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思考该给本文起什么标题时，突然想起了由网飞投资拍摄的系列科幻短片，“啊，确实就是这样感觉的作品呢”，我这样想着，觉得用这三个词来概括《铳梦》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木城幸人的《铳梦》作为日本漫画史上最璀璨的明珠之一，其构建的赛博朋克世界，以今天的眼光来看，依然显得非常硬核。点进来的读者们可能都知道，连詹姆斯·卡梅隆这样的大师都是其粉丝，以至于（第一部）完结20多年后也要亲自执笔剧本，翻拍成电影——也就是前两年上映的《阿丽塔·战斗天使》。

遗憾的是，电影和大多数改编自日漫的好莱坞大片一样，口碑并不好。诚然，拍得“不好看”是直接原因，但我想，这本质上还是一种时间和空间双重意义上的文化隔阂。和作者的个人思想、创作功底一样，时代背景、文化土壤、观众解读，其实都是作品的一部分，各项因素共同造就了一部作品最终呈现出来的观感。同样的作品，在不同的时间、地点出现，放到不同的群体面前展示，都可能得到截然不同的评价，更何况是换了个作者来创作。

说回原作本身，评价一部作品是否能算作经典的标准之一，应该是看它能否在一定程度上战胜其时代局限性，在岁月的长河里历久弥新。从这点上看，《铳梦》无疑是最经典的日本漫画之一，究竟是什么样的魅力能让1991年的漫画突破时空的束缚，来感动到2020年的读者呢？

想来想去，还是那三个关键词，“爱，死亡和机器人”。

Robot

“非天然的创造物……人类生活在废铁和机器的夹缝中……”

“我如今还能活着，全是机器的功劳……”

“我要和机器一起活下去……”

《铳梦》最直接也最具冲击力的看点，当然是那些形形色色的改造人。借助于发达的生物科技，人类除了大脑，浑身上下无处不可改造，女主角加里，也是除了头部全身都由机械打造。

但和幸运的加里不同，大多数改造人都没有机会得到一副漂亮身躯，他们只能用廉价部件，即便如此也还是得背上债务，他们大多看起来是古怪甚至丑陋的，做着最肮脏的工作，是这个世界的最底层。

看着如此卑微的生命，读者也会陷入思考；到了这种地步的人类，还能称之为人类吗？

这个涉及人如何认识自身存在的终极提问，在漫画里表现为扎雷姆人对改造人刻进骨子里的歧视，这群自认为拥有健全肉体的天上贵族，潜意识里根本就不把地面上半人半机械的生物当作同类。

讽刺的是，和除脑袋外全是机械的改造人正相反，扎雷姆人虽有自然的肉体，大脑却被替换成了芯片——他们也不过是更高存在的小白鼠而已。

拥有大脑的机器人，和用芯片思考的肉身人，哪个才是真正的人类呢？这个问题无论在科学上还是伦理上都很难得出答案，但在《铳梦》里，我们可以看到：

依德医生来自天上的扎雷姆，却能发自内心热爱这片大地，和地上的改造人们；

加修冈尽管身体是机械，却比任何人都更理解人体内蕴藏的力量，更有崇高的精神；

最极端的莫过于叛军首领“电”，本就是纯粹的机器人，仅仅是移植了人类的意识而已，但即便是这样的他，在被问及“为什么发起叛乱”的时候，也会回答：“创建一个鸟能飞的国度。”

在我看来，他们都闪耀着人性的光辉。这个世界的人啊，贪婪，无私，疯狂，温柔，怯懦，勇敢，有的高高在上俯瞰众生，有的挣扎在生存底线颠沛流离，有人堕落，有人抗争，有人琴吹。

这不就是人类。

Die

“这条路会带我去哪里？前方有什么灾难在等着我？我会毁灭吗？”

“这些我都一无所知。”

“我只是……想相信自己，前往我能够抵达的地方。”

“拿出全部的勇气……”

上面提到的，“人何以为人？”，只是木城幸人引导读者思考的许多问题之一，如果说这个问题让人反思科技和伦理之间的关系，那么《铳梦》中关于“死亡”的刻画，则是让人直面生命本身。

仔细想想就会意识到，这部漫画中大多主要角色的成长，都是以一次“死亡”来促进，或是以彻底的死亡来成就的。考虑到结局中加里化身成为宇宙间盛放的莲花，这样的哲学意味应该是来自佛家思想。

故事伊始，加里作为只剩下头颅的失忆女孩出场，就是她的第一次“死亡”，告别过去，以白纸般的状态迎来新生。初次更换身体也是因为与强敌战斗而濒死，从此她再也不会像一个普通女孩那样生活，而是踏上注定不凡的旅途。

再之后，与扎潘的同归于尽意味着这段旅途告一段落，被扎雷姆回收后的加里以特工身份“复活”，走向了更广阔的世界。

恰如凤凰涅槃，每一次死亡都是为了归来。

漫画里处处可见主要角色的死亡：依德得知扎雷姆真相后，于崩溃中删除自己的记忆，这种“自杀”反而是其解脱，他由此过上了一直向往的平静生活；凯欧斯这样软弱的人，在“杀死”迷茫的自己后，也能鼓起勇气向父亲发起挑战；加修冈和尤格都在临死前的最后关头认识到自己的追求所在，坦然逝去；“巴甲克的电”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在愤怒，挥刀砍向代表暴政的运输管道；哪怕是堕落为恶魔的扎潘和马卡克，也能以死亡为归宿。

在生死界限模糊不清的设定下，死被赋予了更多的作用，它更像是一种象征，因为死，才有生的伟大。

不记得从哪看见过这句话了：生命的意义在于死亡。我觉得很对。

Love

“我也想成为更伟大的人啊……”

“一直以来我都跟普通人一样怀有梦想……我真是个笨蛋！”

作为人类艺术中永恒的命题，“爱”最普通，也最难刻画，每个人都渴望它，却又很少人能说清楚它是什么。往小了说，或许是不经意间碰到的手，往大了说，或许是圣人眼里的苍生，或许爱本就可以是一切。

表现在《铳梦》里，就是无处不在的人文关怀。

这是个典型的赛博朋克世界，高技术，低生活，贫富差距悬殊，阶级壁垒高得令人绝望，光鲜亮丽的统治者脚下，底层民众活得像下水道里的老鼠。

幸而还不算太糟的是，没什么思想可言的废铁镇居民或许不知道啥叫“热爱生活”，他们只是本能地在劳累之余去酒吧喝上两杯，舍得花还没捂热的钱买票观看机动铁球比赛，同时也有身而为人朴素的善心。

没错，这也只是一种无奈的妥协而已，但是啊，只要人们在感到痛苦的同时还能笑出来，这个世界就还没到彻底绝望的时候。更何况还有人愿意为穷人分发食物，有人环游世界只是想看不一样的风景，有人带领不堪压迫的人民揭竿起义......希望的种子一直都在，只等着发芽的那一天。

让我印象尤其深刻的是记者对普通叛军成员的采访：

正是这样的刻画，能让人意识到《铳梦》里的路人，绝不是游戏里那样被玩家当韭菜砍的喽啰，抛开上帝视角，意识到他们每一个都是活生生的人。

更妙的点睛之笔在于，负责采访的人，在被叛军俘虏前也不过是个变态杀人狂，谎称自己是记者只是为了保命而已。然而正是这样的人渣，竟也能被叛军的氛围感染，正视“自己是个人渣”的现实，然后直面扎雷姆的屠刀，为保护小女孩牺牲了生命。

看到这里我就在想，作者真是热爱人类啊。

当然，主角加里的恋爱也是漫画重点描绘的内容，不过那更多是与加里个人的成长有关，就不赘述了。在最后我想写的，是主角之外的芸芸众生，如果说主角是皓月，那他们也是耀眼的群星，《铳梦》在小人物身上展现的人文关怀，升华了整部作品的立意。

混乱喧嚣的大地，远方上空漂浮着洁白无暇的天空都市，这便是《铳梦》留下的最为经典的意象，荒诞而真实。

木城幸人用精湛的画功和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构建了这个世界，一个能跨越时空局限而具备永恒价值的世界，无论过去多久，我想，这部老漫画都是非常值得一看的。

“爱，死亡和机器人”——上世纪科幻神作《铳梦》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