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自厦门大学海洋与地球学院，主要从事海洋浮游生物生态学与分子生态学研究。

大家在海底世界看到过很多身姿曼妙的海洋水母。比如太平洋海刺水母。

海月水母。

还有最近在海底世界和水族馆颇受欢迎的蛋黄水母。

这些都是深受大家喜爱的海洋水母。海洋里面还有非常多的水母，实际上大家并不是特别熟悉。

比如说狮鬃水母，它最大的特点在于有非常非常多的触手，触手在它伞的边缘，分为八束，每一束最多有150条触手，所以它总的大约有超过1000条触手。狮鬃水母它本身是一类强捕食性动物，它的触手最长可以达到35米。

高手水母就不服气了，它觉得狮鬃水母虽然触手很多，但是高手水母能够把它的触手长到它的口周围，所以它确实算是水母里的高手了。

还有一类水母叫真囊水母，就比较佛系，它不跟其他水母比多，它可以长出四只触手来，但是为了彰显自己的个性，它就长了一只长触手。

这个是面具水母，乍一看，可能觉得这家伙的头是不是被门缝给夹了一下？实际上并不是，这个顶囊是这一类水母最主要的特点，就是为了增加它在海底里面的浮力。

这个是帆水母，它有一个几丁质的三角形的帆板在它的浮囊上面。这个帆板跟它的浮囊几乎呈45度角，这是帆船运动员在借风力行驶帆船时候的角度。

警报水母是一类深海水母，正常情况下它的周身是呈红色的，只有在受到危险的时候，头顶上会发出亮眼的蓝光，这个蓝光就可以吓退攻击它的一些捕食者。

现在记录的海洋水母类大概有3000多种，分布于海洋的各个角落，从浅海到大洋，从赤道一直到极地，都有它们的身影。但是因为人类毕竟对海洋的探索还非常地少，所以实际上我们认为海洋里面存在着不只有3000多种水母，远远要超过这个数目。

这么多的水母，主要归到两大类群。多数归到刺胞动物门，另外大概有200多种归到了栉水母门。

我们先来看看栉水母，是浑身发光、闪着仙气的一类水母。我读研究生的时候第一次见到栉水母就惊为天人，觉得自然界造物太神奇了。

栉水母的发光就跟萤火虫发光一样，都属于生物学发光。萤火虫的发光是荧光素，靠氧化作用进行发光。栉水母的发光实际上是靠叫“埃奎明”的水母素发光，埃奎明在钙离子的作用下能够发出亮眼的蓝光，然后再在栉毛板的作用下，就形成了一个光彩夺目的生物。

实际上栉水母受到我们的关注并不只是它的外表，还在于它的江湖地位。它的江湖地位到底有多牛呢？据现在的研究证明，栉水母可能是这个地球上最古老、最接近于所有动物起源的动物，换句话说栉水母可能是包括你我，还有其他所有动物的最早的祖先。

我们的教科书一直告诉我们，没有神经、没有组织的海绵是进化树的最底端的生物。美国的科学家经过基因组学及蛋白组学的分析，证实栉水母才是在进化树最底端的动物。

更为重要的是，他们发现栉水母进化出了一个特异化的神经系统。我们一直认为所有的动物，包括人类，都是以一种方式形成神经系统，其实栉水母以完全不同的方式形成了独一无二的神经系统。

这个发现可以给我们非常大的启发，也就是说在自然界形成大脑及复杂的神经系统，实际上并不是只有一种方式。这些发现有可能促使用于脑损伤的新疗法的诞生，比如放慢帕金森综合症或者由衰老引起的记忆力下降的进程，而且能够逆转它。

栉水母实际上离我们非常近，这是我们在厦门海域采到的三种栉水母。像蝴蝶一样的蝶水母，像篮球一样的球型侧腕水母，还有瓜水母。这些水母在厦门海域，春末夏初的时候就会大量出现。

说到水母发光就离不开维多利亚多管水母，其貌不扬，但这种水母在科学界的地位是其他水母不能比拟的，它带来了诺贝尔化学奖。

我们刚才讲过了，水母发光是水母素在钙离子作用下发出强烈的蓝光，但实际上我们平时看到的水母发出的光是绿光。为什么蓝光变成了绿光？所以科学家就开始想，可能有一种蛋白它能够过滤蓝光让水母显出绿光来，这就有了绿色荧光蛋白的发现。

经过科学家多年的研究，绿色荧光蛋白现在已经成为了生命科学与医学研究最重要的一个生物示踪物，可以说它的出现直接推动了生命科学与医学的发展。

我举个简单的例子，大家都知道癌细胞，我们如何去监测癌细胞的扩散和发展？实际上我们可以把它绑定上绿色荧光蛋白，然后就可以在光学成像仪器下面观察癌细胞整个生长和转移的过程。

在科学界还有一种非常受重视的水母，叫作灯塔水母。

灯塔水母受到大家的关注在于它有“长生不老”的能力。要了解灯塔水母的“长生不老”，我们先来了解一下水母的生活史。多数的水母有水母世代跟水螅世代两个生活世代，我们把它叫作世代交替。

一般情况下，成熟的水母个体通过有性繁殖生成浮浪幼虫，然后浮浪幼虫再附着变成水螅体，水螅体在一定的条件下再释放出小水母，完成一个完整的生活史。

灯塔水母的特点就在于，它能够从水母不经过有性繁殖而直接变成水螅体，然后水螅体再生成小水母，生生不息形成一个不死的状态。

实际上科学们认为，灯塔水母的这种所谓的不死，只是把它的细胞逆转成比较年轻的状态，并不是我们传统意义上认为的不死。这种状态它需要一定的诱导机制，比如说饥饿、物理损伤等等条件。

我们课题组也在厦门灯塔水母中发现了类似的结果，表明不同类型组织具有不同的逆发育潜力。我们还发现，海月水母也有类似的甚至更强大的逆生长能力。

像癌变了的细胞一样，本来灯塔水母和海月水母身上的一些细胞是要死亡的，但是它们有能力脱掉部分基因再换上新的一部分基因，然后整个基因组织就焕然一新，回到了它们生命早些时候的样子。这或许对癌变细胞恢复到正常状态有所帮助，所以我们也在想能不能从中得到一些启发，在医学上面有一些新突破。

刚才讲过了，一般水母的生活史是分浮游的水母世代跟底栖附着的水螅世代。实际上还有一类水母，叫管水母，它可以实现水母体跟水螅体的共同生活，而且是几代一起生活。

大家看这张图，管水母实际上是有若干变型的水母型跟水螅型的集群，它们的分工非常地明确。水母型主要负责漂浮运动，还有保护水螅型。水螅型主要负责捕食，所以有很长的触手。水螅型还负责什么？最重要的，繁衍。

管水母实际上是一类颜色非常艳丽的水母类，包括了僧帽水母、银币水母、气囊水母、方拟多面水母等。

这些水母在海域里面非常多，可是大家平时都很少见到它们。因为这一类水母基本都分布在外海，它们适应比较暖水的海域。如果你有机会去台湾海峡、去南海，就可以看到它们。

管水母里最著名的种类叫做僧帽水母，它的浮囊像中国古代僧侣的帽子。西方人又觉得它的外形比较像16世纪葡萄牙的战舰，把它叫做葡萄牙战舰水母。

僧帽水母的浮囊是靠什么浮起来的？实际上它的身体里面有一种特殊的气腺，这种气腺能够分泌一氧化碳，一氧化碳分泌出来之后能够占它的气体里面15%的成分，使浮囊浮起来。

最神奇之处还在于，僧帽水母一旦受到攻击，或者是遇到暴风雨的时候，它能够把浮囊里面的气体放掉，然后沉到水底，一旦情况好转之后，它又可以再分泌气体又浮起来。

其实僧帽水母跟大家关系比较密切的，还是在于它比较强的水母毒素，你可以看到它的密密麻麻的紫色的触手，上面分布有巨毒的刺细胞，可以让猎物在非常短的时间里休克。

我的一个师兄当年在南海采样，他并没有直接接触到僧帽水母，只是在采样的时候看到海上漂着僧帽水母，但是他在样品里面接触到了僧帽水母的触手，马上就被蜇伤了。据他回忆，非常非常疼。

因为僧帽水母有很大的浮囊，所以它很容易被海风吹到沙滩上，所以在热带海域的沙滩会经常看到僧帽水母的身影。

但是这里要提醒一下大家，你如果在海滩上看到僧帽水母，千万不要徒手去触碰它，非常危险。因为即使它在海滩上面待了几天或者一周的时间，身上有毒的刺细胞仍然具有活性。

说到水母的毒素，实际上还有一种水母叫立方水母，它才是水母里面最毒的品种。

大家知道世界上有毒的动物，它们的毒物几乎都是特化的单一的毒素。比如说蝎子的毒素可以攻击你的神经系统，属于神经毒素。毒蜘蛛可以破坏你的皮肤组织。

但是立方水母的毒素，却是样样具备的，所以它的攻击性是非常强的，而且它的毒素非常难解。每年在澳大利亚的北部都会有立方水母蜇伤致死的案例，特别是在11月份到次年3月份的它比较活跃的季节里。

立方水母的毒素到底是怎样工作的？我们要了解一下水母的攻击武器，就是刺细胞。大家可以把它看成一个导弹发射井，平时刺丝是藏在导弹发射井——“刺胞囊”里面的，一旦收到信号，它就把刺胞盖打开，然后刺丝迅速地发射出去，再扎到猎物身体里。

而且刺丝上面有各种形状的倒刺，一旦扎到猎物体内就很难出来。刺丝攻击可以有150万重力加速度的速度，快如子弹，你是很难去躲避的。

但是大家可以放心，立方水母并没有在我们国家的海域分布，不过大家去东南亚，去澳大利亚旅游的时候还是要注意一下。

我们国家分布的是立方水母的姐妹种，比较多的是这种叫做灯水母的种类。

大家出去旅游的时候，如果在海滩上看到有这种告示，最好要注意一下。如果有看到水母，千万不要徒手碰它，更不要捉它，你不知道这些水母到底有没有毒。

看过《老友记》的都知道，有一次Monica在海边被水母蜇了，Chandler就告诉她说可以把尿撒在伤口上面。这个方法是非常不可取的。

为什么呢？因为刺细胞一旦进入你的体内，任何引起刺细胞内外溶液盐浓度平衡举动，都会让刺细胞释放出更多的毒素，所以千万不要被误导。

一旦被水母蜇伤，一定要保持镇静，千万不要揉伤口，更不要拿绷带压你的伤口。有条件的话最好是用镊子，把水母的触手从你的伤口里挑离，再用卡片把刺细胞刮出来，然后再用醋或者是苏打水。再没有就用海水，千万不要用淡水来冲洗伤口。当然最保险的还是尽快送到医院。

多数水母都是有毒的，但是大家也不用太担心，真正对人体有伤害的水母大概只有70多种。

当然也有无毒的水母，比如帕劳水母湖里面的销水母。

销水母为什么没有毒呢？水母湖因为地质构造变化的原因抬升了，与外界隔绝，销水母没有了天敌，经过亿万年进化，身上的毒素退化掉了，所以你在帕劳湖里面可以非常放心地跟这些水母一起玩耍。

但是最近几年因为气候变化跟环境变化，帕劳湖里面的水母数量在减少，所以大家如果希望跟水母来一场自由遨游的话，还是早点去。

这是安朵仙水母，又叫倒立水母。

它体内有很多共生的虫黄藻，主要共生在它的八个口腕上面，为了让口腕上的虫黄藻能更多地接受阳光，所以它会倒立着。

大家看到这上面三张图实际上是同一种水母，只是因为光线的不一样会导致安朵仙长成不一样的颜色。

安朵仙水母实际上可以靠虫黄藻不吃不喝，所以有很多朋友知道我在研究水母，就问水母怎么养？我跟他们说，你如果没有条件的话，就去养安朵仙水母，只要让它晒太阳就好了。

最近安朵仙水母在科学圈火了一次，因为三个加州理工博士生对安朵仙做了一个研究，研究安朵仙水母到底能不能睡觉。

大家都知道睡眠在高等动物里是很普遍的，人类大概花1/3的时间在睡觉。水母这种没有脑的低等生物到底能不能够睡觉？

这三个博士生在安朵仙水母身上发现了睡眠的变化。比如说它晚上就比白天活跃度低，另外它在晚上受到刺激之后，恢复活性的能力也比较低。还有一个是熬夜之后，第二天安朵仙水母的活性实际上大大降低了。

下面要说说大家都很熟悉的海月水母。这是我自己很喜欢的一种水母。

我太太曾经跟我说，她在香港海底世界看海月水母的时候看哭了，我想可能是因为，那一刻海月水母让她的内心足够地平静。

科学家发现，海月水母在游动的时候，运动的频率跟我们人类在平静时候的脑电波——阿尔法波的频率，是比较接近的。所以你在看着海月水母的时候，你的脑电波就会接近阿尔法波，然后你的内心就会比较平静。

海月水母现在在很多国家，包括美国、日本的心理治疗方面有很多的应用。这张图是日本水族馆办的一个叫做“水母治疗之夜”的活动，就是让非常多内心焦虑的人到海底世界看着海月水母的泳姿，慢慢放松，然后安然入眠。

并不是所有的水母都这么迷人，比如说越前水母。我们把它叫做海中霸王，它是一种非常强捕食性的生物。体型非常巨大，最大可以长到直径两米，触手可以有十几、二十米长。

本世纪初，越前水母在我们国家的东海、黄海，还有日本沿海大量暴发，引起了两国科学界的重视，我们也参加了其中的一些研究。

我们研究发现，实际上越前水母的水螅体繁殖地，主要还是在我国的黄海跟东海。这几年由于气候变化和环境变化，还有渔业资源的衰退等等因素，导致水螅体大量的繁殖，环境变化又促进了水螅体可以释放出更多的水母体，所以导致了越前水母的暴发。

水母暴发之后带来了一些非常大的生态安全问题。比如它可以把海里非常多的资源生物都吃掉，另外水母暴发可以堵塞很多核电站冷却系统的入口，引起核电安全问题。

实际上在进入21世纪以后，水母暴发在全球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生态安全问题。一位意大利的科学家在一次学术会议上就提出来，“如果我们不能打败它们，是不是可以把它们吃掉？”

日本人把越前水母磨成粉，加入到饼干、冰淇淋里面。一位丹麦的科学家，脑洞大开，她试着把水母做成水母薯片。这个是海月水母做成的薯片，但是味道到底怎么样，我们不清楚。

联合国粮农组织曾经做过一个统计，中国是世界上消费水母最多的国家。我们国家也尝试将越前水母做成海蜇皮。

提到海蜇皮，我国分布的能够做成海蜇皮的水母有好几种，包括海蜇，大家可能不知道，海蜇也是一种水母。

实际上不光是我们人类在捕食水母，还有一些水母的天敌，比如说海龟，可以捕食多种水母。

讲了这么多海洋里面的水母，大家可能比较关心的是，我们是如何开展海洋水母研究，如何去发现这么多的水母的。实际上我们每年都会组织不同大小的航次，到近海大洋去调查、采集水母。

我们主要是用浮游生物网作为采集工具，采集一些中小型的水母。还有一些大型的我们就用手抄网来捕获。

当然有时候也会用小船。这个是在泉州深沪湾，渔民告诉我说有很多水母，我们就雇个小船出去采集。

当然我们也会利用各种机会去收集水母。比如说我去澳大利亚开会的时候，就会去黄金海岸的海边走一走，不是为了去欣赏海滩美丽的景色，是为了去捡水母，在那里我发现有很多的维多利亚多管水母。

但是怎么拿回来呢？我花了很多钱买了一瓶烈酒，把水母暂时固定后带回来了。

针对水母的生物学及生态学问题，我们做了很多科学研究。包括我们做的中国近海水母DNA条形码数据库，主要对中国近海的水母做一些多样性方面的研究，包括厦门海域。

研究发现厦门海域有52种水母。也发现了一些新的物种，比如说这两种，一个是鼓浪美螅水母，一个是厦门美螅水母。

在命名鼓浪美螅水母的时候，我跟我太太刚刚认识，我就想说做一件很浪漫的事情，用她的名字来命名这种水母。结果人家不答应，还觉得名字天天被人家念着不好玩，后来就以鼓浪屿来命名了。我觉得她现在应该后悔了。

这是我们在实验室培养的一些水母的水螅体，根据它们的特性有一些吊养，有一些平养等等。

每一种水母都有它的生物学特性，如果你想养好水母，你就要给它营造一种非常好的接近它自然生态的环境。比如说一些冷水性水母，你必须配上冷水机，喜欢暖水的水母，你必须用加热棒去给水体加温。

我们每年都会在实验室开放日的时候，给大家展示一些我们实验室自己培养的水母，包括厦门特有的一些水母的种类。

也希望通过我们的努力，能够把更多的水母品种带入到大家的生活中，让大家有机会接触并认识到更多的海洋水母。

一席|水母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