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妖吉备真备

这一时期唐日关系史上成名的人物，包括阿倍仲麻吕，吉备真备，空海和尚还有鉴真和尚。

716年，日本灵龟2年，唐朝开元4年，日本组织了第八次遣唐使团。这一次的人数达到了557人，在这条船上，两个对大唐和长安无限向往的年轻人同舟共济，共同的志趣和理想很快让他们成了好朋友。这两个人就是阿倍仲麻吕和吉备真备。

阿倍仲麻吕到了唐朝，自己改了汉名晁衡。当时的日本留学生们一般被安排在国子监进修学习。晁衡很快考进了大唐清华--国子监太学，太学毕业参加科举，高中进士，从此在唐朝走上了仕途，从九品的图书馆馆长，太子外教，当到二品的左散骑常侍，安南都护，安南节度使，在大唐一呆就是54年，终身未能回到日本。

吉备真备的路则要走的更加沉稳，他被分配到外事接待口--鸿胪寺，指导老师是四门助教赵玄默，在唐19年，潜心研究唐代的天文、历法、音乐、法律、兵法、建筑，举凡五经三史、历算、刑律、漏刻、军制、阵法、韵学、书道，无所不通，等到回国的时候已经成了一个德智体全面发展的饱学博士，被称为活的百科全书。

正因为他学问的广博，在日本的民间传说中，吉备真备被神化，成了一个诸葛亮式的人妖（人中之妖）级人物，流传着许多荒诞不经的故事。《扶桑略记》中说，因为他才智过人，大唐十分爱惜，多方挽留不许回国。真备于是施展忍法，秘“封”日月，致使十日之内，天下时展“怪动”。唐人占卜，才知是日本国留学生因不能回国，以秘术“封”了日月。于是皇帝特下诏，准予回国。《江谈抄》谈得更离奇，唐人如何百般为难，他又如何在阿倍仲麻吕鬼魂的帮助下，一夜弄通了《文选》，一夜学会了围棋，等等。这些事迹后来还被吉田兼好、土佐光长编绘为《吉备大臣入唐记绘词》。

开元22年（734年），吉备真备随遣唐使团归国。在今天，从中国到日本，上海的航班到日本东京成田机场，不过3个小时的时间，海上游轮也不过两三天时间。但是当年，这一段路，吉备真备走了一年。

吉备真备的船在这次归国途中遭遇风暴，漂流到种子岛，直到第二年（735年）才到达日本。

归国之后，他的仕途才真正开始。

吉备真备这次回国，为天皇带来《唐礼》13卷和历书、兵书、音乐书、武器、乐器、测量器具等等，他的学识受到圣武天皇的赏识，得到重用。

吉备真备也曾经做过太子的老师，时任东宫学士和春宫大夫。

他官场生涯的巅峰出现在称德天皇去世前后。

女天皇称德天皇（即孝谦天皇第二次登基的名号）在位时，一方面崇信妖僧道镜，一方面也重用吉备真备等国家重臣，这也是一种搞权力平衡的手段吧。

妖僧道镜被封为法王，民进传说多有指向道镜器大活好是受到女天皇宠幸的重要原因，所以今天日本的壮阳药多有用道镜作为代言人的。道镜得势之时，气焰嚣张，即使吉备真备这样的国家重臣也曾经依附与他。

孝谦称德天皇，石原里美版

称德天皇去世前后，吉备真备的妹妹吉备由利，正是女天皇身边的亲信。通过妹妹的关系，道镜被排除在外，吉备真备得到独自出入天皇寝宫的权力，从此后口含天宪，成了天皇对外的唯一新闻发言人。据说，法王道镜此时正在策划自立为天皇，但是吉备真备和藤原永手手握军事大权，一举扳倒道镜，将其放逐。

吉备真备一生之中最高做到右大臣（相当于唐朝的右丞相），地方豪族出身而被破格提拔，出人头地，以学者的身份位至大臣的，在日本近代以前，只有吉备真备和菅原道真两人而已。

后世的这位菅原道真，也曾经被任命为遣唐使，当时已经是唐朝末年（894年），局势动荡不安，战乱不断，唐朝苟延残喘，盛唐气象已经一去不返，五代十国的乱世即将开启。另一方面，此时日本对唐朝文化的吸收已经达到饱和。

当然对于菅原道真，此去大唐，海路艰险，唐国战乱，他深知自己这一行人去了，有没有命回来还是未定之天。即使平安归来，遣唐使团已经往返十几次了，该学的也都学到了，当初的遣唐使回国之后的尊荣和优待，如今已经不可能了。此时此刻，衰弱的大唐又能给他什么新鲜的东西让他向天皇邀功呢？

总结的说来，就是遣唐使从这件事中能够获得的政治利益随着日本对唐朝文化的吸收深入呈边际递减，而遣唐使的风险不曾改变，甚至因为唐末的乱世而有所增加，这样收益与风险之间的比例失衡，遣唐使成了一件赔本买卖，原本的通天之路遂成为畏途。

他向天皇上书提出停派遣唐使，被天皇采纳，从此，遣唐使就成为了一个历史名词。

又过了13年，唐朝也变成了一个历史名词。

晁衡望乡

752年，吉备真备被任命为遣唐使副使，与正使藤原清河再赴唐朝。此时藤原仲麻吕专权，他从京官被贬为肥前守（相当于县长），正处于人生的低谷，这次出使唐朝挽救了他的政治生命。

几年后，他指挥讨伐军镇压了藤原仲麻吕之乱。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这年，唐朝的一个大危机已经暗暗潜伏，唐朝由盛转衰的转折点即将出现。

此时的唐玄宗还看不到这些，他的眼前只看到，花团锦簇，万国来朝。

一别经年，长安，仍旧是那样的繁荣，大唐，仍然是那样的强盛。不，是多了些繁荣，更多了些强盛。

晁衡和吉备真备都已经是五六十岁的老人了。老同学见面，分外的亲切。

晁衡领着吉备真备重游故地，阅不尽的长安花，看不尽的长安城：

这里是我们吃烤串儿大腰子的地方！

现在变成大饭庄了，老板还是老谁家那小谁。

这家酒家我们老去。这儿的波斯胡姬当年可是一枝花，我们都管叫胡姬花嘛！身材那叫一个棒，跳舞那叫一个辣，啧啧，那眼睛瓦蓝瓦蓝的，老勾人了，弄得我的小心肝扑通扑通的直跳。这就是青春啊！那，现在提起来又跳了，来，阿倍，你摸摸！

注意影响啊，吉备桑。酒家现在改青楼了，胡姬花是老鸨子，一天跟人吵八架。你要不要上去跟她再跳跳？

那就不要了。哎，咱们上以前那家叫什么来着？德云居还是什么的？那家的羊肉泡馍太正宗了，咱们再去找找感觉？诶？怎么这么臭啊？

甭找了，德云居被强拆了，改了个公厕，呐，就你站的这儿！

一天下来，吉备真备感觉自己的老朋友情绪不对。他对自己关于长安的问题兴致缺缺，却一再的问起日本的情况。

他知道，阿倍想家了。

长安，曾经是他心往神驰的城市，如今，在这座城市已经居住了三十多年，生活优越，城市繁荣，他魂牵梦绕的，却是海峡彼岸的故乡。

长安的大雁塔是好的，长安的城墙是好的，长安的大明宫是好的，长安的街市是好的，长安的酒肆是好的，长安的一切，都是极好极好的。

只有一点不好--这里，不是“家”。

他有了一个中国名字，考取了中国的科举，做了中国的官，娶了中国的妻子，和她合作生下了几个孩子。但是，在内心深处，他知道，他不属于这里，他的名字是阿倍仲麻吕，不是晁衡。

安倍仲麻吕

梁园虽好非久恋之乡。开元21年（733年）他就曾经以双亲年迈向玄宗陈情，请求回家。唐玄宗一再挽留之下，未能成行。

如今，老朋友的到来，再次拨动了他心底的那根弦。

翘首望长天，神驰奈良边；三笠山顶上，想又皎月圆。

第二年，大唐培训班第十一期日本毕业生要启程回国了，阿倍仲麻吕不失时机地提出了随团回国的请求。

此时晁衡官至吏秘书监，是唐玄宗的近臣。从心眼儿里说，玄宗不愿意。可是人心都是肉长的，唐玄宗念他家有年迈高堂，答应了，并且任命他为唐朝驻日使节，希望他为唐日友好出一份力。

晁衡

消息传来，阿倍仲麻吕的唐朝朋友们纷纷前来赠诗送行--诗歌大概是唐朝的种族天赋了，临别赠诗成为一种文人之间的风俗。

阿倍仲麻吕在唐多年，着实结交了许多朋友，其中也包括李白、王维这样的诗歌大触。

面对惜别的友人，阿倍仲麻吕回赠了一首诗

衔命将辞国，非才忝侍臣。天中恋明主，海外忆慈亲。伏奏违金阙，騑骖去玉津。蓬莱乡路远，若木故园林。西望怀恩日，东归感义辰。平生一宝剑，留赠结交人。

这首诗表现了一个即将告别第二故乡回到第一故乡的臣子，衔命归国的矛盾心态。面对着即将到来的离别，有点伤感，更多的是期待，爱长安，更爱奈良，恋明主，却又思念父母，“站在天平的两端，一样的为难，唯一的答案，爱一个人好难”

很快，他就不必再为难了。

我们回顾一下上面说过的，在开辟唐日之间的伟大航路的历史上，日本人排除万难不怕牺牲。在遇难的记录上就有这样的记载：第1船在归途遭遇风浪沉没，藤原清河与阿倍仲麻吕未归。

就在他在船上“神驰奈良边”的时候，船队遇到风暴，他和藤原清河大使的第一船触礁掉队，被风暴吹到安南（今越南）海岸，登陆后又遭遇海盗，一船一百七十多人死的清洁溜溜，只剩下他和藤原清河大使等十余人侥幸生还。

第一船遇难的消息传回长安，人们以为晁衡已经溺死，他的朋友李白--就是那个不用提头衔就知道是谁的李白，为他写下一首哭晁卿衡

日本晁卿辞帝都，

征帆一片绕蓬壶。

明月不归沉碧海，

白云愁色满苍梧。

这大概是李白诗作中唯一为活人哭丧的诗词，闹了个大乌龙。两年后，阿倍仲麻吕辗转回到长安，而李白“直挂云帆济沧海”的理想一直得不到实现，已经“明朝散发弄扁舟”，失望地离开长安。

“卅年长安住，归不到蓬壶。一片望乡情，尽付水天处。魂兮归来了，感君痛苦吾。我更为君哭，不得长安住。”

此时，他的“一片望乡情”，已经“尽付水天处”，日本的遣唐使船并不是定期班轮，下一次的船期遥不可期，而他已经是58岁的老人了。知道归国无望，他死心了，却为李白真心的感到惋惜，因为他“不得长安住”。

这次和他一起滞留唐朝的藤原清河，也和他一样在唐朝娶妻生子，终了一生。

遣唐船出发之前，藤原清河在春日野神社祭祀后，留下了这样一首和歌

庵原清云·作

妖娆春日野

祭祀祈神援

社苑梅花绽

常开待我还

这首和歌后收录于万叶集。神社的梅花依然绽放，只是再也等不到那个看花的人了。

长安，长安，离天堂很近，离家乡却很远。

阿倍仲麻吕（即安倍仲麻吕）的后代中，有一位大大有名的人物，叫做安倍晴明。安倍晴明的后代中，据说有一个不知道多少代的孙子，这孙子叫安倍晋三。

我们不知道，阿倍仲麻吕看到这个窜上跳下的孙子，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阿倍仲麻吕纪念碑，西安兴庆公园

鉴真东渡

吉备真备这次遣唐，没能带回老友阿倍仲麻吕，却搭载了一个不在大唐海关清单上的偷渡客。

唐大和尚鉴真。

唐太宗时玄奘法师带着白龙马和三个徒弟从印度取来真经，此后佛教大盛于唐朝。现在，取西经的，换成了日本人。

日本真言宗的创始人空海，天台宗的创始人最澄，其衣钵皆传自唐朝。

而日本律宗的开山祖师，则是唐大和尚鉴真。

天宝元年（742年），十月，两个日本僧人叩开了扬州大明寺的大门，此时，大明寺的鉴真大师已经是此地佛教的“宗首”，地位尊崇，由他传戒的门徒达到四万多人。鉴真没有想到，这次会面改变了他一生的命运，也改变了日本佛教的历史。

日本佛教发展到唐代，逐渐从上层社会流传到民间。但是此时日本日本虽有佛法，但没有剃度僧人必要的手续及缺少合适授戒名僧，很多日本僧人都是自誓受戒，自己把自己给剃了（也有的根本不剃）就算是和尚了。

最为重视佛门戒律清规的律宗，是难以容忍这种事情存在的。日本僧人荣睿、普照的介绍和恳求触动了鉴真大师。

在大明寺诸僧众对荣睿普照二人的请求无动于衷的情况下，鉴真一锤定音“是为法事也，何惜身命”。

向东，向东，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

第一次东渡，因为僧人内讧举报引来官府搜查，失败

第二次东渡，遇大风，失败

第三次东渡，再遇大风，触礁

第四次东渡，当地僧众的鉴真粉丝团为了挽留鉴真，决定阻止大师东渡，向官府举报，官府追回鉴真，第四次东渡失败

748年，荣睿、普照再次来到大明寺恳请鉴真东渡，鉴真又一次踏上了征途。此为第五次东渡。

这次东渡，再一次遇大风。帆船随风飘荡，任意西东，十四天后到达海南振州（今三亚）海岸，至今，此地仍有鉴真遗迹晒经坡和大小洞天，成为中国最南端的佛教圣地。

三亚。大小洞天

三亚。晒经坡

鉴真在这个南方的岛屿上勾留一年有余，东渡的脚步暂时停下了。

曾经坚定的信念开始动摇，徘徊和犹疑开始叨扰灵台的清净。五次东渡期间，追随他的僧众水手有36人死于船祸或伤病。一次一次的大风，官府的阻挠，信众的挽留，打击了他的信心。

海南岛处于距离天竺最近的海上航路，这是不是佛祖的某种启示？或许，他的方向，应该是西方的佛祖之国，而不是东方的日本？

在方向决定之前，他已经不能挪动半步。

无数次的自我拷问，清夜扪心。可能，就在某个不眠的夜晚，眼前漆黑一片，灵台却一阵清明，仿佛佛祖示现，他找到了答案：“不至日本国。本愿不遂！”

一年后，他们沿着海南、广西、广东、江西，一路北上回到扬州，足迹遍及半个中国，沿途宣经弘法，自此声名大噪。一路上，日本弟子荣睿和鉴真大弟子祥彦相继病逝，旅途劳顿，水土不服，悲痛和暑热一起袭击了这个63岁的老人，回到扬州的时候，他已经失明了。

但是，天宝十二年，遣唐使藤原清河的船队归国，他又一次踏上了第六次东渡的旅程。

扬州的鉴真粉们早早得知了藤原清河、吉备真备和阿倍仲麻吕来拜访鉴真的消息，坚决阻止老法师登上四艘之船，再一次作死的旅程。

唐朝政府也不希望鉴真东渡。此时的唐朝皇帝崇信道教，希望能派道教人士带日本去传道。

鉴真弟子仁婺，对老师东渡的志愿持同情态度，在他的帮助下，鉴真偷偷登上他的小船，终于在今天的张家港附近搭上了遣唐使的大船。

鉴真东渡，前后历时十二年，六次启行，五次失败，航海三次，几次陷入绝地，死处还生。先后三十六人死于船祸和伤病，二百余人退出东渡行列。

鉴真坚持到了最后。

天宝十三年，鉴真到达日本，受到日本朝野和佛教界热烈欢迎，自此后鉴真和弟子们在日本弘扬佛法，传律授戒，律宗遂大盛于东洋。

除了佛教上的影响外，鉴真还带来了唐朝的医药、建筑、雕塑、文学、书法、绘画等技术知识，尤其是他在医药方面颇有建树。当年光明皇太后病危之时，唯有鉴真所进药方有效验。他把中土的医学理论和药草药方在日本推广，被尊为日本汉方医药之祖。十七十八世纪的日本，在药袋上还有鉴真画像，可见其祖师爷的地位。

鉴真最重要也是最著名的贡献，就是唐招提寺。

唐招提寺的原址本是皇太子道祖王的官邸，道祖王在宫廷斗争中败死之后，被赏赐给鉴真。鉴真和弟子们设计和建造了唐招提寺，其中佛像，多由弟子们以唐朝的新技法“干漆法”塑造。

淳仁天皇下旨，令日本僧人在受戒之前必须前往唐招提寺学习，使得唐招提寺成为当时日本佛教徒的最高学府和日本律宗的总本山。

大唐广德元年（公元763年），鉴真坐化于唐招提寺，结束了东奔西跑的一生。日本史料记载，当时鉴真双脚结跏趺坐，神态安详，死后三日，体温犹在，时人呼为真菩萨。

鉴真坐像

卖国贼？伟大的国际主义战士！

今天对于鉴真也有许多非议，最主要的来自于愤青群体。在愤青群体中流行一种反日史观，凡是对日本有利的都是极坏极坏的，凡是对日本不利的都是极好极好的。在这种反日史观的指导下，鉴真成了唐朝头号大汉奸。

另一种历史观则是小商贩的历史观。

玄奘从印度取回真经，这是一笔挣钱的买卖，他是大大的功臣；而鉴真把真经送到了日本，这是一笔赔钱的买卖，他是卖国贼。

这种简单粗暴的历史观适应了愤青有限的大脑回路。

卖国贼，卖国贼，卖国是手段，是交易的筹码。他把国给卖了，买到了什么？古往今来的卖国贼，其交易的标的无非有三个，一是金钱，挥金如土，声色犬马，二是权力，颐指气使，狐假虎威，三是安全，死亡的威胁，家人的安危，让他们不得已选择了卖国。

鉴真为的什么？

为卖国，他一次次的舍生忘死，投奔怒海，为卖国，他放弃了安稳的生活，尊崇的地位，为卖国，他不顾官府的阻挠，信众的挽留。就算弟子死难，自己双目失明，他仍然在孜孜以求的卖国。如果说他是卖国贼，那么，在这里，卖国不是手段，而是成了目的。

为了卖国而卖国，为了卖国不要命，这种卖国贼还真是世间少有。

在我看来，愤青们的这种历史观从头到尾就是四个字：小家子气！

鉴真如此顽固的坚持一件事，支撑着他的，是一种宗教的情感。

当时，中国佛教界流传着一个传说：中国南岳慧思禅师转生为日本王子，这位日本长屋王子崇敬佛法，曾经亲赠袈裟给中国僧人。

荣睿和普照这两个日本年轻人的身上，给他一种感觉，日本是与佛有缘的国家，现在，日本的佛教信众正翘首以盼，等待着代表佛教先进发展方向的律宗大师来为他们完善戒律制度，三师七证，摩顶受戒。身为佛教弟子，他有义务为我佛弘扬佛法，使佛法的光辉普照每一片大地。

鉴真曾说过，日本与大唐“山川异域，风月同天”。虽然是不同的国家，日本人和唐朝人生活在同一片蓝天下，都在受着佛祖的恩泽。

或许，在他看来，世上没有什么西域、大唐、日本，只有已经皈依的佛子佛孙和尚未皈依的佛子佛孙。

一个唐朝人，为了日本人民的佛教事业，不远万里东渡日本，传教授戒，播撒文化，这是一种什么精神？这是一种国际主义精神。

这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

这就是鉴真，一个伟大的国际主义战士。

几百年后，同在一片蓝天下的日本人，对他的祖国发动了侵略。他的徒子徒孙们，为走上侵略战场的日本士兵祈福祝祷，发放护身符，并且鼓吹日本的对华战争是“弘扬佛教的圣战”

还好，这些他已经看不到了。

1945年，“弘扬佛教的圣战”走入了穷途末路。美军对日本本土的重要目标进行了地毯式的轰炸。建筑学家梁思成听闻，赶到美军在重庆的指挥部，面见布朗森上校，希望美军在轰炸中避开京都和奈良这两个日本古城。他的意见后来被采纳，奈良免遭战火，因此奈良人至今视他为恩人。

梁思成的小舅子，林徽因的三弟林恒是一名飞行员，在此不久前刚刚在保卫祖国领空的战斗中牺牲，年仅22岁。

一二八抗战，国民革命军第19路军炮兵上校梁思忠不幸牺牲,年仅25岁。这个年轻人是梁思成的弟弟。

多年后,梁思成和林徽因的儿子梁从诫受邀在日本演讲,当他提及自己的叔叔和舅舅都死于日军手中的这段往事时,台下一片寂静,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中。这也是奈良人第一次知道他们的恩人,曾被他们这般深深伤害过。

梁思成，让谁羞愧？

梁思成与林徽因

布朗森大惑不解，为什么，一个背负着国仇家恨的中国人，要为死敌日本的古建筑求情？

梁思成回答：

要是从我个人感情出发，想到国人的苦难，我是恨不得炸沉日本四岛的，然而，一种职业与历史责任感，让我冷静下来，建筑是社会的缩影，民族的象征，但绝不是某一民族的，而是全人类的结晶。像奈良唐招提寺，是全世界最早的木结构建筑，一旦炸毁，是无法补救的。

几年后，新中国建立，在“自由美国”还是“共产中国”的选择中，梁思成选择了留下来，被任命为北京都市计划委员会副主任。

上一次，他保住了敌人的奈良。

这一次，他没能保住自己的北京。

除了保留紫禁城，他的保护北京旧城面貌的建议全部被否定，领导以革命家的豪迈姿势大手一挥：“从这里到这里，全部拆掉。”

他眼睁睁看着一段段城墙被推倒，盖起了大工厂，一条条胡同被改造，竖起了大烟囱，他的心在抽痛，痛苦的让他后悔学了建筑学。

林徽因指着北京市长吴晗的鼻子大骂:“你们把真古董给拆了,将来要后悔的!即使再把它恢复起来,充其量也只是假古董!”

林徽因的这个预言已经成真。

中国有千年历史的古城上千个，大多已被拆毁。如今随着旅游开发的热潮，全国各地又纷纷复建。但是，这么多“古城”中间，只有三个半是真古董(荆州、平遥、新城和半个西安)。

在北京工作的时候，每次回家，打车到北京站，都能看到那一段残留的明朝古城墙，孤零零地站在高楼大厦中间，仿佛一个时代的弃儿。但是从哪些破败的城垣，仍可想见当年的荣光。

明城墙遗址

2009年，梁思成和林徽因的故居，北京东城区北总布胡同24号院，在房地产开发中面临拆迁。拆与保的争论延续了两年后，故居最终还是化为瓦砾。

到最后，这对热爱建筑的夫妇，连自己的家都保不住了。

梁思成林徽因故居

而此时，海峡的彼岸，奈良的唐招提寺，还有其中的佛像，鉴真像，都成为日本的国宝。中国游客趋之若鹜，置身其中，不免让人恍如隔世，奈良长安，盛唐现代，一时模糊了界限。

感谢鉴真，感谢梁思成，感谢这些伟大的国际主义者，让大唐穿越千年，在异国他乡为我们留了那么一点念想。

东亚三国演义：晁衡望乡 鉴真东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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