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作者：Petr Samsonov

新生代

在战争爆发前，最可靠的苏军坦克之情报来自于芬兰。大不列颠在向该国提供军售的同时，也寻求源于战场上的信息回馈，这当中自然也包含对手的武器装备。其实，英国人对这一特定类别的兴趣反而不大，因为苏军中许多种技术装备的原型对他们而言，早已是了如指掌：报告原文中提到，苏军拥有仿制的卡登-劳埃德超轻型坦克[指T-27，该车在30年代中后期已退居训练、火炮牵引等二线勤务]、维克斯轻型坦克[指T-37/38系列两栖轻坦]及维克斯6吨型[即Mk.E，指在此基础上仿制的T-26]。对于BT快速坦克，英方亦绝非一无所知，但仅仅把它视作对克里斯蒂M1931坦克的简单仿造品而已——毕竟英军自己也装备有演变自克里斯蒂设计的一系列巡洋坦克。另外，认为T-35抄袭A1E1独立号的人们可能要大失所望：在英国人眼里，T-28和T-35无非“尺寸大些、枪炮多些的维克斯16吨型”而已。

由于在T-34和KV系列的研制直到投产全过程中均维持了严格的保密状态，直到1941年9月，英国人对它们尚一无所知。更有趣的是，竟然要从纳粹德国的战时宣传中，英方才得知这些新式坦克的存在。说起来，或许在苏联国境线以外还得数德国人最熟悉苏制的坦克车辆：例如，在巴巴罗萨行动发起前，德军已经知晓一个代号：“T-35C”，由此他们推断，芬兰情报所指其实是熟知的T-35推出了新改型，而被误称为什么SMK重型坦克。

图1：出自德国情报部门的“T-35C重型坦克”绘图

再说回英国这面，T-34的闪亮登场并没算上什么大新闻：类比于自家的Mk.VI十字军巡洋坦克，人们确切地认识到这是继承着克里斯蒂坦克血统的另一种发展路径。KV坦克的存在也是通过同样的渠道传到英国；而即使对它的具体性能尚一无所知，英方相关报告的著者仍然未卜先知地赞誉其超越了德军中的新锐，IV号坦克。

发掘这些新式坦克的蛛丝马迹绝非易事。赴苏军事代表团的成员回报说俄国人很乐意分享关于英制或德制坦克的任何消息、甚至还向他们展示了一些战损车辆，但一说到自己的国产坦克却缄口不言。苏方没有给他们安排任何实地考察坦克部队的活动，甚至那些装备英制租借车辆的也不行；苏军军官同样连细枝末节都守口如瓶，凡是有关装甲战术的讨论一概谢绝。

同年12月20日，麦克法兰中将、奈伊中将及雨果中校与红军装甲兵总监[译注#1]费多连科中将进行了会晤，终于有机会一睹这些新家伙的真容。除了分别被英国人划分为“中型”的KV、“巡洋坦克”的T-34以及T-60轻坦以外，他们还见到了瓦伦丁、玛蒂尔达和一型未提及名称的装甲运兵车。

[译注1:不清楚该职位在43年改制前的正式译法，暂借用德军中的对等职位，欢迎指正]

这些新式战车给英国代表团留下了深刻印象，尤其是它们大口径的主炮、相当高的单位功率和宽履带设计。根据英方评估，苏联设计师对坦克设计整体上的革新和简化都非常成功。即便处理的精细程度不如他们本国产品来得高，但装甲板、引擎、传动装置及行走部分均相当精良。此外，代表还特别欣赏苏军多型战车通用一型引擎的做法。

英国代表还特别仔细地研究了T-34的履带设计。根据他们报告所称，履带板的样式是仿制于老旧的维克斯6吨型；不过报告还是对履带销的设计表示好评，尤其在发生损坏的情况下整条履带及坦克本身的行进均不会戛然而止。他们认为虽然这一设计虽然具有产生巨大噪声的负面影响，但增强了结构强度。能够在任意角度工作的起动机也得到好评，此项能力英国坦克尚不具备。并且苏式发动机，不论汽油或柴油驱动，都能在零下40度的酷寒中启动，英国坦克同样无法做到；报告中还特别详细地记载了在冬季环境中发动车辆的步骤。

图2：英方绘制的T-34履带链接示意图

次年，即1942年4月间，又传来更多消息：英国方面获知苏军做出了给玛蒂尔达坦克换装“T-34同型长身管主炮”的尝试及另一些T-34和KV坦克的参数。这一次英方至少给它们分类分对了，但还是错误频出：这些坦克所用的V-2柴油发动机被标称了600匹马力的功率，而乘员的分工上也存在误记。英方似乎没有搞清楚何人负责操作无线电台，结果通讯兵的岗位化为乌有；对T-34坦克，装填手一职也没有做出记录。当下在一些英文出版物中广为流传的“T-34坦克主炮由车长负责装填”一说，可能正是源自这里。英国人记下了该坦克抵抗步兵袭击能力较强的说法：外形上不存在反坦克手雷容易停留住的死角，步兵若要攀爬也无处下手。此外，还称赞了坚固的牵引钩。

5月份的后续报告中，还是有错误未得到更正：KV坦克的乘员组分工终于被理清了，但T-34坦克的车长还担负莫须有的装填职责、通讯兵和炮手也合并于一身。仅仅通过重量和厚度数据上的简单推测，就认定KV和T-34坦克的炮塔均为铸造工艺所制，但此条内容在总结中又略去了。KV-1和KV-2的区别也未见于文中，只是简单地提到KV坦克也能够选择装备6英寸主炮。

逆向租借

1943年春天，英国军事代表团向苏联方面发出订单，希望能获取下列新式武器：反坦克炮、防空炮射控装置、火箭炮以及T-34和KV坦克。英方非常走运，苏联政府除一项喀秋莎火箭炮外照单应允。5月26日，坦克样车运抵阿尔汉格尔斯克的巴卡立察港，6月13日装载于帝国波西亚号运输船。现如今有种盛行的观点：这些样车实际是特供的精加工版本，以从西方盟国眼中隐藏苏联坦克制造业的技术低劣程度；纯属胡说八道啊，它们与其他任何量产车辆无异，根本没有什么出奇之处。比如，两辆样车的机枪弹匣数目都有缺额，随车配用的帆布也都已经磨损得极旧。同时还与样车打包送去了73箱零配件及大量燃料、滑油，T-34另附带了19枚穿甲弹和53枚破片弹——在英文版清单中不幸出现了错译，将这些弹药记为“穿甲空包弹”和5枚破片弹。机枪弹药也配备充足，有665发曳光弹，150发穿甲弹和1103发重弹；此外携带20枚F-1手榴弹。

图3：英方绘制的T-34前后向含尺寸视图

这项贸易协定在6月16日才最终由人民对外贸易委员B.N.波瓦里欣和英方第126号驻地司令官A.J.里斯签字生效。接下来的旅途非常漫长：T-34样车直到当年11月22日才抵达切特西的军事科学院坦克技术学校。配套手册则到达的较早，英国人已经有足够时间将其译制。英军坦克兵在不进行重大拆解（引擎除外）的前提下进行了彻底的研究，到1944年2月份已经得出了一份令人印象深刻的初步报告；而与此同时，讹传尚在蔓延。1943年12月间，第8军团情报部门还得知：德国方面认为T-34坦克前装甲板具有倾角70度和55毫米厚度。

切特西报告中提出，T-34已经在它的先祖，即克里斯蒂坦克的基础上进化了一大步，但苏联的发展方向与英国一边截然相反：苏方的概念基于“设计简朴切实、主炮口径大用途广、防护性能高及最重要的一点，即在缺乏资源、机器和熟练工人的条件下仍能大规模量产的生产性。”英国专家还指出，即便一些细节并不如英国本国制造那样用心，但整体而言，苏联设计师们仍然算是清醒地把握住了关键之处。

英国方面认为，从抗弹性能上来讲，T-34的焊接车体和铸造炮塔都堪称上佳，并且车体只需3种不同厚度（15、20和45毫米）的钢板制成。记录中无从寻觅反映装甲钢质量低劣的踪迹，反而还指出了该车铸造和焊接装甲的硬度均胜过英美坦克。铸造件的表面质量优良，而轧制件虽然表面处理显得粗糙，却不对质量产生实际影响。焊接处同样看似工艺粗犷，但没有出现任何裂痕。总体而言，英国人对前装甲赞誉有加，但并不喜欢驾驶员舱盖这处开口。

[译者：这就是你们在彗星坦克上搞出那种反人体舱盖的理由？]

图4：T-34坦克的装甲解析图示

图5：T-34坦克战斗舱内部，驾驶员视角

说到武器，在这方面是出现了一些乱子。技术手册上记录有1940、1941和1942三种型号的主炮，在巴卡立察港填写的货运清单中则注明了该车装备“1940型76毫米F-34火炮”；但切特西方面可能并未收到这份清单，而认为该炮是1942年型。据报告所述，该炮的半自动式炮闩工作原理类似于美制75毫米M3坦克炮。英国人很中意F-34炮的30度仰角，而认为仅有3度的俯角显得不足；不过同时也指出，若要增加主炮的俯角，就势必使炮塔的高度也同时提高。炮架上附加的配重也未能完全使主炮炮身平衡，炮管一侧仍然偏重。

测试人员对炮塔的方向手轮不很满意，因为它的转轴不重合于中心位置而导致需要快速转动时有所不便，且以手动方式将炮塔旋转一周需要打轮390圈。因机械隙度所限，精确瞄准存在困难。关于主炮高低机的问题只出现了一条：操作时，炮手的膝盖会妨碍手上动作。完成主炮的整个俯仰行程需要打约24圈手轮。另外，以电机驱动时炮塔转速约为26度每秒，逆时针旋转一圈约需13.6~13.8秒。

英国人没有在车里找到配备的波波沙冲锋枪或枪架，但由于留有射击孔的存在，他们推断车组乘员应当配备有某些自卫武器。DT机枪的弹鼓被认为是“简单有效”，但英国人明显不喜欢它的轻型枪管，并且还存在不能在战斗中快速更换枪管这一问题。它的平衡很好，与主炮截然不同。

对PT-4-7型潜望镜的研究显示其透光率为26.3%。主炮瞄具稍高一些，达到39.2%。作为参照，德制TZF5b瞄具在英军的测试中仅有20.1%的透光率。瞄具的外部视界并未受到所镶胶垫的严重阻挡，反而能够调节左/右眼用的功能使英国人满意。关于瞄具还发生了一些误会：手册上描述了测斜仪的使用，但英国人没有找到它在哪里。测试人员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不开启舱盖时得在炮膛上额外加装便携测斜仪，才可能进行瞄准射击。顶置的PTK-5瞄具也只出现在手册里，而实车没有。

不开启舱盖时，从炮塔观察外部的视野被认为是“有限”的，而开启舱盖也未产生多大改善。面积很大的舱盖固然能够抵挡正面来的火力，但也对观察形成阻碍。驾驶员位置的视野则没有问题。

弹药储存则安排得非常简单，只是尽可能多地布置炮弹，而未考虑取用时是否方便。英国人认为应当去除车底的橡胶垫以方便拿取此处的炮弹，但又顾虑没有垫子缓冲，可能会碰坏弹药盒体进而损伤炮弹。英国人对苏制破片弹已经算是熟悉了，因为德军列装的缴获76.2毫米F.K 295(r)野炮也使用同样的炮弹。

检查V-2引擎时，英方人员猜测其某种程度上带有源于航空引擎的血统。不同部件的加工细致程度各自不同，其中最重要的组件质量并不次于英制的同类部件；虽然整体上讲铸造表面都很糙。不过英方还记下，并没有任何迹象表面铸造工件本身的质量低下。研究者还注意到有为数不少的印标，这表示验收的过程是彻底的。

图6：经部分拆解后的V-2柴油引擎

对于空气滤清器的记录甚微，只提到与其他小部件一样，做工非常粗放，但没有提出更多特别批评。也不能说英国人不关心空气滤清器的问题，他们对虎式坦克的空气滤清器就持明显的不满态度。

传动部分的维护操作较为简便，只要放下一块平时由铰链固定的后装甲就可以进行，在英国人看来是项颇为有趣的创新；但引擎遮蔽在864公斤重的装甲板之下，必须动用机械才行。之后还对传动系统和齿轮箱本身做了连篇累牍的记述，其中除了例行地指出“做工粗糙”以外，同样批评甚微。

图7：T-34坦克的传动组件

图8：英方绘制的传动（含减速器）结构图

贵客东来

持续的研究过程中当然不可避免一些难解之疑；于是在1944年元月6号，一群苏方的外贸代表和工程师前来拜访，并参与了关于T-34和KV坦克制造的专题研讨会。英国一方有高级军官及各部门、组织的主管干部共约15人列席，可以看出他们对苏联坦克车确实算是相当感兴趣。会议中共提出了41项问题，既有关于T-34/KV坦克的技术考量，也涵盖坦克研制上的其他事项。其中有些当务之急更是直截借鉴苏联侧的解决方式，比如当时给萤火虫坦克造成一定困扰的“怎样处理76毫米炮击发后从炮闩逸出的火药燃气？”

图9：标上了各处装甲厚度的T-34炮塔

同时英方也咨询了：坦克在冬季条件下的战斗经验，尤其是装甲板和焊接部位受低温影响时抗弹性能发生何种变化；坦克整车和动力模块的使用寿命、直接中弹或车体发生结构性损伤后对炮塔座圈的破坏等问题。根据苏联代表事后汇编的报告称，在他们看来英方对于T-34坦克是满意的，对其装备的武器尤甚。英国人提出的批评主要在于：不能折叠的装填手座椅导致不便、主炮未设测斜仪及变速箱的第3、4档间空当太大，切换不顺。

代表团注意到，英方表现出欲引进T-34生产的迹象，并做出以本国的17磅炮替换F-34炮、换用更先进的齿轮箱、转向机构及空气净化器等改良。甚至坦克工厂的普通工人对准备转产“34”都毫不避讳，官方对此也并未掩饰。

由于种种原因，英国并没有启动T-34坦克的生产，但引进的唯一一辆样车颇受欢迎：44年夏天还调动它到战斗车辆试验场（FVPE）以与缴获的黑豹坦克进行对照试验，虽然实验最后还是没等它到场就单独进行了。当年年底，才组织了T-34、本国产品及其他外国战车的机动性能对比试验。

图10：T-34坦克的操纵席（驾驶员）

可能是由于随时间累积下的机械损耗，T-34并未参与全部实验项目。其中一项是翻越一座颇陡峭且被早前测试碾得稀烂的山丘。T-34不幸失败，但装配T54履带的M4、M4A1坦克和T14、虎式重型坦克也都没有成功，并且测试报告指出T-34的表现较其他坦克来得更强。顺便一提，在清理了地表的一层软泥后，谢尔曼坦克成功通过了测试，而T-34没有再参与第二次尝试，可能是担心测试的负荷会造成严重故障？或是对这辆已现疲态的老车不再感兴趣了？

[译者：此处略去一段无关紧要的内容，大致为某月某日某地T-34未参加什么测试，而某月某日又未参加某地另一测试]

后续的英苏情报交流中，英方又得知了最新型T-34-85的详细数据，以及早前见识的T-34-76型已经逐渐被汰换升级一事。虽说获得的号称是详细数据，实际上并非完全准确无误；无论如何，从中还是准确地捕捉到了一些关键点，尤其是85毫米主炮和车长的指挥塔。5年以后，在朝鲜战场上，英国人才再次得到与T-34近距离接触的机会。

图11：T-34在英国留下的唯一痕迹——“1942型76.2毫米F-34坦克炮”一门

译注：关于旁边的KV-1，原作者表示由于资料不充分，暂时不予以单独撰文介绍。

本文叙述的主角T-34最终也未能在英国安度晚年。战争结束后，它和许多其他独特的样车、验证车等一同遭到拆解；今日仅存一门编号11141的F-34主炮在鲍文顿坦克博物馆，向世人无声地证实着曾有一辆T-34坦克远渡重洋，来到英伦之事。

作者对Yuri Pasholok、Francis Pulham及Ed Webster提供资料协助表示感谢。

全文完

[个译] 三四远行——从英国人眼中看T-34