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场

“您知道‘御台场’这个名字，为什么要在台场前面加一个‘御’字吗？”

乾航平听到司机的话，缓缓睁开了眼。

不知何时，他在车上睡了过去。

此时已是深夜十二点多。一瞬间，他有些分辨不清这是哪里。向车窗外看去，东京湾的灯光依稀可辨。有水滴沿着车窗流下来，不知何时开始下起了雨。十月本应是雨水稀少的时期，但是今年似乎很反常。

航平乘的出租车在彩虹桥上飞驰。彩虹桥是双层结构，上层是连接芝浦和台场的首都高速十一号线，下层是百合海鸥号（东京临海线）的轨道和免费的普通公路。

“您知道吗？为什么台场要加个‘御’字？”

航平非常疲倦，本来不想理会，但司机仍坚持在问。

“我不知道。”

航平勉强回答道。他觉得被问个没完没了实在很烦。听到他回答，司机高兴地接着说：“那您应该知道台场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吧？”

“台场指的是那个······过去这里有大炮的炮台。”

“是的，您知道得真多。”

司机的话匣子就像大坝决堤了一般打开了。

“台场建成是在江户的幕末时期。马修·佩里的黑船强迫日本打开国门，幕府被吓得够呛，于是计划在品川海岸设置十一门大炮，建了这座炮台场。当时把高轮的第八山和御殿山削平，用这些土填海造陆造出了地基。工期赶得很急，仅仅一年三个月时间，就做了六门大炮。但是还没等这些炮投入使用，日本就门户大开了，于是原计划就这样终止了。”

“那······台场前面为什么加‘御’字呢？”

“哦对了，台场前面加‘御’字，是因为炮台场是幕府的设施。就跟‘城堡’和‘大人’一样。[1]‘御茶水’这个名字带‘御’字，是因为那里有过去将军泡茶用的上等泉水的泉眼。江户时期，凡是幕府直辖的组织或设施，为了向将军表示敬意，名字前面都会习惯加个‘御’字。所以幕末时期从荷兰进口的军舰，好像也叫‘御军舰’。”

航平向车窗外瞥了一眼。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漆黑海面的对岸，隐约能看到台场的夜景。电视台大楼的灯已经点亮，以它为中心，可以望见高层建筑和工厂的灯光。

航平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番景象。

明灭的灯光，赤红的火团。这些火光发散出无数的小光团，四散开来。对了。这是刚才梦里的场景。那个难忘的梦······

“说起来，我得谢谢您坐我的车。今天我闲得很，客人真的很少。在我们这行里，把客人少的情况叫‘inkachi’。您知道是为什么吗？”

“不知道。”

“在类似花札[2]的游戏里，运气特别不好的时候叫作‘inketsu’。‘inkachi’这个说法应该是从这里来的。另外，那些意见特别多的客人，我们叫‘negi’。”

“negi？”

这是从京都的九条葱[3]谐音得来的。您明白吗？‘意见’和‘九条’是谐音[4]。那么，黑社会的客人，我们叫‘二十’，您觉得是为什么？”

“我不懂。”

“很简单。黑社会能用数字表示成‘八九三’[5]，八加九再加三等于多少？”

“啊······是二十。”

“说起来真是得谢谢您。没想到在这个时间，码头旁边还能接到客人。您在那边做什么呢？”

“我的办公室就在附近，一直在加班。”

航平经营着一家IT企业。因为公司新开发的游戏热卖，几年前在台场的办公大楼里新建了事务所。

“哇，那您这个时间去六本木之丘，是不是住在那里啊？”

“嗯，算是吧。”

“那您太厉害了。您是‘HILLS一族’[6]啊。”

“啊，这其实没什么。住在那儿的人都不会这么说。只是媒体胡乱起的名字罢了。”

“您是不是自己开公司啊？”

司机的声音有些兴奋。

“我说对了吧。我看见您的时候，就觉得您虽然比我年轻，但肯定是个了不起的人。我之前也是工薪阶层，但一直跟升官发财没什么缘分。只想着踏踏实实工作肯定没错，但公司却倒闭了，在五十多岁干起了这个行当······”

司机一直自顾自地说着。仪表盘上贴着的驾驶员证并没有写年龄，但他看上去的确是五六十岁的样子，估计比航平大二十多岁。他的性格还不错。

航平有些困倦，但也不好意思打断他的话。他一言不发，静静地听司机说。

“······啊，不好意思。我说这些挺无聊的吧，我还越说越带劲了。”

“没事的，您说吧。”

航平累得着实不轻。工作上棘手的问题不断，最近他都没有好好休息过。他打算一会儿回到家，洗个热水澡就睡觉。他想忘记一切烦心事，美美地睡上一觉······他看了一眼窗外。透过被雨点打湿的玻璃窗，漆黑海水中浮动的台场灯光正在渐渐远去。

“说起来可真是够厉害的。这一带原本都是海，人们围着炮台场造出了这么大一块陆地，还修了这么厉害的桥······要是江户时代的人看到这些，肯定会吓一跳吧。”

司机依然在喋喋不休。

“另外，台场在二十年前还是一片空地，叫十三号填拓地，当时谁都不愿意来这里。台场之所以横跨港区、品川区和江东区三个区，也是因为不好管理、三方互相推诿。不过现在发展成这样，给各个区都带来了相当多的收入。光是法人税，恐怕就是个天文数字。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

驶过彩虹桥之后，出租车开进芝浦的仓库街。穿过第一京滨公路，往三田的方向驶去。白天堵车非常严重的线路，这个时间已经空空荡荡。

司机又跟航平搭话道：“您是一个人住吗？”

“嗯······”

“您的家人呢？”

“啊······我有妻子和一个孩子。”

“果然是这样······您孩子多大了？”

“七岁了。”

“是男孩子吧。”

“嗯，是的······您为什么问这些？”

“刚才他们不在吧。”

“嗯？哪里？”

“您上车的时候。您后面跟着的，是您的妻子和孩子吗？”

“啊？没有啊。”

“嗯？是吗？我记得您身后有位女士，还拉着一个小男孩。我还以为他们会一起上车呢。”

航平笑着回答道：“我的妻子孩子，这个时间早睡下了。是您看错了吧？”

“······是吗？不好意思······有时候确实会看错。实在不好意思。”

司机说完，终于安静了下来。

仙台坂

雨似乎已经停了。出租车在三田驶进了盖满高楼的芝公园办公街，正前方的东京塔近在眼前。

车子经过澳大利亚大使馆，进入首都高速公路目黑线的高架桥。从二之桥路口驶出，穿过麻布十号住宅区的小路。这条路是通往外苑西路的西麻布一带的近路。

“一提到港区，人们往往想到的都是麻布、赤坂、六本木这些非常华丽的地方，但在过去，这里可是人迹罕至的深山地区。”

司机又开始说了起来。航平有点犯困，时不时地回应一下，司机的话完全没有听进去。

“······这里是武藏野台地靠海的一侧，是二十三区里地形起伏变化最大的地方，所以坡路特别多。鸟居坂、乃木坂、芋洗坂、暗黑坂、新富士见坂、鼠坂······多得数也数不清。”

马路变成了单行单车道的缓坡，路的两旁全都是已经关门的商店和时髦的咖啡厅。

信号灯路口的标志上，写着“仙台坂下”的字样。

“现在走的这条坡路叫仙台坂，在江户时代，这里有仙台藩的别墅，所以起名叫仙台坂。这条路还有一个别名，您觉得叫什么？”

“我不知道。”

“这条路俗称······幽灵坂。”

“幽灵坂？”

“是的。据说在这里走，地面上会伸出手来抓住行人的腿，有人还见到了女鬼。”

车开到坡顶，商店几乎没了踪影，路面也变暗了。街灯的数量很少，路上也几乎没有行人。确实，这里的氛围看上去就算出现幽灵也并不奇怪。

司机依然在热心地讲解。

“干我们这行的，多多少少都有过这种体验。出租车鬼故事您知道吗？车上载着一位女性乘客，到了目的地以后，司机却发现后面的座位上没有人，只有湿乎乎的一片。本来以为白跑一趟没挣到钱，但到了目的地，跟她家里一问才知道，正好是他家的女儿去世一周年忌日，司机因此得到了双倍的酬金······”

司机相当认真地说道，这个人看起来很相信这类故事。

“实话跟您说，我其实是对鬼魂很敏感的那种人。虽然次数很少，但我确实遇到过幽灵，还有一些灵异现象。如果是看花眼也就罢了，但我觉得确实不是。我在市区，还有车站前的人流里穿行的时候，能看到一些透明的黑色影子慢慢飘过，还能看到空中飘着一些扭动的类似人形的东西······在发生列车事故的地方，能看到地面上有断掉的手在爬。哦对了，之前还有······”

“抱歉，不好意思，我不太喜欢这类故事。”

“啊，不好意思。我说得太恐怖了。”

“不是。不是因为恐怖，是我对鬼怪、幽灵这些东西没有兴趣。”

“是吗，实在抱歉。对了，最后还有一个故事······在这个幽灵坂，五十年前，发生了一起非常凄惨的事件。住在这附近的一位主妇被丈夫抛弃，在街头迷了路，最后割下了女儿的头，自己也上吊自杀了。这个坡路上发生的种种怪事，据说都跟这件事情有关······说起来，刚才站在您身后的也是一位女士和一个孩子。”

“我刚才说了，我不喜欢这类故事。”

“啊，实在不好意思，我又说多了。”

航平本来想压制情绪，礼貌地回话，但还是没能掩饰住内心的焦躁。车内的氛围突然变得很尴尬，但是司机终于闭嘴了。

航平向窗外望去，麻布漆黑的夜路上空无一人。

他一直呆呆地望着窗外。随着车子的震动，睡意再次袭来。他脑海中又浮现了那个梦。

四处喷溅的光线，接连绽放的烟花。

这是一个关于线香烟花的梦。

那时候，不知苍太几岁了呢？他当时还很小，脸上挂着天真无邪的笑容。妻子希惠也在旁边开心地笑着。烟花的光映在两人的脸上······

不知从何时起，她的笑容消失了。

航平感到一阵强烈的罪恶感。他犯了一个无法挽回的错误，现在已经后悔莫及。他把最重要的东西······

线香烟花最中央的红色圆球。无数的小光束激烈地碰撞在一起，合并成一个大光球，不断膨胀，眼看就要掉下来了。

他现在在哪里？航平感到非常不安。他究竟在哪里······

“您醒醒，马上要到了。”

航平听到司机的话，醒了过来。

“啊······不好意思。”

航平睡眼惺忪地向四周望去。一瞬间，他看不出自己到了哪里。好像是在隧道里。橘黄色的隧道灯闪动着光，混凝土材质的墙壁像一道弯弓伸向前方。

“诶？我们现在在哪里？”

“这里是白金隧道。”

“白金隧道？”

白金隧道是从白金通往目黑方向，建在首都高速正下方的机动车专用隧道。这里并不是去往六本木的路。

“为什么来这里？”

“目黑就是往这个方向啊。”

“目黑？去那儿干什么？”

“诶？您不是说了吗？让我开到目黑。目黑的五本木。”

“五本木？不是啊。我说过，去的是六本木。”

“诶？是六本木吗？那是我误会了。我马上往回走。”

航平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五本木是目黑的住宅区，虽然名字很像，但跟港区的六本木完全是两个地方。出租车离六本木越来越远，航平不禁提高了嗓门：“你刚才也问过我吧，问我是不是住在六本木之丘。你忘了吗？你是这么对我说过吧？”

“啊？是吗。那实在对不起了。真对不起。”

“算了，我下车。你停下吧。”

“没事，您别着急。是六本木之丘吧。我马上往回走。”

“算了吧，我打别的车。”

“您给个机会，让我把您送到六本木吧。这个时间，这附近的出租车很少的。当然，车费我会给您足够的优惠。”

航平深深叹了口气。确实，如果从隧道里下车，就很难再打到车了。司机握着方向盘，一个劲地在道歉。对一个几乎比自己大两轮的人，他也不好意思再批评什么。

“好吧，那就拜托了。是六本木之丘。我要去的地方是六本木之丘。”

“我明白了。”

司机劲头十足地回复了一声，提高了车速。但是，因为隧道中间是隔离带，隧道内是没法掉头的。他们离目的地越来越远，却也没有办法。

出租车在隧道里飞驰。出了隧道后，中央隔离带有了缺口，有地方可以掉头。司机立刻向右打方向，掉头走上了来时的路。

出租车又开进了白金隧道里。

一想到又要穿过那么长的隧道，航平觉得心情很不好。时间就这么白白浪费了。他感到十分疲倦，想赶快回家休息，躺在干燥的床单上，什么也不想地酣睡过去。算了，还是不要着急了。这个时间赶回六本木也只需要十五分钟。航平这么想着，心情舒缓下来。

在隧道里开了一段，司机又开口了。

“先生，实在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会犯这么大的错误。真是对不起了。”

“没事。”

“我不想找借口，但我们这行的工作方式是头一天干整整一天，第二天全天休息，我这个年龄确实有点吃不消。开车时间长了，有时候会犯一些奇怪的错误。不瞒您说，比如有时候看到路边的客人后停车，结果那是印在大海报或者宣传板上的女演员照片。有时候还会把电线杆或者邮筒认成是顾客。”

司机又打开了话匣子。

“啊，您不用担心。这种时候我会注意停下车休息。万一出了事故就糟糕了。刚才您上车之前，我在台场的码头休息过，睡觉的时间很充足，所以您放心。啊，对了······我想起来了。我休息的时候，看见有人站在码头边上。我还寻思这个时间谁会去那里······那是不是您啊？”

“码头？我的办公室离那里很近，但我没去过码头。”

“啊，是吗。那就奇怪了。那个人看上去跟您很像······”

“您认错人了吧，我今天一整天都在办公室。”

“是吗······那对不起了。”

航平大吃一惊。

这个司机一直在码头，还认出了自己的样子。

他看到了多少呢？只是看了一眼吗？还是自始至终目击了航平所做的一切······

不，应该没事。

如果他全都看见了，就不会用这种拉家常的语气跟他说话。没问题。他应该什么都没看到。镇定点。航平在心里自言自语道。但就在这时——

“啊，对了。”

司机突然提高了嗓门。

航平的心脏都快停止跳动了，他尽量假装平静地问道：“怎么了？”

“啊，不是刚才的事。这个白金隧道也是个不寻常的地方······隧道边上有过去旧日本军队进行人体实验的医院，有人目睹过很多灵异现象。另外，前面有个白金台出口，据说有女鬼站在那里，绝对不能往那个方向看。如果不小心看了······”

“师傅······我说了，我对这些没兴趣。”

“啊，对。您说过。实在不好意思。对不起啊。”

司机闭上了嘴，车内安静了下来。

航平不禁咽了一口唾沫。他想尽快下车。但是，如果强行在这里下车，反而会显得更加可疑。司机毕竟在码头看到了他，还是谨慎一点为好。

行驶了一阵后，出租车来到了隧道出口。这里正是刚才司机提到的白金台方向的出口。

航平向窗外瞥了一眼。

当然，隧道出口那里，并没有站着人。

狸穴

出租车驶过白金台，朝六本木方向驶去。

出了白金隧道之后，司机就一直没有说话。刚才还喋喋不休的司机突然变得异常沉默。航平觉得有点不自在。莫非是他明白了什么？想到这里，航平做好了应付的准备。

但是，就在饭仓片町前，出租车左转驶入一条单行的下坡小路时，司机突然开口说话了。

“过去这一代叫麻布山，是非常偏远险峻的地方。现在我们走的这条坡路叫狸穴坂，狸穴是‘狸猫的巢穴’的‘狸穴’。”

他又开始卖弄学问了。刚才走错路的窘况似乎已经被他抛之脑后。航平一言不发，静静地听着司机的话。

“传说过去这附近有一个狸猫洞，里面有几千只狸猫，它们把庄稼糟蹋得够呛，害苦了老百姓。根据记载，德川家康开创幕府之前，他的家臣井伊直政听说了这件事，于是下令治理狸猫灾害。”

航平向窗外望去。这条路在豪华的居民楼和公寓间穿行，宽度仅容一辆汽车勉强通过。道路蜿蜒曲折，而且是急下坡。航平基本没来过这里。

“所以这一带本来是狸猫的势力范围，人类把它们赶了出去。狸猫对此应该也是相当怨恨。‘狸猫’这个词，本身就还有恶魔和魑魅魍魉的意思。[7]传说，幸存下来的狸猫会化身成美少年，在江户作恶。现在这一带在地图上的名字还是麻布狸穴町，这是现存为数不多的保留了江户时代町名的地方之一。”

司机滔滔不绝，满怀热情地展示着他的知识储备。航平也并不打断他，心想随他去说好了。

“先生，您知道麻布这个地名是怎么来的吗？”

“不知道······是不是跟麻或者布有什么关系啊？”

“也有这种说法。有人说这里是产麻的地方，有人说过去这里麻制品产业发达，说法不一，没人知道真相。关于麻布地名的由来，我最感兴趣的一个说法是，它是从阿伊努语的‘asappuru’转化而来的。[8]”

“阿伊努语？”

“是的。根据近些年的研究，有学说称，绳文时代的人其实是阿伊努人。在麻布的周边也发现了大量绳文民族的居住遗址和贝冢。”

司机的口吻充满了热情。可能他只是喜欢这样与人分享他的见识吧。他肯定没有看到。不然的话，他不可能如此悠闲地说个没完。想到这里，航平放心多了。

“‘asappuru’这个词在阿伊努语里是‘渡海’的意思。在太古时代，麻布十番这边还都是海。麻布坐落在高台上，在当时可能是突出的半岛。所以，绳文人才会‘渡海’来到这里。证据就是，在阿伊努人聚居的北海道地区，有很多与麻布类似的地名。比如知床半岛上有麻布（azabu）町，札幌有麻生（asabu），函馆附近的桧山郡有厚泽部（atsusabu）町。”

出租车穿过麻布内部住宅区的小路，驶进了大路。这里是外苑东路。前进的方向能看到熟悉的商业街的灯光。已经接近六本木的路口了。虽然已是深夜，但六本木一带仍然灯火通明，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据说这一带在江户时代之后才有人居住。江户设置了幕府之后，原本偏僻的地方也开始修建大名诸侯和武士的别墅，此外还有寺庙和神社。到了明治时期，麻布建立了以美国大使馆为首的各国使馆和领事馆，周边也开始建起了高级住宅区。”

司机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

“他们还在六本木修建了大规模的陆军兵营。啊，就是过去防卫厅的所在地，也就是现在的中城。战败后，陆军的这块地被联合国军总司令部接管，六本木的街区也变成了美国大兵的地盘。这里陆续开了很多咖啡厅和酒吧，学生和不良青年，还有艺人们纷纷来到这里，渐渐形成了六本木今天的样子。”

出租车驶过饭仓片町的路口，向外苑东路的六本木路口驶去。街道上的霓虹灯光照射进来。

“那您知道为什么这一带被称作六本木吗？”

透过后视镜，航平看到司机面带爽朗的微笑问道。没错，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一个不怎么会察言观色，却喜欢卖弄学问的大叔而已。听到他这么问，航平觉得轻松了不少。司机并没有等他回答，就继续说道：“因为过去这里有五棵特别高大的朴树。明明叫六本木，但为什么是五棵树呢？[9]您也想不明白吧？这个真相要追溯到平安时代末期了。在源平合战最激烈的时期，平家的六位战败武士逃到了这里。其中有五人已经精疲力竭，他们种了五棵朴树幼苗，作为自己墓地的标记。然后这五个武士切腹自杀了。剩下的一个人为了活下来，在周边徘徊了很久，最后在一棵松树下气绝身亡。村民怜悯这些武士，于是把这五棵朴树和一棵松树合起来称作‘六本木’，用来纪念他们。从此六本木就成了这里的地名。”

航平听着司机滔滔不绝，又感到了一阵睡意。他开始打盹儿，司机的话听起来就像念经一样。出租车在六本木的霓虹灯光中前进。

“但是呢，六本木名字的由来有很多说法。另一个说法是，在江户时代，这里上杉氏、片桐氏等名字里有树木名的大名诸侯的住宅，总共六所，所以叫六本木。”

航平睡眼惺忪地透过车窗眺望六本木的景色。虽然已是深夜，但这里仍排满了等客的出租车，街上有大批的年轻人和醉汉，热闹非凡。

“有一个歇后语叫‘住在麻布者不识木’[10]。江户时代的麻布，虽然有六本木这个地名，却找不到相应的六棵树，‘不识木’指的是这个意思。另一层意思是，居住在麻布这种鬼地方的人‘不可理喻’。这句话是用来形容那些行为怪异或者疯疯癫癫的人。因为跟现在不同，过去麻布和六本木这一带是谁都不愿意来的穷乡僻壤。”

航平看着六本木的夜景。

在一片灯火辉煌之中，街上的行人摩肩接踵。衣着华丽的风尘女子，拉客的男人，看上去很享受的外国人。如果过去的人见到这番景象，估计会以为是看到了梦境或者幻象，或许还会以为是被狸猫附身了。

航平有时也会有这种感觉。现在自己的人生或许只是幻象。现代化的办公室，最高级的生活，没有什么顾虑。这一切可能只是梦境或者幻象，都是基于一个没有实体的，名叫“东京”的程序中的虚幻世界。

出租车在首都高速高架桥穿过的六本木十字路口向左转弯，沿着六本木路向涩谷方向前进。

终于能看到目的地了。那座高五十四层、象征着六本木的繁荣与富贵的高大建筑。隔着挡风玻璃，巍然矗立的六本木之丘那耀眼的光芒照进车内。

马上就要到家了，终于能好好睡觉了。就在航平感到如释重负的时候······

他突然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自己仿佛正在被谁盯着。他把视线从挡风玻璃移到了驾驶席的后视镜上。

他不禁屏住了呼吸。镜子中，他的旁边还坐着一个人。

是一个女人。他旁边坐着一个女人。

是一个长发女人······她抱着一个孩子。

女人的身体湿乎乎的。及肩的长发像海藻一样蓬乱，水滴沿着发梢滴落下来。怀里的孩子浑身也是湿的，正闭着双眼，好像没了力气，一动不动。航平连忙向旁边看去。

并没有人。

后排只有航平一个人。他是不是在做梦？他又向后视镜看去，就在这一瞬间——

女人的眼球转了一下，她正透过镜子盯着航平。

航平发出了一声尖叫。

“您怎么了？”

司机惊讶地问道。

“没，没什么。”

航平又瞥了一眼后视镜。镜子里并没有人。

是不是自己的眼睛出问题了？看来他的疲劳程度比想象中更严重。刚才后视镜中出现的女人和孩子，看上去像是希惠和苍太。他们绝不可能出现在这辆车上。刚才或许真的是幻觉吧。

再看向前面，六本木之丘的威严感扑面而来。

“先生，马上就要到了。”

听到司机的声音，航平忽然惊醒。不知何时他又睡着了。

他看向窗外，出租车依然在漆黑的夜路上行驶。他觉得不对头。

他探出身子，环顾着行驶中的出租车四周。前后都没有六本木之丘的影子。别说六本木之丘了，就连六本木街道的灯光也不见了。不知何时，出租车开到了某处住宅区的路上。

为什么会在这里？刚才明明已经接近目的地了。航平立即问道：“这是哪里？”

“先生，我们马上就到目的地了。”

航平觉得不可思议，这个司机又搞错了路。他是在戏弄我吗？还是有别的什么目的？航平想不到别的理由。

“你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连续弄错两次呢？我没这么多时间可以浪费。你差不多得了。”

“诶？您是什么意思？”

“我都说了多少遍了，我要去六本木之丘。你什么时候才能到？”

“啊······”

“你得弄错几次才能明白？你别说那些没用的了，好好干自己的工作不行吗？”

这是一个噩梦。无论多长时间，都到不了家。

航平的怒气一发不可收拾，他想从后面打司机一顿，但如果这么做了，之后会很麻烦。他强忍住了涌上来的冲动。

“行了，你停车吧。我要下去。快点。”

“那个······”

“行了，我不想再看见你。赶紧给我停车。”

航平提高了嗓门，对着司机怒吼道。司机一言不发，默默承受着航平的指责。过了一阵，他抱歉地说道：“那个，先生······我们已经去过六本木之丘了。”

“啊？”

“您不记得了吗？”

对于司机这句意外的话，航平一瞬间没了底气。

“刚才我们已经到了六本木之丘住宅楼的门廊那里。然后您说还是算了······您说想回的地方不是这里。”

“你胡说。”

“真的。您又说了另一个地方，我只是按您说的去做了而已。”

你别胡说了······航平刚想说出这句话，却不由得咽了回去。

他刚才确实睡着了。有可能是他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下说了这样的话。司机表现得非常平静。如果他说的是真话，那事实也许的确是这样。

沉默了一会儿，司机先开口了。

“先生，我刚才说过，我在码头那边睡了一觉。”

他握紧方向盘，继续说道：“您干的事情，我其实全看见了。”

“你在说什么？”

“您当时所做的事情，我全都看到了。”

航平震惊不已，仿佛后背受到了一记暴击。他全身的血液似乎一下子凝固了。这个司机果然看到了。他目击了在码头发生的一切。

他绝对不能表露胆怯。航平强装镇定，问道：“你说你看到了，是指什么？”

“我说了是全部，从你到那个码头之后发生的所有事情······”

航平说不出话来了。他的双脚不住地发抖，呼吸变得困难。

“可真把我吓坏了。我在码头停下车，想跟往常一样睡一觉，这时候你来了。我还纳闷，大半夜有人来这里干什么，于是看了一会儿，然后······”

说到这里，司机突然停住了。

航平的身体在不停地发抖。这下糟了，无论如何也不能蒙混过关了。航平沉默下来，司机却带着难以言状的表情再次开口。

“您做那样的事，不觉得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很可怜吗？”

航平一时呆住了，无法回答司机的提问。

“您为什么做那么恐怖的事？”

航平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身体在不停地颤抖。他已经要绷不住了。这个男人什么都知道。他在码头做的一切······司机想把他怎么样呢？他的目的是什么？航平战战兢兢地挤出了一句话。

“你要报警吗？”

司机连瞧都没有瞧他一眼，只是摇了摇头。

“不。”

“你想把我怎么样？这样下去······”

“我并不想把您怎么样。不管您是什么人，我的工作只是把您安全送到目的地。”

“目的地？”

“对啊······啊，我们到了。”

司机说着，踩下了刹车。出租车停了下来。

自动车门打开了。

司机转过头来，表情非常和蔼。这时，航平才第一次看清司机的脸。他是个中老年男人，骨瘦嶙峋，肤色偏黑，头发斑白。

“让您久等了。请您下车确认一下，您指定的目的地到底是哪里。”

司机满面笑容地说着，眼角堆起了皱纹。

“您请吧。”

被司机催促着，航平下了车。这是一处很常见的住宅区的一角。街灯稀稀疏疏，周围光线有些暗，并不像是什么高级住宅区。路边都是些看起来相当老旧的公寓和板房。周围并没有人。

从出租车停车的位置走了一会儿，航平来到了一处下行的台阶。它建在住宅区的斜坡上，是一段很长的台阶。眼前是都市的夜景，其间能看到东京塔的灯光。

“这里是······”

他想起来了。他对这个地方有印象。就是下面的这栋公寓，他在这附近住过一段时间。

他不由自主地向下走去。台阶的坡度很缓。因为刚才的雨，脚下有些潮湿。走了一阵，台阶中间休息平台的侧面出现了公寓入口。这个公寓很陈旧了，但依然保存了下来。它是两层的钢筋结构建筑，面积很小，只有一个开间，但是浴室和洗手间倒是齐全。

那大概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吧？这是他和希惠的第一个家。当时他大学毕业还没几年，进了一家公司，却没能长时间干下去。那时他非常希望别人认可自己。在理想和现实的差距之间，每天都过得闷闷不乐。因为没有固定工作，有段时间他只能让希惠养活自己。她真的帮了他很多。

“刚才您说的目的地就是这里。”

回头一看，司机正站在自己身后，微笑着看着航平，眼角挤出了皱纹。他黝黑的脸上满是褶皱，仿佛刻满了人生的年轮。航平再次看向公寓，低声说道：“太怀念了，这里是我和妻子的第一个家。”

司机一言不发，静静地看着航平。

“我做了对不起妻子的事，而且已经绝对无法挽回了······”

航平望着公寓，继续说道：“人生不可能总是过得如意。我抓住了重要的机会，收获了很多荣耀。我的公司越做越大，我甚至在六本木之丘买了房子。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顺利。我以为在人生的战斗中，我已经是个赢家。但我还是太天真了。”

司机始终一言不发，只是听着航平的话。

“公司发展得太大了，渐渐地我已经控制不住。从一个小小的裂痕开始，变成裂缝，最后崩溃了。我背负了巨额债务，在六本木之丘的房子也解约了。那些信任我的伙伴也都离我而去。即便这样，我还是不肯认输。我是一个成功者，这点打击不足以让我放弃。我拼了命地努力。但我越努力，欠款就越多，已经到了我一个人无论如何都无法偿还的地步。”

“原来如此，是这样啊······所以您······”

说到这里，司机的表情严肃起来，用严厉的目光看着航平。

“您夺走的是宝贵的生命。”

司机的话刺痛了航平的心，他接着问道：“您是为了拿保险赔偿金吗？”

已经无路可逃了。航平死了心，挤出了一句话。

“是的。”

“您没意识到这是一种罪过吗？您把宝贵的生命扔到了漆黑冰冷的海水里。您没有考虑过，您的妻子和孩子会多么痛苦吗？”

司机抬高嗓门问道。航平再也无法忍受，用力闭上了眼。但是司机仍然不依不饶地说道：“您为什么要做那么恐怖的事呢？为什么······”

司机一直看着航平说。

“您——”

他不想听。一点也不想听。但是这个司机对着苦恼不堪的航平，说出了一个令人恐惧的事实。

“——为什么要自己跳进海里呢？”

航平惊讶不已，看了看司机的脸。

突然，一种异样的感觉向航平袭来。他感到呼吸困难，嘴和鼻子灌进了大量的液体。他已经无法呼吸，这是咸味的水。水已经进到支气管和肺里，他在痛苦地挣扎。他正在黑暗的水中。好难受。好难受。好难受。是的……他刚才跳海了，现在正在台场的海里。是的，他刚才······刚才在冰冷的海水中痛苦地挣扎，已经断了气。是的。是的。是的。

他刚才死了······

航平的身体在不停地颤抖。的确，他跳到了台场的海水中。

他想得到解脱······欠款已经无法偿还，活着会很麻烦。如果自己死了，保险金应该足够偿还这笔欠款，正好一举两得。他想赶快脱离苦海。虽然脑海中一瞬间闪过了希惠和苍太的脸，但最终还是没能抵挡死的诱惑。航平冲动地跳进了台场黑暗的海水中。

“您终于想起来了。”

航平慢慢地看向司机，对方依然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航平鼓足力气，向司机问道：“你是······”

“我不是说过吗，我对鬼魂是很敏感的······像您这种客人，我载过很多。”

航平缓缓地举起自己的双手看着。他的一切感觉都已经消失了。

雨后深夜的街上。台阶旁种的树正在随风摇摆，他的皮肤却完全感受不到风的存在。眼前的植物和土地，也完全闻不到味道。这么想起来，上出租车的时候也没闻到汽车特有的味道。皮肤对气温的感觉也已经消失。他完全不知道现在是热还是冷。

是这样啊······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那我们走吧。”

司机朝发呆的航平说道。

“诶？去哪里？”

司机没有回答，他的眼角舒缓开来，眼神里似乎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慈爱。

司机沉默地沿着台阶向上走。

航平不禁追了上去。

青山

出租车沿着夜路飞驰。

这辆车到底要开到哪里呢？航平坐在后排，向驾驶席瞄了一眼。那个话多的司机正安静地握着方向盘。

开了一会儿，前方又出现了六本木耀眼的灯光。航平不禁觉得，这简直像是幻影。

有人说过，人生就像钟摆，会发生一些坏事，也会有与之等量的幸福来临。人生就像钟摆一样不停摆动，不幸的程度越大，之后降临的幸福程度也就会越大。

但是反过来想想，这句话是非常恐怖的。得到的幸福越多，之后遭遇的不幸也就越多。航平对此深有感触。

他唯一牵挂的就是家人。最后他还是给希惠添了很多麻烦。自己总是忙于工作，根本没有精力顾及家庭，留给她的只有寂寞的回忆。但是她从未抱怨过一句，始终对他不离不弃。她是位优秀的妻子。

对苍太来说，航平也是个极差的父亲。在他今后漫长的人生中，这都会是一个很大的遗憾。父亲因为公司破产，苦于负债而自杀了。苍太会一直恨他的。苍太，对不起。原谅你没出息的爸爸吧。航平在临死前，哪怕一次也好，想再抱一抱苍太，想再看看他可爱的笑脸，听听他的声音，闻闻他的味道。但是，现在这些已经不可能了。

过了一阵，出租车又来到了六本木之丘。在黑暗的夜色中，五十四层高的大楼巍然耸立，耀眼的灯光刺破了夜空。

“您知道吗？”司机缓缓开口道，“六本木之丘所在的地方，在江户时代是长州毛利家的江户别墅。元禄时期，攻入吉良上野介府邸的四十七个武士中，有前原伊助等十名赤穗义士寄身在毛利家。就是在这里，十位义士最后切腹自杀。为主人尽忠的赤穗义士临终前就是在这里度过的，日本人想到这些都会感慨万千。在这个象征着日本繁荣的六本木之丘，有多少人收获了荣耀之后又迅速衰落。这里堪称是一座虚荣之塔。可能是人们触怒了在这里殒命的赤穗十义士的灵魂······”

车窗上映出了六本木之丘威严的外形。航平又何尝不是在这里衰落的呢。就像司机说的，这是一座虚荣之塔。

驶过六本木之丘旁边，在夜幕的包围下，出租车沿着六本木路的高架桥一直向前行驶。

据说，人在死去的瞬间，能看到一生中记忆的碎片，就像看走马灯一样。或许现在自己就在经历这种体验。

这就是所谓的濒死体验。对于要启程前往另一个世界的人，这是他所能看到的最后的风景，他的灵魂将与这个世界告别。现在航平就处在这个过程之中。

在那之后，出租车带着航平去了很多地方。

跟希惠第一次约会时的意大利餐厅——

他拿出仅有的一点钱与她约会。因为紧张，全程基本上没怎么说话。

苍太出生的医院——

一个被羊水和血液包裹的灰褐色的婴儿。这就是苍太刚来到这个世界时的样子。最初他一动不动。航平敲一敲他的脚心，他才开始哇哇大哭。第一次抱着自己孩子的感觉，让航平兴奋得直发抖。

跟家人一起去公园玩——

苍太的性格非常老实，算不上是那种特别要强的人。他有时候被小朋友打了也不会还手，只会抹眼泪。希惠很担心苍太受欺负，跟航平聊了好几次。但因为工作太忙，航平也没能听进去妻子的话。

究竟是哪一步走错了呢？自己满脑子都是工作的事，认为只要有钱，什么都可以解决。早知道是这种结局，真应该多陪陪家人。那样的话，或许还能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

但这一切都已经太迟了，现在已经无法挽回。航平已经死了，马上就要离开这个世界。这一刻越来越近。

出租车开往青山方向，穿过六本木隧道，进入了一条几乎没有车辆经过的单行小路。

路的两旁树木郁郁葱葱，树的后面是一大片墓地。这里是青山陵园。

“青山陵园是明治时代日本建的第一所国营墓地，面积大概有六个东京巨蛋那么大，有超过十万人长眠在这里。乃木希典大将、大久保利通、志贺直哉、星新一等许多伟人和名人安葬在这里。啊，对了。忠犬八公的墓也在这里。”

这是一片被现代化的高楼包围的墓地，里面供奉着无数的墓碑。出租车在墓地中央穿行而过。

“过去，青山这一带还是荒野，只有些树林和灌木。从古代起，人们就把许多遗体搬到这里进行风葬。所以这里才自然建成了大面积的墓地。无论过去还是现在，这个地方都是介于生与死之间的存在······是连接生者与死者的地方。”

司机握着方向盘，分享着他的知识。

这个青山陵园位于“生与死之间”。他会在这个地方成佛吗？不，他抛弃了妻子和孩子，只想着自我解脱，选择了自杀。他不可能成佛，肯定会入地狱。

航平对此已经做好了准备。不过，他还有一个请求，虽然可能无法实现。

在去那个世界之前，他想跟希惠和苍太再见一面，哪怕只是看一眼。他想看看自己最爱的妻子和孩子。但这个愿望恐怕难以实现了。

他缓缓地闭上眼。

噼啪作响的线香烟花散发着光芒。

航平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与家人难忘的回忆。苍太那无忧无虑的笑脸。在烟花的映照下，希惠那温柔的面庞——

或许，烟花消失之际，就是自己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

无数的火花激烈地碰撞在一起，中间红色的火球在不断膨胀。

啪的一下，烟花落到了地上。

突然，四周被黑暗包围了。

航平已经看不到妻子和苍太的脸了。

永恒的黑暗已经降临。

湾岸

“您这边请。”

“好的，谢谢。”

跟在身穿白衣的医生后面，原田璃璃子走在医院的走廊上。她的长发扎成一束，随着步伐不断摆动。这里是湾岸地区的综合医院。自由撰稿人璃璃子为了采访，来到了这家医院。

给璃璃子带路的是一位中老年男医生，他的头发白色多于黑色，给人感觉很儒雅。虽然不知道这次的采访能否发表，但他还是非常客气地做了接待。

时间已经接近傍晚。因为是来医院采访，璃璃子穿得比平时更加庄重。灰色的夹克配西装裤，手插在挎在肩上的黑色托特包里。医院的走廊上并没有多少人。

两人穿过走廊，进了门诊楼。

进电梯后来到了六楼，两人沿着病房的走廊继续前进。从病房走出来的一位消瘦的中年男性患者面露惊讶地看着他们。

走了一会儿，医生在一间病房前停下了。他对璃璃子说道：“就是这间屋子。就像我刚才说的，因为涉及患者的隐私，所以请不要拍照或者录音。采访时间请控制在十分钟以内。”

“好的。”

医生轻轻点了点头，敲了敲屋门。屋内有一位女子应声。过了一会儿，门打开了。一个女人露出脸来。她看上去三十多岁，相貌文雅。可能是陪床照顾病人劳累所致，她的脸颊非常消瘦。及肩的长发光泽黯淡，脸色也并不好。虽然她化了妆，但还是没能遮住眼袋。她的举止很稳重，把医生和璃璃子请了进去。

病房是双人房，但其中一张床上并没有患者。另一张床上，一个穿睡衣的男人正在仰卧着睡觉。

床上的这个男人与屋里的女人年纪相仿。他似乎并没有睡着，眼睛正盯着天花板。

医生向璃璃子递了个眼神，说道：“原田小姐，您可以跟他聊一会儿。”

“好的······”

璃璃子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女人。她一直低着头。

她向床边走近一步，跟男人搭话。

“您好，初次见面。”

男人没有回话。何止是没回话，他甚至看都没看一下。

“我是来采访您的。我叫原田，能问您几个问题吗？”

男人一动不动。璃璃子觉得他虽然睁着眼，却也并不是在看天花板。准确地说，他哪里都没有看。

医生慢慢地跟他说道：“这位女士想问您几个问题，您回答一下吧。”

即使医生出面，男人却还是没有要动的意思。他只是安静地看着空中。

璃璃子再次搭话道：“不好意思突然打扰您，您今天感觉怎么样？”

果然还是没反应。

璃璃子看着男人的脸。他的瞳孔中感受不到任何生机。璃璃子心想，这个人不会是真的死了吧？屋里那个女人之前一直没有作声，此时跟男人说道：“孩子他爸，有客人。你快答应啊······求你了。”

她的语气就像是在恳求男人。

就在这时——

男人的头部机械地动了一下，看上去就像一个被人操纵的木偶。他的眼珠瞪得像玻璃球一般，看向璃璃子。接着他嘴唇微张，开口说话了。

“······你······是？”

璃璃子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您好，初次见面。我叫原田璃璃子，今天来是想采访您一下。”

这个男人一直盯着璃璃子，过了一会儿又开口道：“我没有什么可说的。”

他把视线从璃璃子身上移开，接着说道：“因为······”

那个女人屏住呼吸看着他。

“因为······因为我已经死了······”

“孩子他爸······”

女人跪到床前，双手握住男人的手说道。

“你没有死······你还活着。你还活着哪。”

女人的话似乎并不管用，男人又不动了。他的身体纹丝不动，视线也一直盯着空中。

“感谢您在百忙之中专门帮我安排，谢谢。”

璃璃子朝之前带路的医生深深鞠了一躬。医生黝黑的脸上挤出了皱纹，和蔼地微笑着。

“不客气。如果写成了文章，请记得联系我。”

与医生告别后，璃璃子走出了医院的正门。在树荫下，她看到了那件无领的竖纹衬衫。那是一个身材瘦高的男人。他的名字叫岛野仁，以前在某所私立大学担任民俗学讲师。现在出于一些原因，没有继续在大学工作。他是璃璃子学生时代的学长。可能是闲得无聊，他表示对璃璃子的采访很有兴趣，要“前来协助”，就自作主张跟了过来。

“采访怎么样啊？”

“嗯，终于见到了他本人。”

“这个经验太宝贵了。那关于科塔尔综合征[11]，你明白些什么了吗？”

“嗯。了解了一些······”

璃璃子说完向前走去。此时太阳已经西斜，学长跟在璃璃子身后，说道：“你怎么了？看上去不太高兴啊。你可是好不容易能写点像样的东西了。”

学长总是多嘴。璃璃子无视他的话，走到了医院前港湾边的人行道上。

虽然这次采访很顺利，但在真正见到被科塔尔综合征折磨的患者之后，璃璃子的心情无比复杂。尤其是看到病房里患者妻子的样子，这让她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科塔尔综合征是法国精神科医生朱尔斯·科塔尔在一八八〇年发现的一种怪病，属于抑郁症的一种。患者通常认为自己已经死去。

璃璃子一边走着，一边跟学长说着从医生那里问到的话。

“据说科塔尔综合征的症状是，患者认为自己已经死了，嗅觉和触觉等身体的各种感觉都会消失。症状一旦恶化，患者会认为自己身体中的脏器、血液、神经等已经完全消失，或者已经腐坏，并对此坚信不疑。最后的结果就是，患者会远离现实的生活，最终真的死去。有记载说，一位女性患者认为自己已经死了，没必要吃饭，最后真的饿死了。”

学长一反常态地静静听着璃璃子的话。璃璃子一边走着，一边时不时地看看他的侧脸。璃璃子说完后，他依然表情严峻地思考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小声说道：“你见的那个患者是什么人？”

“他是个IT公司的老板，叫乾航平。曾经也是HILLS一族，算是个时代的弄潮儿。但是近些年因为经营情况不好，公司有了大量的外债。半年前，他从台场跳海自杀，被从那里经过的人救了上来，好歹保住了一条命······但他坚决不承认自己被救了，最后诊断得了科塔尔综合征。”

车道上的汽车轰鸣而过。临近傍晚，交通状况变得拥堵起来。

“治疗的情况怎么样？”

“医生说，当初他拒绝承认自己还活着，一度没法进行治疗。现在剩下的巨额负债让家庭陷入了不幸，他应该是想逃避这个现实。但是最近开始有了恢复的征兆，医生和家庭的努力得到了回报。”

“是吗？那太好了。”

“据说科塔尔综合征病情加重以后，患者会陷入严重的妄想和慢性抑郁，是无法恢复正常的。但是这个病也不是绝对无法治愈，持续使用抗抑郁药物和精神安定剂，通过坚持不懈的治疗，也是有可能治愈的。我采访的医生说，他尝试了一种逆向疗法。医生带着他坐车去了很多曾给他留下回忆的地方，比如曾经跟妻子住过的地方，孩子出生的医院，跟家人游乐的公园······去的都是给他留下了深刻记忆的地方。就像濒死之人看到的那种类似走马灯的幻觉一样······这是一个实验，通过走访这些地方，尝试能否克服科塔尔综合征的影响。”

“原来如此，那是模拟濒死体验。让患者经历那种濒临死亡深渊的感觉，然后让他自己体会死而复生的意义。通过唤醒他与家人的记忆，影响他的心理，让他再次认识活着的重要性······是这样吧。”

“是这样的，治疗起到了一定的效果。”

璃璃子突然停了下来。她转过身，望着背后医院的大楼。

大楼的玻璃窗反射着夕阳的光芒。

“真希望他早点好起来，哪怕是为了他妻子也好。”

学长在璃璃子身后停住了。他在思考什么。

“科塔尔综合征······一种患者认为自己已经死亡的病。濒死体验。走马灯。死亡深渊的幻觉······”

“学长。”

“怎么了？”

“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

“难道是······你想起来了？”

“什么啊？”

“研究的事。”

“研究······”

学长小声说着，视线从璃璃子身上移开。

“······能不能别提这个？”

“对不起。”

学长看都没看璃璃子一眼，径直向前走去。

门开了。

随着一声洪亮的“我回来了”，一个背着书包的少年走了进来。

“爸爸，我今天被老师表扬了。上语文课的时候······”

苍太一脸兴奋地说着。

航平陷入了深思。

这是哪里？一个陌生的地方。白色的屋子。苍太在这里。妻子希惠也在。

自己应该还在濒死体验的幻觉之中。他曾许愿希望在死前见妻子和孩子一面。如果神真的存在，那他一定是通过幻觉这种方式帮自己实现了愿望。

他还在通往死亡的路上。之后会怎么样？会去哪里呢？

爸爸，爸爸······

苍太拼命喊着。但是航平无法回应他。因为他已经死了。

爸爸，爸爸，回答我······

妻子已经极度消瘦，她的眼里饱含泪水。对不起。他没能抵挡住死亡的诱惑，真是没出息。这一切已经无法挽回······

但是，这一切是真实的吗？

会不会······这些场景是现实中发生的呢？航平的脑中闪过了这个念头。

爸爸，爸爸······回答我。爸爸。

深爱的妻子和孩子就在眼前——

不对，不可能是现实。他已经死了。他跳到了台场的海里。他的肉体已经在阴暗冰冷的海底腐朽。

就在这时。

“爸爸，爸爸，爸爸。”

苍太哭着扑到了他的怀里，航平大吃一惊。他能感受到儿子的体温，正通过皮肤传导过来。

难道······

航平缓缓地把胳膊环到了哭泣的儿子背后。确实能感受到苍太的体温。这是儿子身上熟悉的气味。他能感受到。能真实地感受到。这是······

航平的嘴缓缓张开。

“这是，这是现实吗？”

“孩子他爸？”

希惠一脸憔悴地看过来。

“苍太，你真的在啊。”

“······我在啊。我当然在啊。”

“希惠······我······”

航平努力地说着。

“我······还活着吗？”

听到这句话，希惠睁大了眼睛。她的双眼涌上了泪水，用力点了点头。

“······是吗？”

希惠的眼泪掉了下来。

“······你活着呢。当然了。你当然活着呢。”

航平也流泪了。他抱住了希惠。身体传来了她的体温。

妻子哭着说道：“······我永远跟你在一起，我们是一家人。”

这是家庭温暖的气息。航平还以为自己再也无法得到这些了，但他现在真的感受到了。

这些不会也是濒死体验的幻觉吧？

算了，不管这些。他的愿望实现了，见到了最爱的妻子和儿子······

航平想着，抱着两人的双手加大了力量。

两周后。

今天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希惠开着车，航平坐在副驾位上。在那之后，治疗进行得很顺利，航平获得了出院许可。这辆车是妻子从老家带回来的国产车。苍太坐在后面，正在玩他喜欢的轮船玩具。

航平战胜了科塔尔综合征。

现在他都觉得不可思议，他不知道自己之前为何会坚信已经进入了死后的世界。

最大的原因，还是他太软弱了。他认为死是摆脱一切的最佳手段。但现在情况不同了。

当然，他还背着巨额债务。可他现在觉得，总会有办法东山再起的。他必须保护好妻子，还有年幼的儿子。必须拼命地活着。总有一天，这一切都会解决。

汽车拐过一道弯，海边的路映入眼帘。隔着防护栏，碧蓝色的大海一望无际，一切都充满希望。

航平对正在开车的希惠说道：“让你受苦了……是我不对。今后的日子可能会很难，但是我们三个一起加油就好。”

希惠微微一笑。

“好的······”

她顿了一下，表情突然阴郁下来。

“不过······”

“怎么了？”

“······我，可能已经做不到了。”

“啊？”

希惠握着方向盘，直直地盯着前方。她的眼神非常坚定。车子没有转弯，向防护栏冲了过去。航平大叫一声。

“希惠，你怎么了？你要干什么？”

希惠把油门踩到了底，蓝色的大海已经近在眼前。

“这才是最能让我幸福的······”

希惠握着方向盘，声音颤抖着。

“······我们永远在一起。我们是一家人。”

“不要······”

一瞬间，汽车撞上了防护栏。

航平发出了惨叫。

汽车穿过防护栏，飞到了空中。

视野开始不稳定了。天空和大海的景色在眼前极速旋转。随着巨大的落水声，汽车撞到了海面。撞击过后，车内灌入了大量的海水。一瞬间，车内的海水已经灌满。

大量的液体灌进了航平的嘴和鼻子中。他已经无法呼吸。咸咸的海水流进了支气管和肺里。他不停地痛苦挣扎。

好难受。好难受。好难受······

“您知道‘御台场’这个名字，为什么在台场前面加一个‘御’字吗？”

航平听到司机的这句话，缓缓睁开了眼。

不知何时，他在车上睡了过去。

航平向车窗外看去，东京湾的灯光依稀可辨。

注释

[1] “御台场”的“御”字发音为“o”，此处的“城堡”“大人”等词，日文中也都有“御”字，发音也为“o”。

[2] 花札是日本的一种桌面纸牌游戏，起源于日本安土桃山时代。

[3] 九条葱，又称四季葱、日本葱等。传入日本后，主要在京都市南区的九条附近种植，所以叫九条葱。日语中葱的发音为“negi”，九条葱发音为“kujyonegi”。

[4] 这里的“意见”（苦情）和“九条”在日文中是同音词，发音均为“kujyo”。

[5] 此处的“黑社会”一词对应的日语发音为“yakuza”。而日语中数字八、九、三分别有ya、ku、san的读法，连起来后与yakuza的读法类似。

[6] 六本木之丘即六本木新城，是日本著名的旧城改造、城市综合体的代表项目。“HILLS一族”指的是将公司总部设在六本木之丘的企业经营者，或住在六本木之丘高级住宅中的人士。

[7] “狸猫”在这里的读法是“mami”，与表示“恶魔”之意的“mami”发音相同。

[8] “麻布”的读音为“azabu”。阿伊努语，也称爱努语，是日本原住民阿伊努人的语言。

[9] “六本木”的“本”在日语中是量词，此处相当于“棵”，直译为“六棵树”。

[10] 日语中的“木”（树）和“気”（心思、想法）是同音字，此处是一个双关歇后语。

[11] 别称行尸综合征，以虚无妄想和否定妄想为核心症状。

《港区之女》 长江俊和

《港区之女》长江俊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