别碰我。

但是，

那个奇怪的人又笑了。

又？

我认识他么？

他附在他的耳边悄声说：“来吧，朝这儿。”

他右手扶着加藤的手，把枪口对准了他自己的额头，但还左手是蒙着他的眼睛。

他的大手有些湿滑。

“开枪吧。”

加藤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真没意思。

于是他摔了手上的东西，右手扣住那个人的后脑，薄唇狠狠撞上他的唇，让他闭上那使他失控的嘴。

他搅动着，撕咬着，啃食着，攻城略地，不留情面。

他听到那个人胸腔一振，于贝齿中泄露一声闷哼。

然后他瞬间被蓐了前额的头发，不由自主往后倾倒，那人整个把他慢慢压到地上，舌头灵巧地与他的纠缠在一起，他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能猜到他一定在洋洋得意。

他的手被他死死扣住，十指交缠。

他喘不上气。

他气息紊乱。

汗水交汇，融化了凝结在两人发丝上的血痂，温润的液体顺着脖子一路缓缓淌下，然后汇聚成地上的一汪小潭。

他微微抬了头，舌尖与舌尖拉出银丝。随即他左手将加藤双手扣在地上，右手抬了他的下巴，扣进怀里再一次深深吻了下去，然后一路吻到喉结，锁骨，笨拙地在那里留下清晰的牙印。

腾出的那只手自上而下滑到他的胸口，挑逗着鲜红的乳|首，然后狠狠一拧，于是顺其自然地坚|挺了起来。待到亲吻流连到那，加藤实在忍不住扬了头，低低地喘了口气，竟然黏腻非常，隐隐享受之意。

附在他上面的男人居然无耻地嘲笑他，加藤气结，挣脱了他就上手解他的皮带，抚摸他的腹肌，拨弄挑逗，穷极武艺。那个人笑着拨开他的手，单手松了领带，亲近解开顺手就给他绑上。

加藤抚上他高耸似如云的山根与连绵如山脉的眉弓，眼底一汪春色，尽数融化。

神户将手指滑入加藤的口中，撬开贝齿压住舌头轻轻搅动，不一刻便就着枝头月色一根根送入那一抹嫣红。

加藤背脊勾出的弧度优美似桥。

神户欺身上前与他交缠在一起，两厢契合，唇齿相依。

（21）

他们在地狱里覆雨翻云。

万种妖娆。

他终是自愿跌入了他曾经避之不及的千丈软红尘，万里温柔乡，心驰神荡，神魂颠倒。

心甘情愿。

（22）

所有事情基本上尘埃落定，结果只有礼丸大兄弟成了法外狂徒，警视厅迫于压力也不敢抓人。

加藤在医院里醒来，第一件事就跑出去找人。

他忘了自己不喜欢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可每个地方都找不到他。

他也不知道他究竟是谁，但是他现在有一股很强烈的冲动。

想见他。

想碰他。

想......

想爱他。

他冲进了现对本部，里头一群呆鹅伸长了脖子瞧着穿着病号服的他。

他跑进了档案室，里面只有阿长先生。

他敲开了神户家的大门，管家告诉他家里没人。

他搜遍了所有已知未知的地方，不见他的踪影。

他跑不动了，只能失魂落魄地走回出租屋，失魂落魄地开门踹鞋。

就好像经年的一场大梦。

梦醒了。

他却不在了。

（23）

“欢迎回家，春。”

那个他朝思暮想的男人，罪人，正拿着本书站在厨房煲汤，火光模糊了他的样子，明暗交杂。

加藤骤然魇住了。

是了，这是——

家。

谢谢你，在这个世界所遗忘了的角落，在时间封尘的罅隙里，找到遍体鳞伤的残破魂灵。

（24）

“你说，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惟愿，君心似我心。”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我给你贫穷的街道，绝望的日落，破败郊区的月亮。

我给你一个久久得，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博尔赫斯

【征文】心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